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

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

姜尚真雙手握拳,眯眼低聲道:“要小心。”

韓絳樹在發現父親那般低三下氣,是她這輩子都從未見過的慘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韓絳樹頓時魂魄搖動,幾乎有那道心失守的跡象,還是那一截柳葉微顫引發的劍氣漣漪,才使得她猛然驚醒,強嚥下一口鮮血,突然伸手攥住一截柳葉,不惜牽動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門秘術鎖住這把名動天下的柳葉飛劍,韓絳樹竟是拼死也要阻攔姜尚真的出劍。

哪怕只能支撐片刻,韓絳樹也在所不惜。

韓玉樹竟然在示弱求饒的一瞬間,打了個道門稽首之時,便祭出了真正的殺手鐗,是一門壓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護山陣法。

是那幅在萬瑤宗祖師堂懸掛數千年的五嶽真形圖,而且按照父親的說法,這幅畫卷,比起萬瑤宗的歷史,只會更加悠久。

萬瑤宗開山祖師當年還只是個少年樵夫的時候,誤打誤撞打破一層搖搖欲墜的禁制,不經意間闖入在浩然天下歷史上籍籍無名的三山福地,在未來被他開宗立派的祖山之中,無意間尋見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畫卷,從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評爲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當中,呼風喚雨,登高途中,不斷汲取天地靈氣,以至於聚攏將近半數福地靈氣在一身,但是不知爲何,祖師最終依舊閉關失敗,作爲飛昇境大修士,一身渾厚道意、無數靈氣就此重歸福地。

至於到底是誰有此氣魄、筆力和神氣,能夠繪出畫卷上的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一個無據可查的名諱,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畫卷天地之外,韓絳樹面朝太平山的山門,背對着遠處戰場的對峙雙方,但是那邊的異象橫生,天地翻轉,好像一幅萬里山河圖被隨意摺疊起來,使得韓玉樹和陌生劍仙都憑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時跌入一處洞天福地,天地隔絕,就此消失無蹤。

讓韓絳樹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種恐懼,仙人修士和陸地劍仙之間的捉對廝殺,是何等兇險萬分,匪夷所思。她父親在三山福地幾乎從不出手,與老友訪客切磋道法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從不讓外人知曉。而且韓玉樹作爲萬瑤宗歷史上,修道資質僅次於開山老祖的練氣士,好像從未“飛昇”遊歷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這一手袖裡幹坤,抖摟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設身處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壺中洞天,看來韓宗主藏在池塘水底,當了這麼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學成不少上乘道術,這回捨得露面,果然是畢其功於一役,有備而來啊。這幅五嶽真形圖的祖宗畫卷,本該用來對付其他敵對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彎腰拿起腳邊的那隻酒壺,抿了一口酒,完全沒有出劍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圖,好像根本就沒想着要去馳援陳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對韓絳樹緩緩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沒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個後半輩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終小心韓玉樹這樣的修道之人。現在,還要加上一個未來的韓絳樹,我需要與你認個錯,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着吧,風波過後,我會拿出當年還你繡鞋的一半耐心,與你們萬瑤宗好好耍耍。桐葉洲,哪怕沒了好些老人,一樣不是那麼容易立足的。”

韓絳樹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葉,被劍氣自行流轉的飛劍,整隻手肉銷骨露,慘不忍睹。

“劍真要走,你抓得住?”

姜尚真心念微動,收回一截柳葉,懸停在他眼前,伸出手指輕輕一彈,似乎嫌棄這把本命飛劍沾染了絳樹姐姐的鮮血,有些於心不忍。

韓絳樹試圖以心聲秘術與父親言語,可惜徒勞無功,果真是拽着那位劍仙一起置身於五嶽真形圖當中。

只是韓絳樹難免心有疑慮,父親爲人隱忍,爲何要對一個與太平山關係莫逆的陌路劍仙,莫名其妙就要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轉頭說道:“楊樸,你是讀書人,教我一句更嚇唬人的狠話。”

楊樸神色尷尬,還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後一板一眼說道:“反正樑子結下了,一有機會就抄傢伙打人悶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裡長大的?”

楊樸坦誠相見,還真就點頭了,“小時候給綁匪拐山上去了,在賊窩待了大半個月,學了幾句糙話。”

姜尚真倍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楊樸兄,以後先當君子賢人,再當山長聖人什麼的,到時候可別眼高於頂,就瞧不起我和陳山主了。”

楊樸無奈道:“姜老宗主說笑了,除了賢人,其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際遇,讓楊樸覺得做夢一般,還真不敢相信,原來姜老宗主是這麼一個極有意思的人,言語風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無奈。自己大概是說多了鬼話混賬話的緣故,難得說幾句真心話,竟然都沒人信了。不如陳山主多矣。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纔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撈個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葉洲就是這麼個烏煙瘴氣的鳥樣了,玉圭宗有韋瀅在,出不了紕漏,這小子是笑面虎,本就心狠手辣不輸自己,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兒的集大成者,說實話,主動讓位給韋瀅,姜尚真沒什麼不甘心的,也絕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韋瀅是什麼趁着姜尚真閉關養傷,逼宮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於姜尚真“出關”後的黯然神傷,當然是姜尚真隨意爲之,韋瀅是個頂聰明的晚輩,無需提點,就已心知肚明,以後自會更加照拂姜氏的雲窟福地。

所以姜尚真打算隨便找個由頭,好跟着陳平安一起返回寶瓶洲。

楊樸則有些思緒飄遠,小時候在山上賊窩裡,除了打罵難免之外,其實山上日子過得還不錯,結果到最後匪人們嫌他吃太多,甭管魚肉什麼的,只要端上桌,撐死鬼好過餓死鬼,尤其是第一餐,孩子當時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飛,加上家裡是真窮,確實給不起錢,就把他裝麻袋丟了回去,有個老賊子,解開繩子後,踹着麻袋與孩子說了句玩笑話,窮得都差點沒命了,還瞎扯什麼功名,讀了幾天書就失心瘋,以後再多讀幾本,還不得奔着當那舉人老爺去。

結果到最後,從鄉野學塾裡走出的楊樸,在十八歲,就考中了狀元。

哪怕在書院求學,楊樸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段山上歲月,會感激那個說了幾句無心之語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韓絳樹,“楊樸,你以後當了書院的君子賢人,別學他們那麼聰明。”

楊樸搖頭道:“學不來。”

姜尚真笑道:“那以後就多想想,引以爲戒。”

楊樸點點頭,“會的。讀書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遠解近,以書上事解書外人。”

韓絳樹早已破罐子破摔,朝那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滿臉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裡去?!臭名昭著爛大街,濫情的玉圭宗無情種,雲窟福地的屠子,真以爲戰功大了,就可以改頭換面,當那英雄豪傑?當面誇你幾句客套話,就當真了?背地裡如何說你,需要我爲姜老宗主‘解惑’嗎?”

姜尚真翻了個白眼,手掌扇風,將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一尊地仙門神的面門上,說了句道友不用謝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彈,將韓絳樹擊飛出去,徹底打暈了她。

其實姜尚真也很奇怪,爲何韓玉樹會突然翻臉。一個在寶瓶洲都名聲不顯的落魄山,或者是陳平安這個名字,照理說都不該讓韓玉樹心生殺意,不死不休。陳平安擔任劍氣長城最後一任隱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廟,修士知道不多。一來劍氣長城早就隔絕消息,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被陳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輕人。這些年偶爾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巔悄悄流轉,盡是些含糊其辭的漂亮言辭,什麼天才劍修,驚才絕豔,資質直追寧姚,橫空出世,“知書達理”,很會打算盤,待人和善,在倒懸山春幡齋露過幾次面,風采絕倫……

加上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劍仙,要麼不喜歡與家鄉朋友談及舊事,偶有提及,也都無一例外,有意繞過那位隱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過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個比較確切的說法,還是出自劍氣長城的本土大劍仙陸芝之口,說那位年輕隱官與老大劍仙確實最聊得來,可以當做半個嫡傳,而且隱官不是什麼外鄉人,就是劍氣長城自家人。

不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韓玉樹沒道理像個要臉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雙方直接分生死。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即便知道陳平安是那隱官,更沒道理如此撕破臉皮,賭上整座萬瑤宗的千秋大業去搏命,打贏了,三山福地還不是滿盤皆輸的下場?只說他姜尚真,以後會與萬瑤宗善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在心算計時,只要過了那個時刻,陳平安依舊無法逃脫那幅祖宗輩分的五嶽真形圖,他就出劍救人。

至於是否會消磨道行,折損陽壽,顧不上了,況且也沒什麼好算計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不是姜尚真今日才如此,而是歷來如此。

就如韓絳樹所說,姜尚真自認當然算不得什麼英雄豪傑,聲名狼藉,流連花叢,到處闖禍,在那雲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

只會嬉戲人間,辜負無數真心。

畫卷天地內。

陳平安和韓玉樹依舊各自懸停在原地,但是三十步距離,卻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畫卷天地,使得雙方如同咫尺天涯。

陳平安環顧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籙禁制,又有更爲廣袤無垠的一幅白描畫卷大天地,圍困自己,在這幅畫卷山河當中,有五座古老山嶽,聳立天地間,此外還有九條水深流逝無聲的江水,以及八條水勢跌宕的大河,氣象萬千,道意無窮。

陳平安嘆了口氣,微微惱火道:“韓道友這是作甚?先前萬瑤宗待客,已經足夠誠意了。我說要與萬瑤宗問劍,不過是句氣話,韓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將半座萬瑤宗折騰過來,架還沒打起來,就有了百餘顆穀雨錢的損耗,找誰賠去?韓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塵埃落定,想要走回頭路,再給自己找臺階下,就不是一句‘陳道友劍術通天’可以息事寧人了。”

韓玉樹臉色陰沉,似乎比陳平安更加惱火萬分,“陳平安,你有此修爲,其實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場的。”

這位仙人無需陰神出竅遠遊,身在由他做主的小天地中,先前那位隱藏在雲霧中的神女,分明是雲師之流的遠古神靈,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假象,此時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穩固,一雙金色眼眸愈發精純,雲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擊雲璈,綵帶飄搖,每一次捶打雲墩,天地間便出現一座雲海,電閃雷鳴,隱約有蛟龍遊曳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驀然從雲海炸出,期間數次更換軌跡,撞向陳平安。

陳平安甚至沒有出手,只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靈庇護四周,與那神女,就像兩位重逢在萬年之後的兩尊遠古神靈,以神道針對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轟然粉碎,陳平安身邊下起了一場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雲圍繞陳平安四周,構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臺,雲璈總計十二鑼鼓,便有十二座蘊藉雷電真意的雲墩,然後十二座雷雲,又各有一條金色長線,與雲璈相互銜接。

陳平安始終御風懸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電不斷轟砸而來,那神靈敲擊雲璈越來越迅猛急促,使得雷雲中掠出的十二條雷鞭越來越筆直一線,術法神通的施展,再無半點間隔,但是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拳意傾瀉成一個完整大圓,如人身在一輪明月中。

陳平安笑道:“韓道友,不如讓這位姐姐,吃飽飯再來擂鼓?”

一襲青衫劍仙,方圓十數裡,除了十二條濃郁如水的雷電橋樑,此外全部是撞碎後的四散雷電,交織如網。

陳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間狹刀斬勘,輕輕推刀出鞘幾寸,又緩緩按回刀鞘,顯得十分無聊,嘖嘖道:“虧得這位司雲神女,沒了靈智意識,不然膽敢以下犯上,這等悖逆行徑,可是犯了天條,下場會很慘的。”

韓玉樹嗤笑道:“以下犯上?你當自己是誰?”

一記幽綠刀光,在雷電縫隙間一閃而逝。

陳平安終於拔刀出鞘,隨意一記斜落劈砍,將那把法刀青霞劈斬墜地。

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個停滯,又稍縱即逝,陳平安側過身,以狹刀斬勘橫擋在身前,青霞法刀先破形同明月的磅礴拳意,擊中斬勘刀身,陳平安後撤一步,同時擡臂,將那把神出鬼沒的法刀禮送出境。

一座山嶽倒懸如巨大飛劍,陳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壓頂山嶽一拳遞出。

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嶽陸續墜落,“劍尖”直指陳平安。

韓玉樹笑道:“這算不算問劍陳道友了?”

陳平安又先後遞出兩拳,每遞出一拳,打碎一座山嶽,身形就下降十數丈。

不過陳平安猶有閒情逸致開口言語,“怎的,韓道友要確定我的武夫境界?”

“陳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韓玉樹步罡掐訣,陳平安所立之處,山水靈氣蕩然一空,不但如此,兩座天地禁制內的靈氣,連同山水氣運,都被韓玉樹鯨吞入腹。

顯然是要將天地剝離成一處練氣士最懼怕的“無法之地”,韓玉樹再借此汲取靈氣,蓄勢待發,既能耗光陳平安的修士靈氣,又能讓自己長久廝殺,多施展幾門三山福地的壓箱底神通術法,一舉兩得。白也在那扶搖洲一戰,事後浩然天下的許多山巔修士,其實都曾仔細推衍,精心覆盤戰局,到最後不得不承認,文海周密的那個“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只不過這類山巔戰事,極難照搬,門檻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極其不易。

可韓玉樹今天佔據天時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他當然沒有文海周密那樣的天地通大道法,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不是白也。

一道五嶽符籙,五座山嶽。

當倒數第二座山嶽壓頂而下,陳平安又習慣性一拳遞出,竟是隻讓那山嶽微微搖晃而已,下一刻,便整個人被一座山嶽壓下大地。

這座山嶽極其古怪,好像能夠主動與壓勝之人氣機牽引,根本不給陳平安藉助縮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機會,人動山跟隨,那個年輕人其實反應已經足夠快,可最終沒能逃過一劫。

韓玉樹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實的“太山”鎮壓,止境武夫也好,劍仙也罷,都很遭罪。

韓玉樹以劍訣遠遠在山嶽之上書寫金色符籙,崖刻榜書,從山巔到山腰再到山腳,一線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訣,韓玉樹是在爲這座五嶽之一的太山,不斷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那篇唯有三山福地纔有傳承的山法道訣,若有人登山近看,那麼韓玉樹所畫出的一條纖細金線,其實就是一條從山巔流淌而下的江河。

以一座太山當成符紙,仙人韓玉樹,以三山道訣作爲秘籙。

符成之後,符籙太山,愈發氣象巍峨。

韓玉樹灑然一笑,“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自報名號,讓我知道你來自落魄山,名叫陳平安。”

太山符籙的山根,與白描山河畫卷早已相接。

韓玉樹微皺眉頭,那個傢伙爲何毫無動靜?一位武學大宗師,體魄絕對不至於如此……“紙糊”。

太山山腳處,漣漪微微盪漾,有人一步從“大門”中跨出,竟是那陳平安,“這篇本該是三山福地宗主心傳相授的金書道訣,晚輩就笑納了。”

韓玉樹並沒有立即收起極其消耗靈氣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籙,甚至任由那陳平安繼續觀摩道訣文字內容。

擔心是一門保命的障眼法,爲的就是讓自己撤去這張山符。

果不其然,那“陳平安”開始虛無縹緲起來,身形開始微微搖晃。

陳平安轉頭望向韓玉樹,“真要鐵了心殺我啊?”

韓玉樹微笑點頭,“不然?”

陳平安回望一眼那條金色溪澗,嘆息一聲,緩緩御風而起,有樣學樣,竟是以手指掐劍訣,從山腳處往山巔去,畫出了第二道山符。

只是相較於韓玉樹畫符而成,那條金光濃稠的溪澗,陳平安初學此符,歪歪扭扭,不成體統,而且道訣金光纖細如一條小溝渠。但是卻讓韓玉樹臉色微變,符籙修士畫一道符,到底是鬼畫符惹人笑,還是仙人指路駭鬼神,其實再簡單不過,就看符成與不成,不成就是樹杈亂岔,浪費靈氣和符紙,成了,就是符膽點睛,品秩高低有別而已,而那一襲青衫御風到山巔高度後,竟是真給他畫成了一道極難學成的三山符。

韓玉樹臉色陰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觸過三山符籙的旁支!教你符籙的開山領路人,絕對是一位符籙大家!”

陳平安看着那條金色小溝渠的驀然消失,已經心滿意足,轉身點頭道:“說出來,怕嚇破一顆仙人膽。哦不對,你應該有所猜測了。你們這幫喜歡躲在幕後指手畫腳的傢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腦子都挺不錯,比起正陽山和清風城,可要難纏多了,嗯,難纏太多了。難纏纔好,不然我學成這一身的十八般武藝,豈不是毫無用武之地?”

韓玉樹依舊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那個傢伙竟然就乾脆轉過身,繼續觀摩那道符籙的細節。

韓玉樹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

難道真要耗去那位遠古神靈的殘存破碎金身?這尊古老存在,可是韓玉樹未來的證道飛昇境的契機所在。

殺了這個年輕人,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對此韓玉樹其實可以接受,萬瑤宗的榮辱存亡,哪裡比得起自身的破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飛昇境,大戰過後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無形的大道氣運,就會更多幾分。

如果讓那等同於半個飛昇境的神靈就此消散,來換取斬殺陳平安的功勞,韓玉樹真心不願意,捨不得。一個仙人,欲想躋身那大道逍遙如虛舟的飛昇境,何其艱辛?尤其是從唾手而得的大道機緣,變成個希望渺茫,與尋常仙人境修士淪爲一般境地,每次閉關就像走一遭鬼門關,當然更加讓韓玉樹道心煎熬。

陳平安撫掌而笑:“懂了懂了,韓道友與那正陽山某個鬼祟傢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個落魄山武夫陳平安,終究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難成氣候。卻未必容得下一個擁有隱官頭銜的歸鄉人,擔心會被我秋後算賬,拔出蘿蔔帶出泥,萬一哪天被我一鍋端了,豈不是陰溝裡翻船,韓道友,是也不是?”

韓玉樹神色恢復如常,“事已至此,陳道友就不要言語試探了,毫無意義。”

陳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鎮大小兩座天地,能讓韓道友提升一境,以飛昇境對敵,我這會兒就立即認輸,賠禮道歉,花錢保平安嘛。”

韓玉樹神色玩味,緩緩說道:“不但死結確實可解,而且不用花一顆錢。”

陳平安接話道:“只要我加入你們?”

韓玉樹大笑道:“不愧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韓玉樹終於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個灰頭土臉的“陳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閃。

御風懸停的陳平安就要縮地山河,試圖去與那人半路匯合。

太山再次憑空出現,轟然墜地。

陳平安止住腳步,無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韓道友了。”

打了個響指,一把本命飛劍帶起些許漣漪,重歸本命竅穴。

韓玉樹眼神熠熠,感嘆道:“大造化,大造化!難怪能夠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果然是孕育出了兩把本命飛劍,並且各有各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萬劍,當下這把,可以悄無聲息造就小天地。兩把飛劍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無敵手了……倒也有那萬一,有趣有趣,好像同爲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他那兩把本命飛劍,‘心事’與‘立即’,似乎剛好剋制隱官的這兩把?無妨,只要隱官願意誠心誠意加入我們的陣營,我們先解了今天死結,如此足可讓人提心吊膽的死局,定然一樣可解。”

“不怕講道理,萬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

陳平安點點頭,步步登天往高處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遠古神靈,收回視線,笑道:“難怪韓道友會如此莽撞行事,原來是想要賭大贏大,只要拉攏了我,與落魄山化敵爲友不說,劍氣長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最少一半,可以爲你們所用。”

韓玉樹雙手負後,攥着疊在一起的兩根畫軸,這位萬瑤宗仙人眼神當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激賞神色,“陳平安,你這個人,太奇怪了。成爲劍氣長城的隱官之後,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那邊,竟是障眼法無數,一團亂麻,讓人無從下手。就連我們都花費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攏各方諜報,直到最近幾年,纔好不容易確定你的真實身份。難怪有人說落魄山的陳平安,在驪珠洞天活下來不可怕,成爲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可怕,成爲年輕十人之一也還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如何能夠一步步成爲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運氣?機緣?命數?腦子?性情?好像處處加在一起,處處無錯,才能夠成爲今天的你。陳平安,你當真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從山巔境躋身的止境?先前假裝不知罷了。榜單上的那個隱官第十一,可是明確無誤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與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你從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聲陳道友,你稱呼我爲韓道友,皆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更是名副其實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實意喊你一聲陳前輩,或是陳大劍仙了。”

陳平安疑惑道:“韓道友就沒想過萬一沒談攏,萬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難道不更應該知道,我能夠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是個萬一?在你們外人眼中,我這輩子,就是最擅長躲些萬一,同時成爲某些萬一?”

韓玉樹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隱官大人。絕無紕漏。不過是花錢消災以防萬一,莫不是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隱官大人,只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與那‘萬一’打交道?”

陳平安笑呵呵卻說了一番題外話,“上一次我從劍氣長城返回家鄉,曾經有個朋友喝酒之後,說醉話,只不過當時我那兩個好朋友,酒量不濟,一個說了估計記不住自己說了,一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沒聽着。我那朋友當時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韓玉樹冷笑道:“隱官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陳平安點頭道:“韓道友滿嘴噴糞,幸虧咱哥倆隔着遠,纔沒有濺我一身。”

韓玉樹嘆息一聲,“那就別怨我痛下殺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萬瑤宗祖業。”

既然如此,只能另尋法子自立門戶了,殺掉陳平安,後遺症太大,這麼大一個爛攤子,說不定只是收尾,好讓自己在將來改頭換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現世,就要浪費掉斬殺隱官的一半功勞。至於萬瑤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數百年內,就只能繼續閉關避世了。

韓玉樹言語之間,手指捻動背後畫軸,一身法袍大袖,獵獵作響,顯而易見,韓玉樹當下作爲,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來擔任老天爺的兩座大小天地間,依舊並不輕鬆。

因爲是光陰長河倒流逆轉的大神通。

在這之後,眼前這個時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隱官大人,就要獨自一人,憑着武夫體魄和兩把飛劍,來面對一位仙人和半個飛昇境了。

片刻之後,韓玉樹望向那個神色似有一絲恍惚的年輕人,神色複雜,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得實在讓旁人嫉妒。

光陰倒流,兩人重新對峙而立在遠處。

那個年輕人似乎察覺到不對勁,立即伸手掬水狀,輕輕晃動手心一團水運,低頭凝神,猛然擡頭,勃然大怒道:“韓玉樹,你竟能纂改光陰長河?方纔你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真是夠小心謹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覺到了意外。

韓玉樹還以顏色,譏笑道:“你猜?”

陳平安突然眯起眼,“韓道友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韓玉樹心神震動。

“紙糊仙人,不過爾爾。”

陳平安搖搖頭,眼神憐憫望向那位仙人,“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帶你去個好地方。”

下一刻,韓玉樹同樣置身於兩層天地禁制當中,一層是劍氣小天地,韓玉樹已經顧不得如何驚訝,因爲韓玉樹剎那之間,又被這個年輕人同樣還以顏色,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不由自主地給拽到了一處山巔之外。

而那陳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將韓玉樹帶來此地後,好像擺了誰一道,去勢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殺,只得瘋狂逃命一般,卻依舊當頭捱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韓玉樹心知不妙,然後只覺得彷彿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壓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聽得一個洪鐘大呂一般的威嚴嗓音,響徹天地,徹底震碎韓玉樹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嬰都一併化作齏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屍走肉的皮囊。

在那彌留之際,仙人韓玉樹此生最後只聽聞四個字,“螻蟻,還蠢。”

畫卷天地當中,被一拳打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這麼個差點當場腦袋開花的傢伙,先一個竭力穩住心神站定後,親眼見那自己的飛劍籠中雀內,“韓玉樹”身上有一根根絲線瞬間繃斷消散,竟是被那個山巔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韓玉樹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見此光景,陳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錢不要命了,顧不得去擦拭血跡,趕緊伸手一抓,攥住那兩根從“韓玉樹”手中滑落的畫軸,雙手左右一抹,攤開畫卷,相隔百餘丈,然後陳平安循着一些避暑行宮檔案的所載秘錄術法,以及自己在城頭多年鑽研那部《丹書真跡》的一些符籙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開始略顯蹩腳地指點江山,同時運轉自身山水兩件本命物,一邊爲韓道友代勞,住持五嶽和江河的氣數流轉,免得山河畫卷一旦打開一角,就要在韓絳樹那邊露餡,一邊極有分寸地攫取天地靈氣,用以補充五行之屬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氣府與那些儲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終於能夠毫無顧慮地飽餐一頓了。

陳平安終究是第一次施展這種仙人大手筆,十分手忙腳亂,他突然一腳腳尖輕輕挑起,將一件從“韓玉樹”身軀當中迸出的本命物,駕馭到自己身邊,是那把差點砍掉自己腦袋的法刀青霞,給陳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騰出雙手來,就又有事可做,一個探臂,將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畫卷山河當中的祖山符籙,與法刀青霞一樣,都被迅速收入裡邊那件法袍的袖裡幹坤當中,韓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後想要推衍韓玉樹的死因,興師動衆地演算天機,陳平安不介意他們心神一頭撞入某座“天地遺址”,就像置身於一處戰場,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氣運糾纏,混淆不清,想要見到承載真名的陳平安,說不定就要在不斷抽絲剝繭的過程中,與那龍君,“陸法言”,甚至會與老大劍仙,很“有的聊”了……

哎呦喂,這位仙人家底真多,好忙,法寶壓手!

這般眼花繚亂撿破爛的包袱齋境遇,與當年跟離真切磋一場,讓他“見好就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韓仙人那件咫尺物,由於魂魄、金丹和元嬰皆碎,與他一身寶光流轉、品秩極高的七八件本命物,竟是一樣都沒能留下,罷了罷了,終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靈氣,反正都與那座太山一樣,留在了畫卷天地當中,最終陳平安手握兩支畫卷,準備收起山河天地。

至於那尊神靈傀儡主動隱匿其中的雲墩,法刀青霞,兩枚萬瑤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隻溫養三昧真火的絳紫葫蘆……則都已經在陳平安法袍袖中,還是不太敢隨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進飛劍十五當中。袖裡幹坤這門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陳平安突然肩頭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不由得感慨一句,這類紙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於那個山巔存在,爲何要留下韓玉樹的一副皮囊。

陳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緣由,是對方在聽到那個答案之後的一個承諾。

不過陳平安先前的請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當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貽誤戰機,死在韓玉樹術法之下。

那個山巔存在,答應了此事。

不然山巔那邊只要有心關門不見客,陳平安恐怕就是飛昇境修士,都無法將韓玉樹的一粒心神帶去山巔。

至於何謂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爲當下韓玉樹,本身就是一部拳譜。

陳平安一舉兩得。

太平山那邊,在姜尚真剛要起身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心聲,他立即坐回臺階,屈指一彈,聽那雞賊……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將那韓絳樹打醒,然後也不着急與她敘舊。

姜尚真再將那兩尊地仙門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與絳樹姐姐的閨房體己話,若是給兩個糙漢聽了去,豈不是大煞風景。

片刻之後。

韓絳樹並未約束,行動無礙,卻依舊不敢挪步,愈發憂心忡忡,她起身後背對太平山,不知道那場仙人與劍仙之爭,結果如何。

約莫半炷香後,一個持刀身形筆直一線,從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個人兇狠撞入大地,聲勢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於那人一把手中狹刀都摔落別處。

韓絳樹如釋重負,只是心聲言語處處落空,依舊無法找到父親。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葉懸停在那大坑附近,如同護道。

一襲青衫,渾身血跡,踉踉蹌蹌走出大坑,收起狹刀斬勘,擡起手臂,胡亂擦拭着臉龐,腳尖一點,縮地山河,直接來到山門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問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他終究沒捨得那幅五嶽真形圖,徹底淪爲一處山河廢墟,不然還有得打。”

姜尚真點點頭,問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實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畫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陳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筆,這就意味着韓玉樹絕對沒討到半點便宜,但是陳平安腦袋處的極重傷勢,以及一身練氣士的各大氣府震顫不已,半點作不得僞,咱們這位陳山主確實受傷不輕。那麼韓玉樹爲何消失無蹤?若說陳平安斬殺了此人,姜尚真還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鎮山之寶的五嶽真形圖,韓玉樹就等於立於不敗之地。

他孃的這個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當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竅,答應他入了落魄山當了供奉?容易壞了我落魄山的淳樸門風。

以後尤其要讓曹晴朗離他遠點。

陳平安轉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剛要說話,伸手扶住額頭,罵了一句娘,一揮袖子,幾枚符籙掠出袖子,在那韓絳樹四周緩緩旋轉,山水朦朧,使得韓絳樹暫時無法看見、聽見山門口這邊的場景和對話,若是她膽敢在兩位劍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興許這位姓陳的劍仙前輩,就不介意拿她的腦袋當誘餌了。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輕聲道:“先不談他,我要趕緊療傷。如果不是你守在這邊,今兒算是栽了,狗日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我算是記住了。韓玉樹極有可能就躲在暗處,姜宗主你幫着看着點,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頭反正這筆爛賬,你都推到我頭上,他已經是萬瑤宗的祖師爺,道爺我可是有靠山的,師門長輩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出事,我還笑話他太不小心,他孃的結果這次就輪到我了,祖師堂差點就一樣需要點燃一盞本命燈。總之這件事沒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

自家山主的言語神色,像極一位飽受委屈的大宗門譜牒仙師。

大概是年輕山主與這種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學了個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個躲藏其中“道爺”說法,更是點睛之筆。

姜尚真突然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低聲說道:“不如?”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韓絳樹一眼,搖頭道:“不着急,先不忙着跟萬瑤宗徹底翻臉,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總不能連累姜宗主被裹挾其中,等着吧,回頭道爺我自有手段,一劍不出,大搖大擺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讓他們父女乖乖磕頭認錯。”

嘴上言語之時,陳平安其實一直以心聲與姜尚真閒聊,很氣定神閒的那種,但是每一個說法,都讓姜尚真心湖掀起驚濤駭浪。

“韓玉樹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絕大多數仙家重寶,都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親手斬殺的,確實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換命纔有機會,之所以能殺他,是取巧了,具體緣由不便多說,只能與你說一事,我是首次帶外人一起倒行光陰畫卷,外加捱了相當於……十一境的半拳吧,所以受傷不輕,傷勢是真,卻不打緊,是好事。”

“那趟遊歷重返原地,沿着光陰長河逆流而上,這還只是沿着軌跡尚存的原路,帶着韓玉樹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讓我差點魂不守舍,這種事情,躋身飛昇境之前,實在是……能不做就別做。韓玉樹的死,極其隱蔽,我不敢說整個浩然天下,始終無人知曉,但近期肯定不會有誰察覺,韓玉樹自己的兩層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夠遮蔽天機多年了,何況我還有一份不小的見面禮,等着對方某位飛昇境大修士的登門收取。所以對方何時洞悉天機,我會有所感應,好歹心裡有數。差不多那會兒,就該是雙方見一面聊一聊的時候了。”

楊樸突然小聲道:“兩位前輩,那個韓絳樹,好像在偷看你們的對話。”

因爲劍仙陳前輩受傷太重,沒有以心聲與姜老宗主言語,所以楊樸發現那個韓絳樹一直在凝神定睛,憑藉兩位前輩的嘴脣,大致判斷言語內容。

陳平安立即轉頭,盯住那個韓絳樹。

姜尚真則無需陳平安多說,朝天上某處抱拳笑道:“韓宗主這就走了?不帶上絳樹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聲堪憂啊。不如韓宗主還是與我和陳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誤會,說開了就好。”

兩人隨意笑談間,就是一個萬瑤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陳平安以前沒有想過這種場景,姜尚真其實想過,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韓絳樹沉聲道:“我留在這裡就是了,陪着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無不可。”

這句話,顯然她是與韓玉樹說的。

雖然韓絳樹始終察覺不到父親的蹤跡,韓絳樹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絲馬跡,就意味着臺階上兩位劍仙,只會更早找到父親。姜尚真這廝若是失心瘋起來,誰不敢殺?想必這纔是父親對那位道門劍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這條桐葉洲最大的瘋狗,誰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戰首尾之間,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緋妃,袁首,以及頂替王座之位的劍仙綬臣,此外還有山上山下對峙多年的大妖重光,這頭大妖,同樣在戰事後期,榮升蠻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真正讓韓絳樹忌憚不已的,是今天大戰落幕後那位道門劍仙的言語,選擇稱呼姜尚真爲“姜宗主”,加上先前姜尚真口口聲聲喊對方爲我那朋友、兄弟,這比那個“道爺”更加麻煩,因爲顯而易見,一個說法透着幾分生疏,一個說法卻略顯巴結,這意味着姓陳的道門劍仙,所在宗門,一定是個比玉圭宗更加龐然大物的顯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韓絳樹突然再次暈厥過去,被迫進入一種身心皆不動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斬仙人的一片柳葉,神通可不止在殺伐上,玄妙無窮。只可惜與姜尚真爲敵之人,大多開不了口去與人講述那一片柳葉的詭譎神通了。

姜尚真爲何如此忌憚白帝城城主,忌憚程度,甚至要遠遠勝過龍虎山大天師?自然是姜尚真與鄭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並且姜尚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輩。

先擅作主張,定住了韓絳樹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聲說道:“落魄山陳平安這個說法,已經說出口,韓絳樹笨是笨了點,又不是真蠢到無可救藥,事後到底會回過味來,所以有點小麻煩,我來幫你解決?”

陳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這句話。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說道:“你是山主,誰來當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罵道:“放你個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拋過去一壺酒,“趁着絳樹姐姐酣睡香甜,我們先喝一壺。”

韓玉樹韓絳樹這對上五境父女,遇到陳平安姜尚真這對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門沒燒香沒翻黃曆了。

所以說,上山修行要修心,紅塵歷練少不得。

陳平安突然說道:“之所以殺韓玉樹,有我的理由。並非只是萬瑤宗染指太平山這麼簡單。”

姜尚真笑道:“見外了不是?傷感情了不是?”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卻沒有說什麼。

姜尚真拍了拍陳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還需要人憐憫?那也太可憐了,不至於。”

陳平安點點頭,開始喝酒。

一片柳葉斬仙人。

如今只剩下一截柳葉。

姜尚真早年故意壓境在玉璞境瓶頸許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兒以能者多勞的狗屁理由,抓壯丁去幹活。要論修行資質,姜尚真那是當真極好,不然年少時分,就被視爲九弈峰的未來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終未能入主九弈峰,會有那麼多的幸災樂禍。

很簡單的道理,若是完全沒資格佔據神篆峰,旁人幸災樂禍的意義何在?正是因爲煮熟的鴨子都能飛走,彷彿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許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話。

荀淵的馭人手段,更是極好,卻唯獨對並非嫡傳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雲窟福地形同藩鎮割據。韋瀅哪怕繼任宗主,對姜尚真依舊敬畏有加,不只是韋瀅目前與姜尚真爲敵,依舊勝算極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爲,一直就被韋瀅由衷羨慕和欽佩。比如韋瀅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首席供奉劉老成,在荀淵去世後,能夠讓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憚之人,正是在那書簡湖好似遊山玩水了幾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韋瀅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還是玉圭宗譜牒仙師,哪怕連雲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併讓出去,那麼無論是桐葉洲玉圭宗,還是遠在寶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沒有任何人敢作亂犯上,甚至連心思都不太敢有,從劉老成,到劉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韋瀅之所以對此毫無芥蒂,理由只有一個,韋瀅將那飛昇境,早已視爲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這個人,想法,言行,仙師風度,掙錢手腕,花錢習慣,以及每個關鍵時刻的重大決定,始終都太……飄逸了。

在宗門戰事最爲嚴峻之際,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門不傳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強行躋身了飛昇境。

與那桐葉宗舊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場也相仿,都屬於強行提升境界,代價極大。原本異常穩固的修士長生橋,跌境之後,就像在橋頭處徹底斷去道路,可是此後修行,就是行至斷頭路,原地徘徊。離着飛昇境好似只差幾步路,卻是一道此生再難逾越的天塹。

所以大局已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極少現身了,一來姜尚真確實需要閉關養傷,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當家三年狗都嫌,如今桐葉洲形勢,亂得很,再不是那種與蠻荒天下,雙方表明身份,捲起袖管往死裡打的那種,而是風波落定,劫後餘生,檯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滿臉笑容,作揖稽首之時,袖裡藏刀的那種刀光一閃,玄機重重,不殺人,但是割肉佔便宜。不然就是仙人韓玉樹之流,躲在幕後的運籌帷幄,勾心鬥角。

這些年來,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葉洲仙師,對姜老宗主的豪傑氣概,佩服不已,對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爲扼腕痛惜,一轉身,與自家人飲酒時,多半就要聊着聊着,就笑得合不攏嘴了,容易浪費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沒覺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沒少笑話別人,一逮住機會,那都是正大光明擺酒席慶賀的,當年桐葉洲的飛昇境大修士杜懋,後來之所以能夠榮登“玉圭宗中興老祖”之位,還不就是姜尚真在桐葉宗地界雲海上,設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勞?

而且不知道別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幾眼,萬里山河一殘棋,曠懷百感獨傷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處亂竄積攢戰功的時候,認認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頭再看,還能如何?處處遺址,荒冢無數,山上山下無人掩埋的屍骸依舊遍地都是。只說這太平山,忍心多看嗎?

陳平安收拾乾淨自己那張臉龐,說道:“你別灰心喪氣,不然就不是我認識的姜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着跌境十數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躋身的山巔境。就當我是絮叨了,你應該不需要我來勸慰什麼。”

姜尚真仰頭望天,“那當然,姜某人是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將那飛昇境視爲手中物的人,所以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這些年,認認真真修行。”

轉過頭,與陳平安酒壺輕輕磕碰,各自飲酒後,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遠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飛劍傳信,就算龍虎山大天師再次大駕光臨,我都未必肯見了。本來想着養好傷,就走一趟驅山渡,對棋陪乖崖,把劍覓徐君。”

陳平安起身說道:“我先一個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擺擺手,“山主別耽誤我跟絳樹姐姐風花雪月。”

在陳平安登山後,姜尚真看着那個即將沒聽過“落魄山陳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見,她境界高了,就不可愛了。

初見她時,還是個有着淡淡憂愁的少女,想要離家出走又不敢,臉色朝霞紅膩,眼眸秋波嫵媚,身上還會帶着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愛之時是真的可愛,不可愛之後,也是真的半點不可愛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天高地闊,神清氣爽。

走到一處魂魄身軀分開的金丹地仙身前,轉頭問道:“楊樸,知道這傢伙的來歷嗎?”

楊樸搖頭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沒見過。”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遺址,山水破碎,靈氣四散,幾無氣運可言,其實對玉圭宗這樣的大宗門來說,若是撇開什麼道義不談,一樣屬於比較雞肋的存在,不過卻是萬瑤宗和金頂觀這些宗門、宗門候補的選址首選,因爲再不如當年盛況,太平山還是太平山,地界轄境千里之廣,只要運作得當,哪怕撿現成的,對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而言,都是一塊值得砸入幾千顆穀雨錢的風水寶地,經營得當,砸錢夠多,至多兩三百年,祠廟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廟,重重凝聚、歸攏和拘束山水氣數,就又會是桐葉洲一處屈指可數的宗門選址所在。

不過想要真正重返當年鼎盛氣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簡單不過,哪怕山水依舊,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畢竟換成任何修士來此羣居修道,都不是當年那個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龍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師旨意,是奔着那把古鏡殘餘道韻來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運氣,如果真能順勢拿下太平山地界,當然更好。金頂觀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過今天金頂觀的看守修士運道好,沒有撞到陳平安。不然這會兒門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實在藕花福地那會兒,就不願意與陳平安成爲什麼死敵,所以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就早早選擇主動退讓,這其實是極其罕見的事情,而那會兒的陳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個姜尚真到底有多難纏。至於後來的事情,他選擇死皮賴臉貼上去,同樣不單單是姜尚真知道左右與陳平安的那層關係而已。

山上修士,韓玉樹稍微好點,腦子其實是很不錯的,可如韓絳樹這樣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舊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憚陳平安有個師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劍仙。但是會少想了好幾步,就像是個只會生搬硬套棋譜定式棋手,比臭棋簍子好,卻好不到哪裡去,比如不會去想,陳平安爲何能夠成爲左右的師弟,以及左右這種性情孤僻的大劍仙,又如何願意用他的獨有方式,對師弟陳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複雜,一個真相會掩蓋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當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讓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龍虎山大天師,視爲朋友嗎?自然不是,是在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險出劍,用命換來的戰功使然,所以韋瀅那小子就算再當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師就絕對不會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脫離玉圭宗,龍虎山天師府,甚至會對整個玉圭宗的觀感,從好轉差。所幸這些小事情,韋瀅都拎得很清楚,並且毫無芥蒂,這也是姜尚真放心讓韋瀅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突然笑道:“楊樸,等你哪天你當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飛昇境,到時候約上陳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頓酒?地方你選,在那大伏書院都沒問題。”

楊樸這樣的小傻子愣頭青,以前姜尚真是不太願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負。但是姜尚真爲了撈個首席供奉,別說與楊樸約定喝酒,就算與楊樸斬雞頭燒黃紙都成。

楊樸起身作揖道:“晚輩樂意至極。”

誰說他傻了。能夠認識姜老宗主和劍仙陳山主,楊樸偷着樂呢。

姜尚真坐回臺階,大概是身邊就這麼讀書人的緣故,難得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感慨,“多讀書,不是讓人見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讓人恍然,原來如此,並且始終堅信不該如此。這就是那位陳山主,先前與你說的有所作爲,有所不爲。以及爲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個原來如此,再去做決定。”

楊樸再次起身,側身站在臺階上,又一次作揖道:“學生受教。”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謝我作甚。你也真是個沒半點眼力勁的,我都要稱呼他一聲山主,你拍我馬屁有屁用。”

楊樸認真想了想,瞥了眼臺階上還貼着張符籙的酒壺,說道:“那晚輩就收下酒壺了。”

孺子可教。

姜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遠方,卻高高舉起手,朝那位書院儒生,豎起大拇指。

那位絳樹姐姐也醒了過來,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賊,你對我做了什麼?!”

姜尚真笑嘻嘻道:“絳樹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賊,更親暱些。”

楊樸這會兒已經適應了,安靜坐在姜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着酒。

姜尚真說道:“你要離開,沒問題,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個誓。韓絳樹,姜尚真什麼脾氣,你是知道的。”

韓絳樹默不作聲。

姜尚真告訴她一個祖師堂心誓秘法,是那桐葉宗的。

韓絳樹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韓絳樹還不至於去招惹一個神色認真的姜尚真。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韓絳樹但走無妨。

姜尚真沒了以往吊了郎當的神色,站起身,以心聲與她提醒道:“韓宗主一樣受傷不輕,方纔又聽了我一句勸,認了不打不相識這老理兒,所以韓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後,臨時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韓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纔言語之中,竟是半點聲勢不弱我那自報名號的朋友,難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選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樹好乘涼?”

韓絳樹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冷哼一聲,瞬間土遁數百里,然後以水法潛入一條大河當中,最終在千里之外御風遠遊,需要趕緊返回那座入口處位於桐葉洲東海的三山福地,她要與幾位祖師秘密商議此事。

看着那些花裡胡哨的逃遁術法,姜尚真伸手扶額,這個絳樹姐姐,又有些可愛了。

站在太平山之巔,在夷爲平地的祖師堂舊址外,陳平安捻出三炷香,三根山水香,懸空燃燒。

等到三炷香燃盡,陳平安才轉身一路走到山頂崖畔,視野頓時爲之壯觀一闊。

明月飛出海,黃河流上天。白日故鄉遠,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自己要在這八十年之內,替劍修黃庭守住這座太平山。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繞道而行的大伏書院了。

陳平安走下山去。

至於那個韓絳樹的遠去,沒攔着。甚至沒有多此一舉,在她某處本命氣府內隱藏一縷劍意,不然讓姜尚真以一截柳葉配合,是足可瞞天過海的,到時候連那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來。只是沒必要如此,免得打草驚蛇。整個萬瑤宗,極有可能只有一個仙人韓玉樹,有資格在那“陣營”當中,佔據一席之地,以韓玉樹的謹小慎微,肯定連嫡女韓絳樹都刻意隱瞞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腳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團魂魄,輕輕一拍。

那位金丹大佬打了個激靈,戰戰兢兢,連求饒都不敢。

陳平安笑問道:“知道我是誰了?”

金丹修士點點頭,陳平安,是這位前輩自己說的,哪敢忘記。

陳平安說道:“能不能讓自己記住不記住這個名字?”

金丹修士苦着臉,靈光乍現,以心聲信誓旦旦道:“晚輩可以發誓,絕對不對外說及今天發生的任何事!”

事實上,魂魄被剝離出皮囊後,再杵這兒當門神,就光顧着守住一點靈光了,還真沒看見聽什麼什麼多餘事。

陳平安說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勞駕姜宗主傳授你一門心誓秘法,就當是彌補道友的修爲損耗了。”

金丹修士如遭雷擊,姜宗主?!玉圭宗姜尚真?

呆滯轉頭,果真見到了臺階上一個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臉賤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換!比任何言語都管用。

這位金丹修士膝蓋一軟,還真不是他沒骨氣,實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轟頂的次數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姜尚真就只好傳授了一門玉圭宗發誓秘術,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沒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點香火,用自家祖師堂發誓,當然更加管用。

陳平安看着那個額頭滲出汗水的金丹修士,雙手籠袖,微笑道:“說說看,哪裡人,說得仔細點,以後說不定我會去做客。”

那位金丹當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的,管他孃的,老子先保命再說,所以事無鉅細,都說了個一乾二淨。

原來這個名爲戴塬的金丹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雖然在內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還是要強上許多,因爲實權更多。那虞氏王朝,當初山河變色,皇帝帶着太子一併逃難,卻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趕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門,因爲根本來不及,所以匆匆避難逃入了一處極爲隱蔽的山水秘境,地盤不大,是戴塬所在仙家門派的鎮山重寶,足夠浩浩蕩蕩幾千號皇親國戚們、以及一國境內各路譜牒仙師們隱世避禍就是了,將爛攤子交由一個庶皇子,穿了龍袍接過玉璽,就當是領國主政了,最終蠻荒天下佔據一洲山河,虞氏王朝當然難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後,不是一般的醜態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軍帳妖族修士爲父皇帝,自降爲兒皇帝,然後在甲子帳早有謀劃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內的幾乎所有桐葉洲大國,從廟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從官場到山上再到江湖,禮樂崩壞得令人髮指,短短數年之內,人心之陰私險惡,一覽無餘。

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帶着太子和一干國之砥柱,順理成章地收拾舊山河,倒是沒忘記連下數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詔。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個來自北邊別洲的大門派,不到幾年,就又欣欣向榮。

言語之時,戴塬始終小心翼翼打量着那位前輩的神色,所幸一直雙手籠袖笑眯眯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陳平安笑道:“你說那處被你師門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綠珠井,喚龍潭,白玉山市,系劍樹,對吧?勞煩戴道友給我詳細說道說道,我這個人,最喜歡聽這些奇人異事和山水秘聞。還有你家那位祖師,叫高太書,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頸的金丹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閥啊,一門兩金丹,難怪能夠爲虞氏王朝扶龍續國祚。”

戴塬笑容尷尬。以前他還真是這麼覺得的。

而他作爲兩位金丹之一,又有祖師和師門作爲靠山,在那虞氏王朝,只比一位深藏不露的護國真人,以及一位遠遊境武夫的大將軍,略遜一籌。桐葉洲仙家山頭的數量,雖說相對於一洲的廣袤山河,還是略顯稀少,可是勢力聚攏、山水氣數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只不過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黃曆了,如今桐葉洲修士,除了上五境還好,其餘地仙在內,見着了別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見着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更需要降兩境。

陳平安聽完了四景,嘖嘖稱奇道:“戴道友,你那師門可謂生財有道啊。”

綠珠井的井水,能夠讓女修駐顏有術。而那喚龍潭,當然不可能真是蛟龍,而是蛟龍之屬近裔。

至於那處山市,峰巒奇絕,山崖通體瑩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頂有一雪湖,積雪千年不消,雖然被譽爲白玉洞天,其實並未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當然是戴塬師門自吹自擂出來的名號,不過那山市確實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宮闕,朱樓巍煥,人物往來,旗幟甲馬錦幔,每逢個百年,就會有一場機緣降世,或天材地寶,或修行秘籍,可以讓師門嫡傳去尋覓。

系劍樹,在戴塬看來,最沒啥花頭,其實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紀極輕的元嬰劍仙,在那邊醉酒休歇,順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賞山市,期間隨手將佩劍掛在了樹上,後來等到那位元嬰劍仙躋身了上五境,祖師高文書收到山水邸報的當天,就讓人在樹下立起了一塊“系劍碑”。

陳平安問道:“那綠珠井,當真可以讓女子駐顏?”

戴塬小聲道:“不瞞前輩,純屬胡扯呢,就只是每年都從山市雪湖搬來幾百斤積雪,使得水運稍稍濃郁幾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幾種奇花異草,丟入井中,使得井水顏色光彩幾分,再請幾位名氣稍大的譜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后娘娘,都幫着綠珠井說幾句好話。”

陳平安點點頭,深以爲然,突然問道:“虞氏王朝離這兒了不算近,你們抱上的那條寶瓶洲大腿,老龍城侯家,又不是什麼頂尖門派,就只是老龍城幾大姓氏之一,就讓戴道友有這份膽識,千里迢迢跑來這兒覬覦太平山,與那萬瑤宗和小龍湫掰手腕了?”

戴塬立即澄清道:“這是高祖師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只是祖師有命,不敢不從啊。”

戴塬勾肩搭背,繼續爲身邊這位前輩耐心解釋道:“至於那老龍城侯家,出了一位極有出息的讀書人,戰功彪炳,如今成了觀湖書院的君子,還是一位極有可能會來咱們桐葉洲,擔任書院副山長的‘正人’君子!其實我們師門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聞了,那位書院君子一向與家族關係平平,可是這種事情,委實是不敢不當回事啊。”

陳平安笑道:“真是難爲你們這撥桐葉洲修士了,竟然淪落到需要去打探寶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塬嘆了口氣,“如今的寶瓶洲,可了不得啊。”

陳平安說道:“行了,就這樣,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說不定哪天我還會去你山頭拜訪。戴道友說了這麼多,讓我受益匪淺啊。”

戴塬彎腰更低,拱手禮,“前輩不過是神仙下凡問土地,晚輩能夠略盡綿薄之力,真是上輩子積德了。”

陳平安拍了拍這位金丹修士的肩頭,“戴道友只管放心返鄉,只需要記住不該說的,就打死不說,隨便找個由頭矇混過關。至於小龍湫元嬰前輩那邊,我會幫你斡旋一二,絕不會讓他對你有半點記恨。”

戴塬一臉茫然,然後心一緊。

斡旋個啥?不需要啊,老子與那位小龍湫的元嬰前輩,在平日裡,聊得很投緣啊。有事沒事就看一場鏡花水月,神仙日子。

陳平安斜眼看那金丹。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謝過前輩了,晚輩感激涕零。”

見那前輩依舊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臉愧疚難當,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塊古色古香的墨錠,雙手奉上,“懇請前輩收下,是晚輩的小小心意。聽那虞氏的護國真人說此物,小有來頭,名爲‘月下鬆道人墨’,源於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會有一位小道人似蠅而行,與之詢問,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個大王朝的宮中舊物,據說皇帝只賜給年輕俊彥的翰林院掌文官。”

陳平安接過墨錠,揮揮手。

戴塬故作鎮靜,告辭離去,御風離去,從一開始的不急不緩,到卯足勁御風遠遊,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見。

陳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將那塊墨錠碾碎。

姜尚真卻說道:“你不要的話,可以賣給我。”

陳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動作,古墨滑入袖中。

姜尚真比較善解人意,察覺到了陳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憊,起身道:“小龍湫這位元嬰大佬,我來幫忙打發了。”

陳平安點點頭,姜尚真做事情,只會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他走回山門臺階那邊坐下。

陳平安現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夢的問心所在了。

楊樸猶豫了一下,拿起那隻空酒壺,起身告辭道:“陳山主,晚輩打算返回書院了。”

陳平安立即收起思緒,起身抱拳道:“恕不遠送。”

陳平安收手後,將那古墨遞給楊樸,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楊樸低頭看了眼手中酒壺,又看了眼陳山主手中墨錠,就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謝。

目送楊樸離開後,姜尚真那邊也解決掉麻煩,姜尚真丟了一塊漆黑石頭給陳平安,“別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灩澦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曉得價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嬰大佬,用來欣賞鏡花水月了,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鏡花水月,如果荀老兒還在,非得跟你搶上一搶,對了,荀老兒當時在神篆峰祖師堂最後一場議事末尾,讓我捎句話給你,當年確實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過他還是不覺得做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只得接受了。總之些許個人恩怨,不妨礙荀老前輩是一位真豪傑。”

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有你這句話,夠夠的了。荀老兒這輩子看似不要面子,其實最要面子,只是當了個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陳平安問道:“我那左師兄?”

姜尚真搖搖頭,“確切消息,沒有。我只聽說與那十四境劍修蕭𢙏,雙方循着當年那些海上憑空出現幾座歸墟大門之一,去了蠻荒天下問劍一場,也有說左先生與蕭𢙏聯袂破開天幕,去了天外古戰場,反正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至今未歸。”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埋河水神?天闕峰青虎宮?”

姜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宮祖師堂都搬去了寶瓶洲,風生水起,混得很開,都成了大驪王朝的供奉,咱們那位舊友,差點都不捨得南下歸鄉了。至於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個兒看去,保證不會讓你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

姜尚真猜出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說道:“至於那個文海周密,在你家鄉寶瓶洲登岸,然後就沒了。”

姜尚真幾乎從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還是讓我人覺得可怕。當時寶瓶洲大陣開啓,聚攏籠罩一處,誰都不知道里邊具體發生了什麼,總之此事已是文廟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籙於玄、大天師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這玉圭宗老宗主,都沒資格知道。”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面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夢,其中一夢,有人率先開天,有人隨後登天!

在兩人身後,又有數人,再有數十人。

但是此夢重複夢,陳平安卻始終一個都看不清楚,始終記不住任何一人。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心情凝重,輕聲問道:“落魄山?北嶽地界?”

姜尚真說道:“放心吧,山河依舊人都無恙。不然我哪裡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鄉去了。”

陳平安以手背貼住額頭,坐回臺階。

姜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後,問道:“你知不知道一個名叫賒月的姑娘?圓圓臉,棉衣布鞋,長得可愛,脾氣還比較好,說話憨憨的。賒月大概是唯一一個身爲妖族,卻被浩然天下誠心誠意接納的好姑娘了,極好的。不知道還有無機會遇見,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認一事,先後兩大撥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後春筍,屬於那玄之又玄的應運而生,得天獨厚,不但在大戰中活了下來,而是各有破境和極大機緣在身。大戰一起,兩座天下,又牽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蠻荒兩處,原本相對井然有序、流轉極慢的天地靈氣、山水氣數,變得徹底沒了章法,第一撥,人數不多,卻是一場改天換地的苗頭,最典型的,就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其實更早之前,就是劍氣長城的那個大年份,以寧姚爲首的劍仙胚子,大量涌現。與之對應的,是蠻荒天下的託月山百劍仙。

接下來這一撥,相對沒那麼年輕,但是在大戰之前,或者潛心修行,籍籍無名,或者名聲不顯,因爲隱瞞了真實修爲,然後在豪傑輩出的亂世當中,橫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終一個個,璀璨耀眼,接連成片,如星河在天。

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劍仙的韋瀅,他在舊大驪中部陪都戰場,數場搏命廝殺當中,破境躋身仙人境。還有那驅山渡的金甲洲劍仙徐君,徐獬。擔任皚皚洲劉氏客卿,首次踏足桐葉洲。有好事者已經開始蒐羅各洲諜報和有限的山水邸報,開始統計這撥天之驕子的姓名、人數、境界,尤其是各大戰事當中的表現,然後憑此猜測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終高度。

陳平安一臉疑惑,搖頭道:“圓臉棉衣姑娘?不知道啊,聽說過,沒見過。”

與陳平安同爲年輕十人之一,早年在城頭那邊,倒是與一個姑娘,有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小誤會。

陳平安當時誤以爲她是劉材,一個飛劍天生剋制自己的劍修。

過去太多年,自己腦子不太好,完全記不清了,什麼圓臉棉衣什麼賒月的,大概也許可能說不定的事情,多說多想皆無益,容易誤會更多。

姜尚真惋惜不已。

陳平安掏出那支白玉簪子,準備重新束髮別玉簪。

剎那之間,陳平安迅速收起白玉簪子,再讓姜尚真趕緊遠離此地。

下一刻。

陳平安低頭彎腰,一個前衝,轉瞬之間就遠離太平山的山門。

然後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不大卻極的坑,陳平安就像被一拳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不說,還差點當場少掉半條命,就連兩件法袍都擋不住渾身鮮血的流淌,人身小天地,處處泉涌一般。

姜尚真蹲在那個坑旁邊,確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輕山主,“好像”又好像“當真”身受重傷之後,姜尚真一頭霧水,都有些吃不準了真假了,只得以心聲問道:“山主,鬧哪樣啊?這次咱倆又要坑誰?又來了個仙人?而且還是不紙糊的那種?給句準話,我來護道。”

奄奄一息的陳平安病懨懨道:“護道你大爺,趕緊拉一把。”

姜尚真趕緊將陳平安拽出地面,陳平安神色萎靡,一個後仰倒地,自言自語道:“好拳。”

姜尚真環顧四周,嘖嘖稱奇,這一拳落自己身上,可扛不住。關鍵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覺不到那一拳的真正來處。

躲無可處躲,扛又扛不住,虧得自家山主有擔當啊。

陳平安坐起身,一臉想罵人都不敢罵的憋屈表情,最終無奈道:“想不去雲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姜尚真笑道:“這敢情好,我那雲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陳平安盤腿而坐,將那支白玉簪子遞給姜尚真,讓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後就那麼暈死過去。

姜尚真收起白玉簪子,背起陳平安,施展障眼法,風馳電掣,化虹南下。

什麼叫過命的交情?這就是了,陳平安等於將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點不輕的簪子,都交給了他姜尚真。

姜尚真覺得當不當首席供奉,其實沒那麼重要。

背後那位年輕山主,一直心神不穩,只是到最後,當他在夢中反覆呢喃一個姑娘的名字,這才逐漸安穩下來。

姜尚真驀然停下身形,轉頭望去,一個七竅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以仙人境修爲,強行以飛昇境手段跨洲遠遊,當下已是強弩之末,故而一頭撞來,根本穩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點沒直接一截柳葉戳死那個精疲力盡的傢伙。只不過看清那人面容後,姜尚真就笑了笑,真是個膽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腳步踉蹌,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衝,最終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頭才停步,那白衣少年雙手撐腰,大口喘氣,仰起頭,擡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說話,打攪他先生睡覺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燦爛,卻滿臉淚水,嗓音沙啞道:“讓我來背先生回家。”

(本章完)

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448.第448章 沒有變的陳平安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333.第333章 偶遇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980.第980章 兩三事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1221.第1221章 是誰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297.第297章 作別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121.第121章 快哉風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23.第23章 槐蔭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28.第28章 財迷19.第19章 大道934.第934章 教拳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362.第362章 原來也不太平425.第425章 貴客?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121.第121章 快哉風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910.第910章 那就打175.第175章 敕令302.第302章 傷心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135.第135章 振衣921.第921章 果然355.第355章 山上的腥風血雨7.第7章 碗水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760.第760章 取金丹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23.第23章 槐蔭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918.第918章 明白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3.第3章 日出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1204.第1204章 人間半部書905.第905章 齊聚57.第57章 養劍葫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22.第22章 止境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370.第370章 聚散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88.第88章 粉墨登場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
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448.第448章 沒有變的陳平安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333.第333章 偶遇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980.第980章 兩三事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1221.第1221章 是誰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297.第297章 作別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121.第121章 快哉風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23.第23章 槐蔭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28.第28章 財迷19.第19章 大道934.第934章 教拳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362.第362章 原來也不太平425.第425章 貴客?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121.第121章 快哉風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910.第910章 那就打175.第175章 敕令302.第302章 傷心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135.第135章 振衣921.第921章 果然355.第355章 山上的腥風血雨7.第7章 碗水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760.第760章 取金丹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23.第23章 槐蔭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918.第918章 明白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3.第3章 日出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1204.第1204章 人間半部書905.第905章 齊聚57.第57章 養劍葫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22.第22章 止境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370.第370章 聚散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88.第88章 粉墨登場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