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

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

一艘風馳電掣的流霞舟,山河大地如一幅壯麗畫卷攤放。

渡船剛剛離開北嶽地界,劉羨陽就扯開嗓子喊陳平安。

趴在桌上睡覺的陳平安,站起身, 就以心聲喊了幾遍夜遊神君,沒搭理,便只好走出屋子,來到船頭,再對魏檗直呼其名了。

魏檗很快出現在船上,其實當他聽到神號之時, 魏檗在披雲山立即就鬆了口氣,對於陳平安這次醞釀多年的復仇,尤其是對馬苦玄的那場“封神”, 魏檗正因爲自己身在神道,反而要比落魄山知悉此事的,比如老廚子和鄭大風,更加擔心,說是提心吊膽都不誇張。

陳平安已經脫了靴子,盤腿坐在船頭,晃着一隻硃紅葫蘆,不喝酒,只是聽着酒水晃盪的聲響。

如釋重負的魏檗背靠欄杆, 好奇問道:“大驪刑部的飛劍傳信, 霽色峰劍房那邊沒有收到?”

陳平安說道:“收到了,我看過了,忙正事,就懶得回覆。”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 就因爲你這傢伙沒回信, 整座大驪刑部都得小心翼翼揣摩你這位國師大人的心思,連皇帝陛下都不得不讓禮部捎話給披雲山,害得他必須親自走一趟刑部衙門。這算哪門子事, 皇帝不急太監急嗎?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抱拳搖晃幾下,告罪一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魏檗問道:“如何安置他們?”

陳平安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暫時把這十六人,放在那座跳魚山好了。不管是武夫,還是修士,都在一山。一兩年後,如果當真再送來一撥劍修,還是照樣,不用送去拜劍臺。跳魚山地盤再不大,只是丟進去三十人,不算個事。如果我沒記錯,山中現成的建築其實不少,大大小小屋子百餘間,足夠用了。而且離着落魄山近,我也有可能會將扶搖麓開闢爲個人道場。”

教拳之人, 其實好選, 鄭大風在五彩天下就在躲寒行宮教拳多年。

但是傳道之人的選擇, 就小有尷尬了。

陳平安當然能教,只是肯定不合適。

到底不是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之路,不管是修道還是學拳,如果起調太高,對於這撥初出茅廬的十六人而言,其實並非全是好事。

至於如今擔任落魄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其實說她是學究天人,半點不誇張,也能教。但她身份特殊,也還是不合適。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記錄着那十六人的詳細檔案。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不看了。”

若是平時,魏檗還會抱怨幾句類似甩手掌櫃當上癮了的言語,只是此刻看着陳平安的憔悴臉色,魏檗忍了忍,算了。

陳平安說道:“除了鄭大風負責教拳,還可以讓岑鴛機當副手。爲人教拳,幫人喂拳,其實本身就是一種學拳。”

魏檗愣了愣,點頭笑道:“好主意。”

魏檗說道:“陸雍和鄭清嘉都在山中了。”

陳平安疑惑道:“陸真人這是做什麼?”

魏檗說道:“幫助趙著跟你們落魄山要個客卿身份,在霽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這也需要陸真人跨洲遠遊,親自跑一趟落魄山?是專程給你道賀送禮的吧?”

魏檗一笑置之。

陳平安輕聲道:“她多出個姓氏。”

顧靈驗,鄭清嘉。

對蠻荒妖族修士來說,爲自己增添姓氏,這種事情,不是鬧着玩的。

她道號鴛湖,別號“五花書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是少有生性不喜爭奪、當然也不確實擅長廝殺的上五境修士。

魏檗笑道:“按照她的說法,就是跟小陌先生認祖來了。再一件事,就是找顧璨歸宗。”

陳平安問了個古怪問題,“她是單獨上山的吧?”

魏檗疑惑不解,卻也懶得多問,“就一個人。”

不過但凡是個玉璞境,幾乎都會一手袖裡幹坤的手段。

只是到底可以裝幾個人,載多少物,就得看術法高低了。

陳平安不再多問什麼。

因爲這裡邊涉及一樁可大可小的秘事。

當年陳平安獨守城頭那會兒,曾經有一架車輦,坐着一羣蠻荒女修,鶯鶯燕燕,一路往北,就爲了遠遠看一眼年輕隱官。

車輦當中,除了大妖官銜的後裔,就有位出身金翠城的譜牒女修,好像她是城主鴛湖最器重的嫡傳弟子,盡得真傳。

魏檗問道:“需不需要我跟佟文暢聊幾句?”

陳平安笑道:“不用,我跟佟神君,比你跟他關係更好。”

魏檗笑呵呵道:“那就怪我自作多情。”

不等陳山主解釋幾句,這尊夜遊神君便返回了披雲山。

陳平安悻悻然回到屋中,從袖中摸出三顆金精銅錢,輕輕放在桌上,依次排開,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

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

在山下,這是一句勸學之語。在山上,卻是別有深意。這個“金”,就是金精銅錢。

於老真人做事情確實雷厲風行,參加完披雲山那場文廟封正典禮,就重返天外星河道場,但是於玄留下一句話,至多一月之內,桃符山那邊就會有人,帶着一千顆金精銅錢趕來落魄山,半借半送給陳平安,其中借出的五百顆,不收利息,而且什麼時候還都可以。

尤其是於玄還主動免去了先前天外借給陳平安的三百顆“債務”。

那麼距離鄭居中所說的一千五百顆,陳平安提升飛劍品秩所需,真正的缺口,其實很小了,就只有兩百顆。

而且這還不包括柳勖送出的那袋子金精銅錢。

只是那三十六顆金精銅錢,剛好湊成了一套“北斗叢星三十六天罡”,極爲罕見,堪稱價值連城。

如果陳平安只是將其煉化爲光陰長河之水,就太過暴殄天物了。

卻可以煉爲一座無需“請神降真”的大陣,三十六尊神將,負責坐鎮光陰長河之畔。

從餘時務那邊也賺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金精銅錢,本可以補上這個缺口,可雙方既然臨時成爲了盟友,陳平安就沒好意思留下,一開始餘時務還不肯收,說沒什麼用處,陳平安當時還勸說一番,餘時務好不容易纔拿回去。現在想來,果然是學藝不精,沒有真正領會火龍真人那句生意經的精髓,“跟人做買賣,臉皮不能太薄。”

其實先前與馬苦玄一戰,那個贗品“周密”的身軀,就是用金精銅錢打造而成,一千顆?兩千顆?

這麼多的金精銅錢,馬苦玄從何而得,一場廝殺,從頭到尾,陳平安始終沒問。

其實馬苦玄在被一劍斬殺之後,這傢伙在最後關頭,連魂魄都捨去不要了,明擺着是要將這些金精銅錢一併留在那座籠中雀內。

不管是馬苦玄帶不走的遺物,還是勝過一場的戰利品,總之陳平安就是沒收。

陳平安反而憑此這些“餘下”的金精銅錢,幫助馬苦玄開闢了一條嶄新道路,護住他的部分魂魄一併轉世之外,還幫馬苦玄與今生此身,與曾經隸屬於舊天庭的那條神道,徹底撇清了關係。

陳平安分出一粒心神,進入籠中雀小天地內,來到那座仙府遺址的山腳拱橋,心神與那年輕道士合二爲一。

三道身影聯袂趕至,餘時務直接開口問道:“怎麼回事?”

除了餘時務,還有蠻荒女修蕭形,以及馬府廚娘於磬,或者說是曾經的櫻桃青衣公孫泠泠。

顯然不僅僅是餘時務,他們一樣很好奇爲何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氣象。

與馬苦玄那場架,陳平安擔心橫生枝節,就將餘時務三個“拘押”在此地,讓他們暫時失去了自由穿梭不同天地的職權。

陳平安沒有解釋詳細緣由,只是跟餘時務說了個大概的結果,餘時務怔怔無言,繼而喃喃低語,還好,還行,如此最好……

那蕭形本想陰陽怪氣嘲諷一句心慈手軟,怎麼成就大事業……結果不等她開口,身形瞬間墜入那條長河中,差點溺死。

公孫泠泠對此頗爲解氣,那個失心瘋的騷婆娘總算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下一刻,恢復自由身的蕭形,便憑空來到公孫泠泠身後,與她耳鬢廝磨,再貼住她的後背,蕭形同時飛快伸出一條白藕似的胳膊,繞過公孫泠泠的腰肢,驀然上提幾分,就要抓住胸口一份沉甸甸……

那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微微皺眉,蕭形便停手,腳尖一點,身形後掠,坐在橋欄上,伸手摩挲着一隻望柱頂部,嫵媚笑道:“差不多大小哩。”

陳平安置若罔聞,說道:“不少幻象天地,破損嚴重,接下來就有勞諸位辛勤修補了。”

蕭形眼神炙熱,望向那位廚娘被往外撐起鼓囊囊的腰下衣裙處,曲線驚人,飽滿異常,她伸出手指抵猩紅嘴脣,嬌滴滴言語道:“隱官大人,奴婢與你商量個事唄,不如將她賞給我吧,我便死心塌地與你鞍前馬後,不用多久,保管將她調理得服服帖帖。”

陳平安眯眼不語。

天地晦暗不明之餘,卻又滲出一種鮮紅顏色。

蕭形立即知道厲害了,噤若寒蟬,再不敢造次。

天人感應,如果說陳平安是此地當之無愧的老天爺,那麼他的心情起伏,就會以不同天象昭告天地。

陳平安看向公孫泠泠,“以後她如果再敢糾纏你,耽誤你營造天地填金描色的進展,我會讓她好好學學‘後悔’二字怎麼寫。”

公孫泠泠說道:“我可以心甘情願在此做事,但是需要一份跟神仙錢無關的薪俸。”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

公孫泠泠說道:“如果可以保證她不可以繼續糾纏我。”

蕭形笑得花枝招展,半點不怕,“到時候我就成天不穿衣服,不碰你的身子也無妨。”

陳平安無言以對。

餘時務更是頭皮發麻。

公孫泠泠說道:“那我換個要求好了,換成讓我多出此物,再讓她每天都有一段身不由己的光陰。”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都去看看郎中。在這之前,各忙各的,不要再見面了。我會幫你們設定一層禁制,咫尺萬里。”

餘時務目瞪口呆,心驚膽戰。

蕭形掩嘴嬌笑,“於磬,早晚你會耐不住寂寞的,主動與我魚水之歡。”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公孫泠泠,我剛剛在那京城崇陽觀內,見過蕭樸和劉桃枝了。以後等到時機合適,我可以幫你恢復櫻桃青衣的身份。”

公孫泠泠默不作聲,雙拳緊握,只是點了點頭。

陳平安說道:“餘時務,我們邊走邊聊。”

餘時務巴不得趕緊遠離那兩個娘們,跟着陳平安一起登上那條神道,山路兩旁依舊是橫劍掛屍的滲人景象。

相較於蕭形和公孫泠泠,餘時務是最後一個進入陳平安這處心境道場的,等他越來越熟悉此地“基礎”之後,越是佩服陳平安的營造手段,歎爲觀止,大開眼界!

尤其是等到陳平安交給他關牒和樞紐,餘時務終於明白爲何蕭形會那麼快速描繪出天地萬物,本以爲她是精於此道,天賦異稟使然。原來是陳平安早就打好基礎了,蕭形,還有那於磬,只需要揀選構件再組合起來即可。比如在一處好似“萬法源頭”的奇異地界,存在着不計其數的各類建築,星羅棋佈,森羅萬象,井然有序。餘時務跟她們,能夠隨意驅使某物,既可以將其縮爲小如芥子,也可以將其擴大如星辰,全憑各自心意。

只說其中的道觀寺廟一項,作爲“稿本”的道觀便有六十二座,寺廟則有八十一處,關鍵是各有特色。例如借用了鐵佛寺的二十四諸天雕像,靈霄觀的靈官像,大純陽萬壽宮的壁畫朝元圖,騎馬關山門的靈谷寺,南屏山淨慈寺栩栩如生的木塑五百羅漢……

此外還有道觀、寺廟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兩座“底本”,類似那官府鑄造銅錢的雕母錢……被拆解出來的物件,更是種類繁多,例如匾額,對聯,神像,壁畫,藻井,油燈,棟樑,卯榫,磚石……它們都被分門別類,制定出高低等級,按照天干、地支等排列出來。

不單單是一種簡單的拼湊、疊加和組合,而是一種類似儒家廣義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內聖開出外王”。

一棟建築整體,可以拆解爲成百上千、甚至是數以萬計零碎、細小的局部構件,他們三個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蕭形纔會那麼快速營造。如今他們幾個,在增添天地萬物的數量上,當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難度上,卻是做減法。

此等奇思妙想,這種別出心裁。餘時務已經不算是什麼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此外山頂猶有一口清泉,靈氣濃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誰覺得乏了,就可以來此直接飲水,打坐吐納,休歇養神,補充靈氣。

按照那蕭形的說法,這麼多的天地靈氣,相當於一個飛昇境修士的靈氣儲備吧。

來到山頂,青磚鋪地,陳平安走到水潭旁邊,沒來由說了句,“馬苦玄是一個聰明人,他更是一個別扭的人。”

關於他的本命飛劍,馬苦玄在大瀆河畔,早就親身領教過。

但是被馬苦玄觀想請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對此毫不知情。

喜歡跟自己、跟別人、跟這個世界鬧“彆扭”的人,其實很多。

比如劉羨陽就從不喜歡跟人嘴上說對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鄰居緩和關係,又不願主動開口。

大概馬苦玄的彆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說話,死活都不肯求人?

餘時務猜不出陳平安爲何有此說。

陳平安也沒有繼續聊這個話題。

餘時務問道:“陳平安,你當真需要我們這些‘外力’嗎?”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當然需要。”

餘時務追問道:“爲何?”

陳平安說道:“讓一個人頓頓吃紅燒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還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餘時務笑道:“當然不好受。”

陳平安說道:“同理。由我一手營建出來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築,不管如何精巧,處處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勝過你們一籌,你們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會有一種厭煩、膩歪甚至是噁心的感覺。這種直覺,不太講理。所以就需要你們幾個了。”

餘時務喟然長嘆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無錯’的境界。但是有一天,發現某些‘錯誤’是如此可貴。”

陳平安緩緩說道:“需要有人代替這座天地一直犯錯。錯誤越多,這座世界,就越真實可信。”

餘時務讚歎道:“豁然開朗。”

如果他真能擺脫那場劫數,餘時務真想去落魄山求個一席之地,哪怕是當個看門人也行。

陳平安笑道:“要當我們落魄山的看門人,比起在霽色峰祖師堂有把座椅,難度更大。”

餘時務倍感無奈。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暫時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銅錢?”

餘時務氣笑不已,“明明是物歸原主,怎麼就變成代爲保管的東西了?道上剪徑,搶錢就直說,何必說借錢!”

陳平安保持姿勢不變,果真點頭說道:“搶錢。”

餘時務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兩百三十多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餘時務搖搖頭。

陳平安問道:“餘道友,你想看某個並非全貌的真相嗎?想好了再回答。”

餘時務毫不猶豫道:“看!爲何不看?”

只見天地中央,矗立着一棵道樹,懸掛着無數個幾近最小的“一”。

餘時務怔怔無言,唯有瞠目結舌而已,實在是被眼前一幕,給震撼得無以復加。

既倍感壯麗驚豔,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這陳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罷,總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並且徹底混淆真假、虛實之界線。

走馬觀花所見景象,終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間許多揭開謎底的真相,依舊是騙局也好,已經是事實也罷,總會讓人有“不過如此”之感。

但是當陳平安只是揭開“全貌真相”一個序幕的時候,餘時務就已經道心不穩。

此刻還是道士裝束的陳平安自嘲道:“不純粹有不純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後,靠着椅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書籍,輕輕放在桌上,隨手翻開一頁,上邊記載着一門修士眼界越高越對其看重的術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頭看着這些文字,片刻之後,陳平安有些目眩神搖,只好收回視線,閉目養神。

這本老書,最前邊的序文和後邊幾頁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間也被撕掉並不相連的數頁紙,總計五張。

不過機緣巧合之下,被陳平安補全了這五頁。

此書是先前在中土文廟那邊,李槐送給陳平安的一本“鬼畫符”。

是藥鋪楊老頭隨手送給李槐的,李槐再隨手贈送陳平安,無異於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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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太后早年得到福祿街盧氏“上供”給朝廷的五張,其中一頁,就記載了一門穿牆入室的術法。

她眼拙,完全不識貨,只將其視爲一門穿牆術。

最終被帶着小陌一起進入皇宮的陳平安,得到這五張書頁。然後李槐就是送書。

兜兜轉轉,真是名副其實的無巧不成書。

李槐說自己看得腦瓜子疼,不是客套話,關於讀書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業評語所說,“力有未逮”,勝在“治學勤懇”。

陳平安得到這本珍稀異常的古老道書,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在之後的修道路上,助力極多。能夠看出很多的門道學問,陳平安甚至可以單憑“吾指一劍”四個字,就將這句完整法訣與劍術裴旻,作爲裴旻不記名弟子的鳥瞰峰陸舫,和藕花福地鏡心齋指劍術聯繫在一起,更甚至陳平安猜測前身是小鎮盧嶽的白裳,必然有殺手鐗,與這門指劍術有關,說不定以後道上狹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劍斬開陳平安的籠中雀天地禁制,真如法訣所言的“軟如杏花,薄如紙頁”,白裳仗劍輕鬆“穿牆”往返,所以陳平安得悠着點了,必須防着白裳這一手。

陳平安還想起了一樁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記得當龍窯學徒的少年歲月裡,經常跟着姚老頭一起入山尋土,陳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見東邊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驪珠洞天墜地之後,那座山頭便憑空消失了。準確說來,是兩座山一起失去了蹤跡。後者名爲雙峰山,又叫破頭山,而距離此山約莫五十里路的憑墓山,又叫東山!

陳平安曾經問過崔東山這兩座山頭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還是被誰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卻能與世隔絕……崔東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沒事,就讓那頭繡虎背鍋,逮着機會就大罵幾句老王八蛋,過過嘴癮也好。

心中念頭一多,陳平安就有點頭疼欲裂,只得趕緊收束思緒,擡臂握拳,輕輕敲擊額頭,用來鎮壓人身小天地。

陳平安舒展手臂幾下,閉着眼睛,後腦勺向後輕輕磕着椅背。

白澤說過,承載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陳平安躋身仙人境,就會好受多了。

確實沒騙人。

顧璨站在門外廊道中,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叩響房門。

等顧璨進了屋子再關門,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說道:“想問就問吧。”

顧璨坐在桌對面,開口問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練氣士的記憶?”

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輕聲道:“對付一個元嬰境,信手拈來。比如老嫗蒲柳,還有隱藏在蓮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蕭形。對付玉璞境,難度不小,我需要耗費不少精力和靈氣,關鍵是無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層層厚紙張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堅牢,火苗越大。”

顧璨沉聲道:“能夠對付元嬰境,就足夠驚世駭俗了!若能隨意清除掉一位元嬰境的關鍵記憶,對症下藥,你們豈不是等於對付心魔,有了一種治本之法?”

顧璨說的是“你們”。

陳平安故意忽略掉一個“們”字,沉默片刻,搖頭道:“別忘了,我一開始用的詞語,是‘剮掉’。”

伸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劃出一條痕跡,陳平安問道:“你拿什麼填補這條看似細微實則巨大的溝壑?”

就像從人身上剮去一塊肉,無論大小,終究不是受了傷痊癒結疤、或是白骨生肉這麼簡單的事情。

陳平安緩緩道:“尋常練氣士,宗門譜牒修士,甚至連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個真相,但是你沒有理由不知道。”

顧璨點頭道:“我們的一切所見所聞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實都被一一記錄在神魂中,不自知,難以自覺。”

陳平安說道:“‘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這句話,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實可以視爲‘記憶’的一種旁註,別解。”

說到天資,比如青冥天下蘄州玄都觀的王孫。

顧璨跟陳平安他們兩個,太有默契了。

這種別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陸沉熟悉,還是我更熟?

跟我記仇什麼,跟劉羨陽那個大嘴巴記仇去啊。

我跟一個大嘴巴記仇什麼,我只跟你這種小心眼計較。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次,蒲柳也好,蕭形也罷,‘陳平安’之於他們,記憶並不深刻,牽連並不廣泛。切割起來,相對比較簡單。這也是爲何我會將他們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單單是幫你錦上添花。他們一旦與我久處,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們就會幾乎徹底失去躋身玉璞境的可能性。只說篡改記憶,刪減此物再增添別物,最終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難度其實不算太大,難就在難在合乎情合乎理,合乎脈絡合乎道。但要說憑此手段,就敢奢望阻斷所有元嬰境修士的心魔擾亂,無異於癡人說夢。只能順時而動,對某些人,偶爾爲之。”

如此作爲,等於主動承擔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誰不追求一個不枝不蔓。

想這麼做的,做不到。有心無力。

做得到的不想這麼做。有力無心。

陳平安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顧璨。

天地間有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嗎?

鄭居中說他見到過。

這意味着鄭居中可以……讓任何一位元嬰境修士,隨意躋身玉璞而無心魔!

陳平安甚至懷疑鄭居中此次“閉關”,目的之一,就是在等着那位可以視爲僞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動降臨白帝城,論道!

顧璨說道:“我會爭取在四月創建宗門,五月初一趕到寶瓶洲。”

陳平安疑惑道:“這麼着急做什麼?”

顧璨看着他。

陳平安愈發疑惑。

顧璨撇撇嘴,“虧你那麼聰明。”

陳平安氣笑道:“少賣關子。”

顧璨說道:“劉羨陽打算把婚禮定在五月初五這一天。”

陳平安欲言又止,陷入長久沉默。

使勁繃着臉,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窗戶那邊,望向外邊。

顧璨的這個答案,是陳平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敢想。

顧璨也默默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草鞋少年,小鼻涕蟲。

曾經的他們,經常一起走在田壟上,嘴裡叼着狗尾巴草,可能是家鄉太小,年紀太小,眼界太小,他們都不敢把未來想得太大。

————

劉桃枝需要立即跨洲走一趟洗冤人總堂,交出蕭樸那件法袍,請高人幫忙抽絲剝繭,仔細勘驗有無伏線存留。

他在離開崇陽觀之前,與蕭樸叮囑一番,讓她小心爲程師伯護道。

他這次趕來寶瓶洲,就三件事,爲程師伯護道一段時日,度鄠州元朝仙歸山修行,勸說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

蕭樸問道:“元朝仙怎麼辦,就這麼晾着她幾年,先磨一磨鋒芒?”

總堂那邊有高人,早就算出元朝仙是金玉叢林中的天生大材,必須將她從寶瓶洲帶回山中。

劉桃枝點頭道:“雖說山上劫數,十有八九,在劫難逃,可是修道之士,內煉精神,積攢外功,確可一定程度削弱劫數。她還需在紅塵裡多加歷練。”

蕭樸說道:“話雖如此,劉師兄也不能耽誤了她修道的最佳時機。”

劉桃枝說道:“我去見一見她,先傳下一門劍術。蕭師妹無需從旁指點,我們下山隨緣度人,他們上山修道卻要自度。”

蕭樸搖頭:“我自己經此一劫,如今哪有這份心氣,就躲在這裡好了。”

中年道士本就身材魁梧,道氣又重,故而極有壓迫感,尤其是身量中等的女子,與之對視,有山嶽壓頂之勢。

所以那個寶樹就緊張萬分,當對方送出那部道書,也不管她是否理解,中年道士只管自己逐字逐句講解過去,她頭腦一片空白。

高瘦如竹竿的鐘山,去了趟長寧縣某條陋巷,一路跑回崇陽觀,見着了老道士,少年滿臉遺憾神色,“白雲跟他爺爺搬家了,我問鄰居,一問三不知,再去找到租房子給他們的人,他也說不知去向,只說爺孫倆在屋內,留下了些碎銀子。”

老道士撫須笑道:“緣分不到,求而不得,你與那朋友白雲,此事皆然。不必傷心,明天能否相見,明天便知。”

鐘山嗯了一聲。

矮小道童宋巨川突然問道:“靖師,你老人家聽說過‘鶴息’這個說法嗎?”

老真人咦了一聲,道:“你小子如何知曉這種道門術語的?”

宋巨川愕然,“真有啊?”

程逢玄笑道:“當然有,這個山上說法,卻不算通俗,較爲生僻,爲師可以知曉‘鶴息’此語,尋常道人就未必聽說過了。”

宋巨川腹誹不已,那廝好多心眼!

老道士思量一番,決定還是走一趟永嘉縣竹竿衚衕那處鬼宅,蘸了蘸符水,施展淨眼術,果見門口懸着艾草,而且是兩枝,只是並未貼靠宅門。

沒那臉皮不告自取,老道士輕輕叩響鋪首,很快就有一位女子打開門,她打量一番,問了個奇怪問題,“吳道長?”

老道士疑惑不解,說道:“是薛姑娘吧?貧道姓程,道號回祿。在那崇陽觀修行。登門來此,確是得了吳道長提醒,冒昧來此,想與薛姑娘購買門口所懸艾草。”

薛如意十分納悶,看了又看,卻是瞧不見什麼,“哪裡有艾草?”

之前確實有個油腔滑調的年輕道士,在她這邊無事獻殷勤,說什麼贈卿一雙艾的言語。

凡俗門戶,懸掛菖蒲艾草用以驅邪避鬼,也就罷了,她薛如意作爲鬼物,在這鬼宅懸掛艾草?虧那騙子道士想得出來!

只是薛如意也不管這些,懶得與那老道士掰扯,轉身就走,大門自行關上,她只是撂下一句,“自取便是,別跟我談錢,只送不賣。”

她這一手,便立即鎮住了老道士,心想不愧是能夠讓佟神君涉足此地的女鬼,境界不高,氣度極好。

薛如意纔不管什麼艾草什麼崇陽觀,她無精打采,腳不點地,一路飄回那架鞦韆,輕輕晃盪起來,一雙繡鞋,高高低低。

好像只要她不轉頭,身後就會蹲着個捧碗道士,她一轉頭,就是空無一人。

瞧着那些花花草草,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確定無誤,當真少了一盆被那道士譽爲迎春“主帥”的花。

她眼神明亮,笑顏如花,好像補上了那盆花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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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通過一張三山符跨洲來到雲巖國,坐在在京城外一座山頭的大樹枝頭上,默默喝酒。

遠遠可見魚鱗渡的燈火如晝綿延成片,裴錢沒有急着去那邊的桐蔭渡船,想着某些心事。

背後那邊,有人雙腳勾住樹枝,頭朝地倒掛在那邊,做着鬼臉,說着嚇唬人的言語,“小姑娘,猜猜我是誰啊,怕不怕啊……”

裴錢看也不看,直接一拳往後砸去,打中對方額頭,打得那假裝吊死鬼的大白鵝,身形前後晃盪起來,嚷着疼疼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揉了揉額頭,身形翻轉,飄落坐在裴錢身邊,崔東山笑問道:“想什麼呢。”

裴錢搖搖頭。

崔東山望向遠方,喃喃自語道:“一洲山河破碎至此,本該扶靈柩挽棺者,一併皆作新鬼。千里無炊煙,死人如亂麻,屍骸暴曬城野,頭顱相屬於道。飛燕春歸,巢於林木。”

“不曾想桐葉洲這麼快就恢復生氣了,只求山上仙師跟各國權貴老爺們的忘性,別再那麼大了,不然死了那麼多人,就真是白死了。”

“愁。”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壺酒,往崔東山那邊遞過去。

崔東山擺擺手,“喝酒就算了,我今天戒酒。”

崔東山隨即搓手道:“有幾件事,當小師兄的,要與裴師姐稟報稟報,首先,見過於祿和不客氣了,於祿是個敞亮人,直白誤會說他在舊盧氏王朝地盤那邊,見過他自家老祖宗的白裳了,後者還送給他一盒丹藥,珍貴得很,是那號稱‘百日登仙’的第四方,出自葛仙君的手筆,而這位葛仙君,就是裴師姐剛纔那張符籙上邊寫的那個誰誰誰。”

“白裳唯一弟子,就是那個死乞白賴糾纏賀小涼的徐鉉,很快就是於祿立國的助力之一,於祿這小子賊精賊精,問我行不行,我一個大老爺們,碰到這種混賬問題,能說不行?!此外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道號洞靈的吳懿,老蛟程龍舟的嫡長女,已經開始着手在燐河畔重頭再來,再次開山立派作祖師了,不出意外的話,門派名稱該是純陽府,她大概是希冀着以後可以更改一字,變成純陽宗吧。想法是好的,那吳懿也是有點東西的,就是不多。”

“前不久小師兄跟曹晴朗,將那些願意離開蓮藕福地、重返故鄉的桐葉洲人氏,通過一口與大泉王朝蜃景城相通的水井,來到了這邊,曹晴朗找到那位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熟識的那位姚姐姐,聊得很好,氣氛融洽,小半的煉氣士、以及他們的仙家後裔,都願意跟大泉姚氏攀上關係,連夜排着隊,與姚近之簽訂了各種秘密條約,有了靠山,就好急匆匆趕回去各自復國,神主歸位,搶地盤之類的。作爲報酬,大泉王朝會無償給我們青萍劍宗一艘名爲‘雷車’的跨洲渡船。”

聽到這裡,只是默默喝酒的裴錢終於開口說道:“怎麼就是你們青萍劍宗的了,必須通過落魄山祖師堂議事,才作數。”

崔東山唉了一聲,“這話說得如飛劍嗖嗖嗖戳出小師兄心口無數窟窿了……”

裴錢揚起手中酒壺,“少扯有的沒的,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哀怨道:“先傷心,再寒心,就是翻倍的傷害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着雙腿,悠悠然道:“咱們福地那邊,資質相當不錯的女修孫琬琰,狐國沛湘的親傳弟子羅敷媚,還有剛剛躋身金身境的劍客曹逆,鐵了心要與去落魄山找我先生學幾手拳法的袁黃,不靠譜得很靠譜的少俠烏江,還有鬆籟國絳州的女子武夫賀蘄州他們這些個,完成了‘護道’一事,覺得機會難得,都願意出門多走走,在這桐葉洲長長見識,這會兒估計都在結伴趕來雲巖國的路上。你是不清楚,先生在那大木觀,那份神乎其神的傳道之姿,不知讓多少男子佩服,女子愛慕,先生啊先生,從不自誤,於男女情愛一事,更是潔身自好,挑不出半點瑕疵,可就是不知誤了多少女子心思。最不自誤者最誤人,沒有辦法的事情嘍。”

裴錢咧嘴一笑,這話中聽。那個她曾經稱呼爲姚姐姐的女子,如今的女帝姚近之,她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崔東山笑道:“至於我們那位奔波勞碌任勞任怨的周首席,如今心裡慌啊,頭回遇到大道之爭還未必爭得過的小陌先生,憋着氣卯足勁想要證明自己呢。他帶着四位在蓮藕福地內應運而生的劍修,要比我跟曹晴朗更早來到桐葉洲,周首席還從福地帶走一個化名許嬌切、真名“蕭形”的女子死士,走了一趟天目書院。她與天目書院的溫煜溫山長,配合得天衣無縫,將好些躲在幕後的旁觀者,給唬得一愣一愣的。”

崔東山笑道:“暫時就這麼些事情,彙報完畢,懇請裴師姐下達指示。”

裴錢只是說道:“其實很想要跟着師父一起遊歷浩然,但是我說不出口。”

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是愁這件事啊。”

裴錢斜眼道:“很好笑嗎?”

崔東山立即雙指併攏在嘴邊一抹,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裴錢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那幾個蠻荒餘孽攪局者,他已經有一條線索了,心中多出一幅畫像,是那個化名豆蔻的蠻荒劍修。師父讓你放寬心些,他自有手段,有機會順藤摸瓜,說不定可以將那個金丹境符籙修士一併找出。”

崔東山學那白髮童子做派,開始振臂高呼,“先生英明,先生神武,先生比真無敵還要無敵!”

裴錢說道:“馬苦玄已經死了。師父受傷不輕,那把長劍夜遊斷成兩截了,承載妖族真名的那件本命法袍也破了,結果師父走了一趟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不知爲何,竟然又受傷了。師父讓我不用擔心,我倒是想要不擔心,只是沒辦法不擔心。”

崔東山點點頭。

裴錢說道:“師父這次閉關,除了躋身仙人境,還重返止境歸真一層。”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這是好事啊,你怎麼瞧着還是愁眉不展的樣子?”

裴錢默不作聲,也不喝酒。

崔東山說道:“在天外,幫着禮聖,配合那些高到不能再高的高人們,一起阻攔兩座天下相撞,先生負責主持大陣,很能打熬武夫體魄的,所以先生從氣盛到歸真,其實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沒有以‘最強’躋身歸真。”

崔東山咧嘴笑道:“這種事情,本就強求不得,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況如今浩然蠻荒兩座天下銜接,先前又是恰逢萬年難遇的‘下雨’期間,什麼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會冒出來的,先生沒有得到最強二字,遺憾自然是遺憾的,卻也不至於讓大師姐你這麼鬱悶吧……”

裴錢怔怔望向遠方,不知是看到了昨天前天,還是想要看到明天后天。

崔東山搖頭晃肩,晃動袖子,邀功道:“大師姐,你放心,那個搶走你師父的王八蛋,遲早會被我找出來的,到時候……”

猛然驚醒的崔東山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再說不出一個字。

緩緩轉頭,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大師姐,莫非,難道?”

裴錢點頭道:“怪我。”

饒是崔東山都要撓撓頭,不知如何開口說話了。

要是換成別人,當面與崔東山說這種話,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個大嘴巴子,你誰啊,哪根蔥啊,敢說這種大話,小小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就敢篤定自己搶了我家先生的武運?不知天高地厚,得過幾次最強、撈到手幾份“武運饋贈”啊……

結果答案是裴錢。

於是崔東山就有點懵了。

裴錢輕聲道:“本來覺着給師父一個小小的驚喜,現在好了,我果然是個賠錢貨,對吧?”

崔東山哪怕心中有幾百個道理,也不覺得自己可以說服裴錢不必如此。根本沒有用的。

所以崔東山就只好用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伸出手掌擋在嘴邊,硬着頭皮對自家先生直呼其名,小聲道:“陳平安,陳平安……”

裴錢火冒三丈,轉頭瞪眼道:“大白鵝,你作死啊?!”

剎那之間,陳平安好像通過崔東山的告狀,知道了此事,便毫不猶豫,立即用上某種神通,暫時放出那尊白衣神靈者,以心聲與弟子學生遙遙言語,語氣中難掩他的滿是笑意,“不早說,不像話,這頓板栗先餘着。話不多說,先替師父教訓某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得意學生。”

崔東山委屈萬分,哀嚎道:“先生你開心了,大師姐寬心了,難道就我裡外不是人啊……啊啊啊。”

之後那一連串啊,其實是崔東山提前準備好的,故意與先生訴苦呢。

但是大白鵝如何沒有想到,大師姐竟然沒有動手。

破天荒有點尷尬的崔東山撓撓臉,火候過了,失策。

裴錢仰頭灌了一口酒水,擡起手背擦拭嘴角,整個人氣勢渾然一變,神色不再鬱郁,眉眼飛揚道:“小師兄,謝了!”

崔東山趁着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除了鬱狷夫和柳歲餘,還有劉幽州也在京城裡邊。”

裴錢扯了扯嘴角。

在自己師父那邊,我可以假裝聽不出某些言外之意。要說在你大白鵝這邊,我至於藏藏掖掖,不就是劉幽州喜歡自己,多大事。

他喜歡他的,與我裴錢無關。

大姑娘了,就一定要嫁人?哪怕變成老姑娘了,又如何?

這天地間,已有師父,她有江湖要走。

崔東山嘖嘖道:“若是知道了大師姐的心意,劉幽州不知是該慶幸自己不用被套麻袋,還是會傷心得肝腸百結揪成一團呢。”

裴錢露出她那金字招牌式的笑容。

崔東山立即改口,蹦跳着起身,拍拍肚子,笑哈哈道:“空腸如雷吼,邀君食田螺,火鍋也成,走,夜宵去!”

裴錢跟着起身,“去桐蔭渡船那邊好了。”

崔東山小雞啄米,“大師姐你是不知道,如今米大劍仙可騷包了,風頭一時無兩。”

一起御風去往魚鱗渡。

位於桐葉洲中部的雲巖國,小國一個,盆地形勢,手掌之地。

雖非哪個王朝的藩屬,能夠拿得出手的,其實就只有那個醋都的名號,以及薏酒和制墨了。

但是如今卻是整個桐葉洲,最負盛名的國家,雲巖秦氏臨時打造出一座魚鱗渡,方便山上仙師往來。

之前那艘風鳶渡船停靠在此的時候,足不出戶的米裕,只是偶然站在船欄邊,渡口那邊便有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癡癡的迷離眼神,雀躍不已的臉色,甚至有那女子的尖叫聲。他們不辭辛苦守株待兔,只爲遙遙見上米劍仙一面。

這讓米裕不勝其煩,那些各國豪族女子也就罷了,你們都是修道之人了,不該如此見色起意吧?

如今爲米裕打抱不平的女子,不在少數,而且她們有數量越來越多的趨勢,都快可以在雲巖國京城拉幫結派了。

身爲青萍劍宗首席供奉的米裕,米大劍仙,在那座臨時組建而成的祖師堂當中,竟然沒有一席之地,位置讓給了景星峰一個叫曹晴朗的年輕人。她們思來想去,只找到一種理由,大概這就是一位散淡劍仙獨有的心境吧。念及此處,她們愈發愛慕那位高風亮節的“米郎”。

她們真是無法想象當年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常年獨處,醉臥雲霞醉酒酣眠的米劍仙,又是何等風神?

那座作爲落魄山下宗、身爲過江龍的青萍劍宗,都有米劍仙坐鎮了,不開啓鏡花水月,豈不是暴殄天物?

苦了我們米郎。

難怪先前每每見之,玉樹臨風的米劍仙,都難掩一身的落拓蕭索。

而米裕的真實心態,再簡單不過,我就是個酒囊飯袋。我不行,我不配。

“快看快看,米劍仙今天心情極好呢,都願意與人對飲,小酌怡情了。”

“我家米郎,走路時單手負後、一手雙指捻酒壺的模樣,真是瀟灑死個人了。”

“能與米劍仙同桌喝酒的,到底是誰?”

“管他什麼身份,只要不是女子就好。”

之前皚皚洲劉財神參加青萍劍宗典禮,大手筆,直接送出了一條桐蔭渡船。

桐蔭雖非跨洲渡船,但是載貨量,猶勝上宗落魄山的那條翻墨龍舟。

如今這艘桐蔭就代替風鳶渡船,停泊魚鱗渡,都快成爲一座獨屬於米裕的劍仙私宅了。

今夜在渡船二樓甲板上,米裕擺了一張桌子,擱着兩壺酒,同桌飲酒的馮雪濤,親自下廚,炒了幾盤涼碟下酒菜。

野修出身的馮雪濤,有一點好,也能講究,更能將就。雜七雜八的手藝,都會一手。

馮雪濤打趣道:“看得出來,米劍仙在這邊很受歡迎。”

米裕苦笑不已,自嘲道:“青秘道友若是亮出身份,只會比我這個廢物更受歡迎。”

馮雪濤無奈道:“算了吧,如今我的名聲,算是在這桐葉洲爛大街了。早知如此,不會答應姜道友當什勞子的玉圭宗供奉。”

這位皚皚洲飛昇境野修,道號青秘,一身蟒服,白玉腰帶,腰間別了一枝鐵鐗。

先前跟着姜尚真去過一趟大名鼎鼎的落魄山,離着馮雪濤只有幾步路遠的地方,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還有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被姜尚真道破他們雙方境界之後,自身就是飛昇境的馮雪濤,被嚇得不輕。

返回桐葉洲,又跟着姜尚真去了一趟玉圭宗祖師堂,流程簡單至極,就成了記名供奉,只是馮雪濤發現人人看他,眼神古怪。

馮雪濤還是到了那座雲窟福地,獨自外出散步,才知曉其中緣由,如今一洲山上,都在沸沸揚揚說自己。

外界都說是受姜賊的盛情邀請,馮雪濤才肯自降身價,擔任玉圭宗供奉,畢竟他的修爲比宗主韋瀅還要高一境。

關於此事,傳得有鼻子眼睛,都說那姜尚真死皮賴臉,與馮雪濤跪地磕頭,磕得滿頭鮮血,都快把腦袋磕掉了。

而馮雪濤當時提出的條件之一,很野修,很男人,在那雲窟福地,每天必須都得有女子服侍,替馮雪濤暖被窩。

倒也合情合理,既然能跟那個村村都有丈母孃的浪蕩淫賊姜尚真,混在一起,馮雪濤不好這一口才叫奇怪吧。

在家鄉皚皚洲,當了那麼久的山澤野修,馮雪濤都沒混得如此不堪,就算他再不把名聲當回事,總不能全無臉皮吧。

米裕當然聽說了這些小道消息,樂得不行,只是當事人就坐在對面喝酒,嘴上還是要客氣客氣的,就與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借來一個道理,“看看紙上‘自由’兩個字是怎麼寫的,就知道自由不自由了。”

馮雪濤點點頭,端起酒碗,“這句話說得好,值得走一個。”

米裕提碗與之磕碰一下,各自喝完,說道:“那件事,有勞青秘道友多跑幾趟了。”

開鑿大瀆一事,從前期結盟到二月二龍擡頭這一天,組建起祖師堂,前期進展可謂順風順水,開了個好頭。

不料蹦出個亂砸符籙的攪屎棍,導致人心渙散。無論是求財,還是混口飽飯,總不能送了性命。

爲此米裕,兩位家鄉老劍修,邢雲和柳水,還有太平山黃庭,中土鐵樹山那位道號龍門的仙人,甚至就連鎮妖樓青同,都暗中出動了。

結果就只有黃庭一人,碰運氣撞見了那廝,即便如此,黃庭仍是無法將其當場斬殺。對方運道之好,纔是最可恨最可怕的。

兩道身影飄落在桌旁,米裕趕緊起身相迎。

裴錢抱拳笑道:“米首席,青秘前輩。”

馮雪濤笑着點頭,還禮道:“見過裴宗師,崔宗主。”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隻棉布包裹,遞給米裕,解釋道:“是小米粒讓我轉交給你的,裡邊魚乾,瓜子,果脯,都有。”

米裕心情大好,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如果不是崔宗主也在場,米大劍仙真想今夜就卸任了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先斬後奏,明天就可以趕往落魄山。

罵我撂挑子?只管罵去,保證不還嘴,反正我米裕何時能夠肩挑重擔了?

崔東山笑眯眯伸出一隻手掌,在米大劍仙肩頭拂來拍去,“米大劍仙,大材小用,肩頭擔子還是輕了。”

米裕都不知道如何還嘴。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虧得米大劍仙是自己人,不捨得罵我,不然設身處地,換成我來罵,肯定要來上這麼兩句,‘少年長得這麼俊俏,可惜不是個啞巴。’‘本劍仙要是一劍沒把你打出屎來,都算你沒吃飽。’”

米裕到底是米裕,拿着那隻包裹,心情依舊很好。

隱官大人除外,但凡有人能夠用言語噁心到我米裕,就是我修心不夠。

崔東山朝米裕晃動手掌,笑道:“米首席,給你個放個假,一個月好了,準你回上宗,找小米粒頑去。”

米裕大喜,“當真?”

崔東山反問道:“你不當真,那就當假?”

米裕笑道:“當真必須當真。”

崔東山笑道:“我還姜尚真呢,押不押韻?”

裴錢提醒道:“差不多點得了。”

崔東山雙指併攏,唸唸有詞,片刻之後,便有兩條椅子晃晃悠悠“走來”,在桌旁“站定”。

裴錢伸手扶額,實在是沒眼看。

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不知是誰率先提出的說法,逐漸被浩然天下公認爲“開門一代”。

作爲年輕隱官的開山大弟子,一位極爲年輕、卻能早早揚名金甲洲的止境宗師,裴錢當然也在此列,且在前列。

裴錢剛落座,就重新站起身,“我要去趟蓮藕福地。”

崔東山眨眨眼。即將破境?

裴錢點頭。破境!

落魄山中,青衣小童跟黑衣小姑娘都不困,坐在竹樓那邊的石桌,嗑瓜子,就是雙方以瓜子磕碰一下,如酒碗磕碰,再嗑瓜子。

在那從來不鎖門的宅子,老廚子躺在藤椅上邊,做了一場夢,見到一支鳳簪之上,停着,也可能是黏住了一隻蝴蝶。

山腳那邊,鄭大風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吶,抓耳撓腮的,唸叨着不能夠啊,自己那一手欲擒故縱,耍得何等爐火純青,難道書上寫的招數都是騙人的?隔壁道士仙尉正在書齋內挑燈夜讀,是一本再正經不過的道書,也是極少數仙尉能夠看得懂的一本書,道士手指偶爾蘸了蘸口水,輕輕翻過書頁。道士與書中文字一見如故。

一艘流霞舟上邊,陳平安躺在牀上,睡得很沉,鼾聲如雷。

他就連睡姿都是那麼規矩,雙手疊放在腹部,下意識抿着嘴脣,微微皺着眉頭。

寧姚坐在牀邊,她微紅着臉,睫毛微動,喃喃低語一句,伸出手指,她動作輕柔,替他舒展眉頭。

(本章完)

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1094.第1094章 滾雪球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864.第864章 書信215.第215章 畫眉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968.第968章 重返劍氣長城888.第888章 祖師堂內870.第870章 夜歸人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220.第220章 山水印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70.第70章 天亮17.第17章 不平則鳴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149.第149章 約戰59.第59章 睡去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116.第1116章 邀請函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1264.第1264章 這天公147.第147章 請破陣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168.第168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691.第691章 你來當師兄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218.第218章 仙師駕到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67.第67章 遠行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49.第149章 約戰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859.第859章 列陣在前173.第173章 逆旅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97.第97章 拜山頭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670.第670章 還鄉(二)380.第380章 前兆1116.第1116章 邀請函1169.第1169章 那麼些師徒們298.第298章 出拳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59.第59章 睡去1096.第1096章 借東風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277.第277章 最強之間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403.第403章 在書院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997.第997章 刻字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283.第283章 思無邪660.第660章 一壺酒一盤菜
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1094.第1094章 滾雪球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864.第864章 書信215.第215章 畫眉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968.第968章 重返劍氣長城888.第888章 祖師堂內870.第870章 夜歸人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220.第220章 山水印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70.第70章 天亮17.第17章 不平則鳴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149.第149章 約戰59.第59章 睡去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116.第1116章 邀請函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1264.第1264章 這天公147.第147章 請破陣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168.第168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691.第691章 你來當師兄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218.第218章 仙師駕到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67.第67章 遠行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49.第149章 約戰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859.第859章 列陣在前173.第173章 逆旅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97.第97章 拜山頭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670.第670章 還鄉(二)380.第380章 前兆1116.第1116章 邀請函1169.第1169章 那麼些師徒們298.第298章 出拳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59.第59章 睡去1096.第1096章 借東風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277.第277章 最強之間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403.第403章 在書院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997.第997章 刻字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283.第283章 思無邪660.第660章 一壺酒一盤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