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

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

海上生明月。

一個“生”字,真是妙絕,餘味無窮。

即便是一位劍仙,用上了神遊手段,御劍速度再快,肯定還是比不過隨便跨洲的三山符,也比不過那艘夜航船。

一尊縹緲法相掠過海中島嶼萬千,在大海之上,磅礴劍氣破開雲海無數,青影開闢出一條條極長的雲中道路。

偶有水裔驚駭擡頭,只見那青色劍光一閃而逝,忽明忽暗,片刻過後,才傳來一串震耳欲聾的雷鳴,響徹在寂寥海天之間。

劍仙偶爾降低御劍身形,劍氣劈波斬浪,路過某座孤懸海外的島嶼,山中翠色向一邊傾斜,簌簌作響。

途徑一座不知名的海上仙府,華美建築鱗次櫛比,燈火通明。

那道差點就要筆直一線撞上島嶼的青色身形,霎時間分作十數條劍光,高高低低,剛好繞過這座祖山。

遇山而分的璀璨劍光,在空中拖拽出一條條耀眼軌跡,流光溢彩,在百餘里外的海面上重新凝爲一線。

調息換氣的間隙,放緩劍光,陳平安現出身形,畫出一條半弧,青衫飄落在海面上,大步踏波而行,雙袖飄蕩,滿是海風。

想要在廣袤無垠的海上,碰見一條渡船,或是一位御風遠遊的煉氣士,都無異於大海撈針。

今夜還真被陳平安碰到了一個,此人駕馭一艘符舟,緩緩尾隨一片月下熠熠的神異彩雲,青年修士拋竿雲海中。

陳平安在彩色雲海邊緣地界停下腳步,頗有閒情逸致的垂釣青年,擡了擡眼簾,以南婆娑洲雅言開口詢問道:“何人?”

陳平安用最醇正地道的那洲雅言微笑道:“出海訪仙的陸地神仙。”

青年手腕擰動,抽竿散餌,彩色雲海中漣漪陣陣,拽回魚線,重新搓了一塊秘製餌料在魚鉤上,一次拋竿,呼嘯成風,那根細微不可查的金色魚線,長達百餘丈,青年笑了笑,“同道中人?”

陳平安點頭道:“此道宗師,不弱於人。”

青年啞然失笑,也不開口言語,而那個形跡可疑的古怪青衫客,就只是站着原地,身形隨雲飄動,極有耐心,就那麼看了小半個時辰。

青年只好開口道:“經常枯坐數旬光陰,也未必能有一次魚獲,道友如果是等我釣上一尾彩翼鳳頭魚再離開,恐怕要失望了。”

陳平安擡了擡下巴,問道:“魚簍給我瞧瞧?”

船頭系掛着一隻竹魚簍,沒入雲中。品秩不俗,分明是隻山上的龍王簍。

青年笑道:“眼瞧着四下無人,確定了我沒有護道人,欺我境界不高,打算殺人越貨?”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是來自南婆娑洲的大瀼水?”

腰懸一枚古玉印的青年皺眉不言,此人是有備而來?既要龍王簍,又要這枚祖傳信物?如今的海上野修,胃口不小啊。

總不能是被自己撞見了一頭隱匿在海中的蠻荒餘孽吧?

很好,小魚不食大魚來,就讓我掂量一下此人的斤兩。

大瀼水的開山鼻祖龍澄,也就是這位青年的師祖,曾經在瀼水中獲得一隻神人護持的遠古石盒,盒內有五印,龍澄只留一玉印,其餘都贈予文廟。龍澄精心煉製那方玉印三百年,成爲大瀼水的鎮宗之寶,幾乎可以視爲宗主信物。這會兒就懸掛在青年修士的腰間。

青年收起魚竿,站起身,自報身份道:“大瀼水採芝府一脈,劉廂。請教道友名號,師傳法統。”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自己沒有切磋道法的意思,笑道:“我跟元青蜀很熟。”

青年笑問道:“元師叔跟你熟不熟?”

陳平安點頭道:“也熟。”

劉廂眯眼,哦了一聲,“怎麼不乾脆一點,說在你家鋪子上邊掛着一塊無事牌,寫了那句‘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不曾想那廝臉皮委實不薄,還是點頭道:“道友幫我說了本來想說的話。”

虧得劉廂養氣功夫不弱,不然真要破口大罵了,老子在這距離寶瓶洲極遠的南海之上垂釣,碰到個過路客,就說自己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是你見財起意的這山澤野修傻,還是當我劉廂傻?

陳平安說道:“酈採曾經將一枚破碎養劍葫歸還大瀼水。”

劉廂驚疑不定,這廝如何知道這等機密內幕?

大瀼水總計有五條道脈,正是元師叔開闢出劍修一脈,那件遺物,確是浮萍劍湖酈劍仙交給大瀼水吹落府。

陳平安說道:“元劍仙嗜酒,曾在城頭與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拿大妖名諱當下酒菜,滋味無窮,第一美味。”

劉廂問道:“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孃的,你要是真是那個年輕隱官,我就跟你姓!

總之劉廂就是不信眼前青衫客,正好是那個心心念唸的陳劍仙,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再說了,這些年陸陸續續去大瀼水做客的酈採等劍仙,他們都說那位在倒懸山春幡齋首次公開身份的新任隱官,一身殺氣極重,差點連自己人都要宰……這一點,劉廂通過各種山上傳聞和小道消息,驗證了某些跨洲渡船管事、船主的說法,那位年輕隱官確實雷厲風行,曾經一言不合就要關門殺人。

最關鍵的,還是他們都信誓旦旦,說那位年輕劍仙,不是一般的相貌英俊,玉樹臨風,外人肯定一眼就可以認出他的不同尋常。

劉廂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論模樣……只能算是周正,說氣度……傻了吧唧站那兒看了自己釣魚半個時辰,必須不是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俗了不是,人不可貌相。”

劉廂憋了半天,試探性問了句,“道友施展了障眼法,用上了仙家易容術?”

陳平安一時語噎。

不是劍修,就是難聊。

劉廂到底心存一絲僥倖,想要攀談幾句,卻見那青衫男子一揮袖子,剎那之間,一座彩色雲海劇烈翻涌起來,數尾魚獲自行躍出雲層,跳入符舟中。

下一刻,已經不見青衫身影,劉廂耳邊餘音縈繞一句,“道友返鄉,就說自己釣的,不用去跟南海魚市花錢購買了。”

劉廂怔怔出神,雖然仍然無法確定對方身份,但他們是“同道中人”,肯定沒錯。

隨後在南海跟東海接壤處,陳平安驟然停下身形,低頭望向海中一輪明月,有個紫衣背葫蘆的老道士,身形從明月中冉冉升起。

是於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現身人間。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於老真人。”

於玄笑着還了個稽首禮,“陳道友無須多禮。”

陳平安笑問道:“是擔心晚輩誤人子弟?”

於玄擺手道:“怎麼可能。貧道的看人眼光,道友的傳道功力,都是當世最頂尖的。”

話是這麼說,可畢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飛昇法,確實驚世駭俗了點,當時白景都要誤認爲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說醉話。

於玄自然還是有那麼一點擔心的。

聯袂走在鋪滿月色如雪白魚鱗層層疊疊的海面上,知道老真人的憂慮所在,陳平安字斟句酌,緩緩道:“這場閉門修行,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實歲月,短則十數年,長則一百年。”

於玄默然捻鬚。得盤算盤算。

以丁道士的修道資質,在兩三百年內證道飛昇,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不是說不能耗時更長,而是沒有意義。”

於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都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修道之人的虛歲,與山下俗子的週歲,豈可相提並論。”

於玄緊張起來,試探性說道:“陳道友,丁道士可是貧道門下最好的苗子了,就算玉不琢不成器,也要有個度吧?不如與貧道這個旁觀者透露個底細?所謂的‘虛歲’,到底有幾年?”

陳平安只是給出一個模糊答案,“短則一萬年,長則一億年。”

於玄滿臉愕然神色。

一半真一半假。

真,是陳道友此法確實匪夷所思,別出心裁,想人所不曾想。假,還是擔憂丁道士,在光陰長河當中隨波逐流,消磨太多,一顆道心熬不過去。

陳平安微笑道:“於混沌中見真我者,可在道外證道得飛昇。”

於玄問道:“能否仔細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頭道:“非不願,實不能也。”

於玄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這才幾天沒見,陳道友就生分了,先前在集靈峰之巔,咱倆不就聊得很真誠?”

陳道友你還欠我五百顆金精銅錢呢,貧道難得走一趟浩然,咱倆不商量商量,合計合計?

陳平安無奈道:“以後隔三岔五,我都會將丁道士的修行進展,原原本本,定期告知前輩。”

於玄點頭道:“如此也好。時不時有個驚喜,比起一錘子買賣,是要更加值得期待。”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一個晦暗不明的所謂答案,“我琢磨出來的這門飛昇法,必須先內求自證,然後再起一座長生橋,最終往外求道。”

於玄咀嚼一番,“光是聽到這個說頭,貧道就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問道:“前輩蒞臨此間,是不是還有事情要說?”

於玄嗯了一聲,伸手指向遠方,“先前臨時算了一卦,近期會有一場重逢。可以說與你有關,當然也可以毫無干系,就看你願不願趟渾水了。”

陳平安猜出了個大致緣由,心中有了決斷,便問了一句題外話,“扶搖洲那座全椒山,爲何從來沒有山神坐鎮?不管是朝廷正統封正的,還是英靈自建淫祠的,好像歷史上都沒有過。”

於玄猶豫了一下,笑道:“山川走百靈,不是神便是仙。山居修煉神通或仙法,總有喜歡清淨的。”

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陳平安則繼續御劍遠遊海上。

————

幾個正兒八經的授籙道士,一起在跳魚山無償當師傅,幫那八個大驪王朝精心挑選出來的修道胚子,傳授一些不涉宗門隱秘、不犯山上忌諱的粗淺道法,其實不算什麼難事,而這四個同祖卻不同宗的道士,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較熟了。

同樣是在跳魚山,那邊教拳是在演武場,這邊的傳道之地,是一座空曠大殿之內,地上擺放幾張蒲團,據說是從北俱蘆洲三郎廟那邊重金購得。

白鳳他們都說過了自己的境遇,唯獨香童不肯多說半個字。

當時就連境界、輩分最高的天君薛直歲,都毫不遮掩,說自己被陳山主帶着走入一座高九層的琉璃寶塔,手中多出一把掃帚,每天就是一起掃塔。薛直歲從底層掃起,陳平安便從頂層開始掃塔。每當薛直歲選擇從頂層掃起,陳平安就又從第一層掃起。

今天又被樑朝冠追着問,香童實在是煩了他們幾個,便從牙齒縫裡擠出兩個字,“瞎逛。”

還真不是香童矯情,實在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香童都要忍不住爲自己掬一把辛酸淚。

原來那廝仗着境界高,手段怪,腦子拎不清,非要拽着香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約莫度過了虛幻的百年光陰。姓陳的總喜歡給他出難題,讓他失去了一身道法,天地間也無半點靈氣流轉,卻要逼着他當過逃難的乞丐,非要他憑本事靠着一隻破碗,當上富甲一方的豪紳,纔算過關。做過好些年在縣衙當差的捕快胥吏,靠着一點“祖傳”的三腳貓把式,每天卻要緝捕那些隨便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清剿什麼水匪,好幾次差點被亂刀砍死。

京城皇榜唱名報喜,當個與新科進士老爺們討要幾個賞錢的跑腿,好不容易靠着腿腳伶俐,懂得翻牆抄近路,得了錢,興許還要被幾個同行堵在巷子裡一頓拳打腳踢,然後那廝就會蹦跳出來,說幾句類似“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休得放肆”的噁心話,嚇跑了那幫王八蛋,然後他就雙臂環胸,斜靠牆壁,笑嘻嘻看着鼻青臉腫的自己踉蹌起身。

陳平安甚至讓他在通衢鬧市或是漕運碼頭,做那胸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計,高高掄起手臂,一榔頭砸下去,砸得他胸口發悶,兩眼冒金星,在一陣喧鬧喝彩聲中,那廝卻已經開始高聲吆喝起來,售賣大力丸。

偶爾也有些散淡清閒的山行光景,那傢伙說是勞逸結合,怕他道心崩了,將來不好與於道友交待。

一同穿草鞋揹着籮筐入山採藥,順便訪仙賞景,那廝滿嘴胡謅一些既不懂用典、也不合平仄韻律的打油詩,什麼君王輕詩客,宰相薄武夫。解憐香童兒,唯有陳郎中。

還曾在一朝國都,接手了一間生意不景氣的靴鋪,香童哪裡懂這個,自然抓瞎,最後在姓陳的指點之下,香童靠着順便販賣一部官員名冊,他們竟然還真賺着錢了。香童還做過偷奸耍滑的銀匠,何止是滿身銅臭的生意經,自認做人還有幾分底線的香童,都快要跟那傢伙直接翻臉了。

不過他們還在某座寺廟外開過一間生意不錯的香燭鋪子。

沒賺錢,也沒虧錢,香童每天不忙也不閒,就是比較心靜。

樑朝冠見那出了名心高氣傲的香童,又當起了悶葫蘆,疑惑道:“香童,既然你這麼討厭陳山主,爲何還要留下?一走了之,豈不是眼不見心不煩。”

香童沉默片刻,悶悶說道:“留在這邊,砥礪道心。”

樑朝冠拍了拍香童的肩膀,哈哈笑道:“迎難而上,飛昇氣候!”

香童斜瞥了眼跟自己套近乎的樑朝冠,後者悻悻然收回手掌。

香童這纔開口問道:“這幾個孩子的資質,在我們桃符山,最年輕一輩授籙道士當中,大致屬於什麼水準?”

白鳳雙手十指交錯,挺直腰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她實在是懶得回答這種很白癡卻很香童的問題。

樑朝冠笑道:“畢竟是大驪宋氏舉一國之力挑選出來的仙苗,換去我們那邊,成爲各峰祖師堂成員的親傳弟子,總是不難的。一兩個資質最好的,運道再好些,入了某位祖師的法眼,收入門下,修道個百來年,說不定就是某某峰的飛仙宮魯壁魚第二了?”

魯壁魚無可奈何。

雖說自己在飛仙宮,樑朝冠在祖庭桃符山的一候峰,一山四宗,道士無數,來落魄山之前,跟這位極有仙緣的一候峰仙材,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交集,但是對樑朝冠早就有所耳聞,畢竟是一位憑真本事去雲夢洞天曆練的修道天才。修道之餘,根據宗門內部邸報和一些傳聞顯示,樑朝冠是一個很正經的道士,既要修行符法,又要煉劍,好像沒這麼言語跳脫啊。

貂帽少女檢查過那些小瓜皮的修道進展,神色不悅,皺緊眉頭,不太滿意,她明明認認真真教了道法口訣,每個步驟都仔仔細細說清楚了的,怎麼還是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只是破口大罵幾句,反而顯得自己的傳道本事不夠好,謝狗便拗着性子勉勵幾句,打算讓某位一般供奉按照自己訂立的大綱,好好傳授幾遍,笨人教笨人,說不定負負得正,反而有奇效?

謝狗看了眼白鳳的胸脯,貂帽少女沒說什麼,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樑朝冠壓低嗓音問道:“這位謝姑娘,幾個意思啊?”

魯壁魚可不敢在這種問題上發表意見。

香童耿直說道:“嫌累贅。”

魯壁魚說道:“謝姑娘很不簡單。”

樑朝冠附和道:“高深莫測。”

白鳳嗤笑道:“把酒喝明白了。”

出身鶴背峰的香童境界最高,其實眼界也是最高的,他欲言又止,還是沒有將自己的那個猜想說出口。

少女容貌的謝狗,她極有可能是一位劍術遠在米裕之上的劍修。

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她所謂的曾經砍過舊王座,香童深信不疑。

聽說她還有一位道侶,叫什麼“小陌”,不出意外的話,也會是一位劍仙。

樑朝冠雙手抱住後腦勺,感嘆不已,“真不知道陳先生是如何將他們歸攏一山的。”

除了中土神洲,各洲不是天君祁真、謝實這樣名義上的一洲道主,就是荊蒿這類山上領袖,風光無限。

可如果真要計算版圖大小,九洲之外的四海,疆域何等廣闊,遠非某洲陸地山河可以媲美。

除了位高權重、主掌陸地水運的澹澹夫人,新任四海水君,東海真龍王朱,南海神號“皎月”李鄴侯,西海碧元劉柔璽,北海神號“鴻運”的魏填庭。

東海水君的海底府邸。

近期府內紫氣升騰,氣象宏大,在海面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水府胥吏將卒不得不到處巡遊戒嚴,除非手持巡檢司親自頒發的特製關牒,一切無關人等,不可靠近。

如今水府轄境內設置二十四司,星羅棋佈散落各地,如世俗王朝的皇城,佔據着萬里地界,拱衛着這座居中的“宮城”。

高達九丈的朱漆大門外,青碧色玉石廣場,憑空出現了一個雙手負後的青衫老者,“金碧輝煌,好大氣派,很能嚇唬人了。”

一位手持鐵槍的金甲武將,長槍底端輕輕一戳地面,沉聲問道:“來者何人,速速稟明身份!”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仰頭看着那幾塊高高低低的匾額。

又有一尊水府高位神將來到門口,身後跟着一羣鐵甲錚錚作響的精銳武卒。

那位不知如何越過重重關隘的不速之客,依舊看也不看一衆水府神官武卒。

那尊神將伸手握住刀柄,提醒道:“擅闖水府是重罪。”

老人收回視線,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笑道:“不得不壓制境界,免得嚇死你們,很辛苦的。”

佩刀神將向前踏出一步,“還在故弄玄虛,再不報上名號,可就別怪本將將你拘拿到水牢了。”

青衫老人說道:“行了,跟你們沒什麼可聊的,讓那王朱滾出來,見一見故人。”

神將便要啓用水府陣法,調動其中一條水脈砸向這個口無遮攔的老傢伙。

結果這尊高位神將驚駭發現,隸屬於水府大陣之一的那條水脈,完全不受調遣。

老人自顧自說道:“也對,她哪敢在我眼前現身。”

“一場滂沱大雨,分入四海的雨水,不在少數。小丫頭片子運氣不錯,讓她搶先一步,僥倖破境了。確實,比氣運,跟這條劫後餘生的孽龍相比,李鄴侯幾個是不佔優勢的。”

“所以她就更不敢見我了。”

一位禮制司神女匆忙趕來,神色恭敬,她欲言又止。

如何稱呼對方,確實犯難。

來者是那斬龍之人陳清流!

老人說道:“呦,終於出現一個不眼瞎的貨色了。”

禮制司主官施了個萬福,“奴婢見過陳仙君。”

陳清流點點頭,笑眯眯道:“王朱是打定主意不出門待客了?”

女官神色尷尬。

方纔水君王朱下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就是今日閉門謝客。

陳清流嗤笑一聲,“嚇破膽了吧。”

有些抱着一份主辱臣死心思的水府神將,哪怕已經猜出那位青衫老者的身份,也要與之一戰。

陳清流挪步前行,連同那位禮制司女官在內,一衆水府神將武卒,身不由己,無論如何掙扎,運轉本命神通,還是得跪在地上。

如天道緩緩壓頂,由不得他們站着。

陳清流每走一步。

水府一座大殿之內,本來坐在龍椅之上的水君王朱,臉龐扭曲,慘白無色,死死捂住椅把手的雙手,就開始顫抖起來。

等到陳清流進入水府,越來越靠近這座大殿,已經躋身十四境的王朱仍是連離開龍椅的想法,都不敢有。

當陳清流閒庭信步,來到大殿門檻之外。

大殿之內,已無人形的十四境王朱,而是盤踞着一條通體雪白的巨龍。

ωwш ¤ttka n ¤c ○

一條真龍的龐然身軀,即便它竭力蜷縮起來,仍然佔據了半座既寬闊又深邃的大殿。

陳清流依舊雙手負後,神色如常,只是眼神中多出了幾分譏諷意味,擡起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嘖嘖道:“比當年略強些,只是躲,沒跑。”

雪白巨龍緩緩擡起頭顱丈餘高度,就只是這麼一個細微動作,就好像耗費它全部的精神和道力。

它死死盯住那個……屠子!

血海深仇,不過如此。

陳清流微笑道:“是不是很絕望,都已經是十四境了,結果看到我之後,發現自己連擡個頭都是這麼艱難?一絲渺茫的希望破滅之後,大概便是真正的絕望。”

王朱渾渾噩噩,維持一點真靈,沙啞開口道:“你殺了我,你也要跌境!”

文廟規矩?是註定攔不住這位斬龍之人的。

而且王朱也絕對不會去與文廟搖尾乞憐。

陳清流譏笑道:“如今世道,不同往日,還缺真龍?殺了一個王朱,自然就會有第二條補上,有的忙了。”

三千年前斬龍一役,殺得天下無真龍。憑空造就出了一座驪珠洞天。

陳清流功成身退,從此消失無蹤。可即便他再沒有露面,三千年來,人間依舊沒有任何一條龍種,膽敢越過雷池半步。

“本來就只是路過,來這邊做個客而已,但是你這句話,說得不中聽了。”

陳清流微笑道:“那就拿你的這顆頭顱,來試一試打磨三千載的長劍鋒芒?”

這條雪白真龍的一雙金黃眼眸,顯現出明顯的猶豫,兩根龍鬚緩緩搖曳,盪漾起陣陣粹然金光。

陳清流有一個不爲人知的道號,“青主”。

這位斬龍之人,擁有一把更爲隱蔽的單字飛劍。卻不是一開始就如此的,而是劍修以戰養戰,淬鍊劍鋒,一點點打磨而出。

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一個字。

斬。

陳清流伸手一抓,水府地界的無窮海水,瞬間乾涸殆盡,最終凝爲一把青色長劍。

立起這把長劍,陳清流雙指併攏,輕輕一彈,劍身震動,顫鳴不已。

王朱只是抵抗那股宛如天道威壓的氣勢,就已經十分勉強,只是她絕對不肯引頸就戮,擡起一爪,重重按住大殿地面。

陳清流搖搖頭,“你們這撥新十四境,簡直是弱得不像話了。”

王朱竟是被壓制得褪去真身,恢復了人形,七竅流血,蜷縮在龍椅上。

就在此時,陳清流剛要跨過門檻,將那可憐蟲一劍授首,突然停下腳步,笑罵一句,“於老兒,就喜歡多事。”

原來身邊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子,同樣是青衫儒士模樣。

正是陳平安。

陳清流咦了一聲,“你們雙方不是已經解契了嗎?”

陳平安點頭笑道:“不知不覺中,被動結契,等到回過神來,就主動解契了。”

陳清流斜眼那位年輕山主,嘖嘖道:“年輕人,有了寧姚這位道侶,還不知足?吃着嘴裡的,想着鍋裡的,不好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都什麼跟什麼。

“想救她?怎麼救?一個小元嬰,不過是跳過了玉璞一層的仙人境,就敢現身此地?”

陳清流轉身,隨便抖了抖手中長劍,“撇開境界不談談境界嗎?”

陳平安看了眼屋內龍椅上的王朱,王朱臉若冰霜,不太領情的樣子。

陳清流單手持劍,向陳平安跨出一步,笑眯眯道:“想不明白,十分好奇,你要怎麼攔,就憑咱們都姓陳?”

陳平安作揖道:“斗膽懇請前輩收劍。”

王朱平白無故暴怒,尖聲喊道:“別求他!”

年少時求人,年輕時求人,如今還要求人?!

我王朱已是十四境,天下蛟龍氣運凝聚在身。自當生死自負,還不需要你來多管閒事?!

陳平安斜眼大殿內,沒好氣道:“閉嘴吧你。”

王朱氣得渾身顫抖起來。

陳清流笑呵呵提醒道:“陳平安,想好了,今日與我爲敵,代價不小,後遺症更大。”

陳平安眼神堅毅,緩緩說道:“關於王朱,齊先生有所託付,我需要至少給她當一回護道人。至少從目前來看,離開驪珠洞天的王朱,並無任何僭越舉動,前輩暫時沒有遞劍斬龍的必要。”

“哦?”

陳清流扯了扯嘴角,“齊靜春親口對你說的?”

陳平安搖頭說道:“齊先生不必說出口。”

陳清流微笑道:“仙人境,太不濟事了。你不如喊老秀才過來搗漿糊?我同時有個建議,最好是帶上禮聖一起。”

陳平安默然。

陳清流耐心等了片刻,譏笑道:“一個人怎麼會活得如此可憐。”

搖了搖頭,陳清流手腕一震,那把長劍散爲海水,“也不欺負一個晚輩,就當你小子欠我一場同境問劍。”

陳清流看了眼王朱,打趣道:“兩次救命之恩,不得以身相許兩次?我可以幫忙把門望風。”

王朱顫顫巍巍擡起一把胳膊,低着頭,用龍袍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跡。

陳清流雙手負後,說道:“陳大劍仙,陪我走走?”

陳平安點點頭。

陳清流的第一個問題,就出人意料,“在劍氣長城,陳清都有無評價過的劍術高低?”

陳平安照實說道:“老大劍仙就沒有提及過前輩。”

陳清流揉了揉下巴,“真是讓人火大。”

陳平安笑了笑。

陳平安好奇問道:“有一事相問,前輩的修行路上,鄒子有無針對過你?”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這個人,不喜歡吃飽了撐着管閒事。況且我也成爲不了十五境純粹劍修,不夠純粹。”

陳清流再換了個問題,“我方纔略微抖摟了一手運水劍術,你覺得跟陳清都差距如何?”

陳平安一五一十說道:“若是撇開殺力不談,劍道之上,各有千秋。再說劍術,差距不小。即便各自圓滿,但是圓分大小。”

陳清流點點頭,一言不發,但是開始轉身。

大殿內那個剛剛坐起身的王朱,霎時間臉色慘白。

陳平安只好補了一句,“前輩說自己註定無法成爲十五境劍修,晚輩覺得是一句自嘲,仗劍出山、收劍歸隱的青主心氣,絕不會這麼低。”

陳清流嗯了一聲。

只談心氣,不聊成就。倒是一句大實話。

兩兩無言,並肩散步。

陳清流離開這座東海水府之前,沒來由說了句,“修行到了人間頂點,又如何,反而最不自由。立教稱祖,便覺道狹天地隘。”

說完這句話,陳清流便通過一條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

陳平安剛想要御劍遠遊,繼續趕路。

恢復如常的王朱來到他身邊。

畢竟是一位身在自家道場的十四境。

陳平安說道:“當年我能夠得到那份機緣,成爲持劍者,我做了什麼想了什麼,不是真正的關鍵,歸根結底,還是因爲齊先生給予我的信任。”

王朱抿起嘴脣。

陳平安淡然說道:“不管他們在不在了,都不要讓給予我們希望者失望。”

王朱咬了咬嘴脣。

陳平安雙手籠袖,“只要你始終沒有讓齊先生失望,我今天是請求一位前輩不要出劍,以後不必求。”

王朱轉頭望向這個昔年的鄰居,她緩緩擡手。

陳平安瞬間橫移數步,神色充滿了戒備意味。

畢竟如今差了兩境。

王朱卻只是眼神促狹,捋了捋鬢角髮絲。

陳平安腳尖一點,劍光如虹離開水府。

————

太平世道,大地皆春,鄉野炊煙稠密,有客從西邊來,衣上猶沾杏花雨。

落魄山,這天來了個道袍裝束的清癯老人,腰繫一隻葫蘆瓢,風塵僕僕,還揹着琴囊。

賈老神仙,剛好今天來此桌邊喝茶,與如今已經高升爲一山之長的仙尉道長殷勤敘舊。

來客自稱是廬山道士,洪承仙,號玉澗。因爲沒有想着登山,在道士仙尉那邊就沒有錄名。

老道士比較健談,說是擅長彈雷氏所斫之琴,碰到了一個同樣健談的賈老神仙,相談甚歡,老道士便取下琴囊,露了一手。

賈晟讚歎不絕,發自肺腑點評一句真心話,“確是天籟,錚錚然,無煙火氣,意非人間也。”

其實像洪承仙這樣假裝“路過”山腳的練氣士,經常有。只是像老道士這樣,敢在桌旁落座的,沒有幾個。

洪承仙喝着茶水,跟那位賈老神仙十分投緣,腳踩西瓜皮,聊到哪裡是哪裡,談天嘛,就是話趕話,這會兒說起自己有個朋友,

還算仕途順遂,曾經官至一國禮部尚書。賈老神仙看破不說破,無中生友嘛。

洪承仙繼續說道:“貧道與之相逢於年少時,當秘書郎那會兒,認識了這個擔任三衛郎的驕縱少年。”

賈老神仙試探性問道:“起家官?”

洪承仙笑着點點頭,自揭其短,“確是起家官,正是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的那個秘書郎。”

賈晟撫須笑道:“道友好家世,難怪言談舉止,如此風雅自然。”

洪承仙繼續說那個朋友的故事,浪子回頭金不換,從一個橫行京畿、行事荒唐的少年,幡然醒悟,開始用功治學,當了禮部尚書之後,與皇帝陛下曾有建言,掌國之君,治國之臣,虔誠信佛,自是好事,卻不該一味諂法腴佛。若是竭盡百姓膏血,以供齋設,佛如有靈,豈肯應供。損國庫、誤農事、耗民力而得其福,則其福必過於所祈之福。修持佛法,可修來生之資。儒家的修齊治平,卻是解決當今之務。第二任君主,改弦易轍,開始崇尚道家學說,轉去毀寺滅佛。依舊是這位剛剛獲封太子太保銜的老人,公開反對皇帝的滅佛崇道。理由是若說今日至近,來生至遠,捨近求遠,是錯誤的。那麼來生至遠,今日至近,便只看今日之明日,不看今身之來世,也是錯誤的。朝野上下,有人說他是沽名釣譽,晚節不保。只有少數人,認爲他是真正醇儒。

說到這裡,老道士擡起乾枯手掌,輕輕拍打桌上的琴囊,“從年少到年老,都是莫逆之交,但是他當了官,貧道修了仙,難免漸行漸遠漸無書了,時過境遷,故地重遊,昔年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老友家宅,雜草叢生,老木欹斜瘦韌,枝節如筋脈。獨存一株古本海棠,依舊堪稱風姿綽約,如一位孤芳自賞的絕代美人。”

賈老神仙唏噓不已,跟上一句,“不知幾人有幾回,曾經醉倒花影中。”

崔承仙端起水碗,傷感道:“無解啊。”

賈晟不太願意評價此事,就只是端起碗,與崔承仙磕碰一下。

就在此時,坐在竹椅上的年輕道士,冷不丁開口說道:“有解。”

崔承仙轉過頭,笑問道:“何解?”

仙尉答道:“有心無力,掛冠辭官,退隱山林,這種高風亮節,家族子孫輩見到了,朝野上下見到了,都知道原來天地間,還有讀書人是如此讀書的,所以這是對的。”

“實在是無可奈何,難以更改局面由濁變清,不得不虛與委蛇,與不同道者同流合污,但是竭盡所能,在暗中縫縫補補,做了許多利民濟國的好事,外人罵也隨他們罵去,一世英名毀於一旦,自己卻有一個問心無愧,故而這也是對的。”

“兩種事,兩個人,兩份心,都不曾落空,實實在在落地生根,會在旁人心中開花結果的,未必枝葉豐茂,卻如那本海棠。”

聽到這裡,老人認真思量片刻,感嘆道:“原來如此。”

道士仙尉微笑不語。

果然,不能與人討教書上修道的細節,說這些“籠統道家語”,纔是自己擅長的。

上次給經緯觀李睦州整了那麼一出,如今仙尉遇見真道士就犯怵。還是好不容易纔鼓起勇氣扯幾句。

當然了,主要還是因爲賈老神仙在場,坐鎮山門,道士仙尉纔不擔心說錯話。

不過入鄉隨俗,還是要以誠待人的,仙尉就想趁熱打鐵多補兩句,只是一時間想不出好說法,便以眼神暗示桌旁的此道高手,大宗師!

賈老神仙立即心領神會,責無旁貸的分內事嘛,馬上跟上幾句誠摯言語,“道理就是這麼個大道理。”

“人嘛,自然是不能俗的,但是不能全然不隨俗。”

“可真要讓這些個空泛的道理落地,如仙尉道長所說,好似發芽開花結果,或是讓一棵樹苗生長得大且直,有朝一日讓它有望參天,能夠蔭涼親眷鄉鄰與歇腳路人,還得是我們山主來將大道理層層節節細細拆解說去。”

仙尉佩服不已,大概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確實比自己高明幾分。

崔承仙放下白碗,“既然賈老神仙願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繼續用個假冒身份,貧道其實道號空山,道場屋舍額爲繭齋。”

賈晟問道:“焚香靜坐,空山一人的空山?作繭自縛的繭?”

崔承仙點頭道:“貧道曾經在一個叫全椒山的小地方,鑿井煉丹,修煉多年,惜哉天資不夠,長生大道誤我。”

這位老道士一拍腰間葫蘆瓢,爽朗笑道:“平時會自己釀點酒,相當不差,卻是貧道辜負了美酒。大道誤我我誤酒,扯平了。”

賈晟舉起碗,以茶代酒,感嘆道:“道士行道,遇山住山,逢水止水,一片神行。”

山門口,反正就他們仨,而且全是道士,誇他們倆,不也能順帶誇一誇自己。

道號空山的崔承仙站起身,消瘦老人重新背好琴囊,笑道:“說來可笑,貧道剛入山修行那會兒,也曾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目空天下煉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老道士繼續獨自雲遊。

賈老神仙也沒將今日這場相逢太當回事,只是正常發揮,一般水準而已。

等到陳平安一路御劍跨海,登上寶瓶洲陸地,進入北嶽地界了,再讓魏神君幫個忙,瞬間重返落魄山。

在山門口這邊,從賈老神仙嘴裡聽了個大概,陳平安笑道:“看來是我錯過了一位世外高人。”

賈晟幫着修正一句,“相互錯過,且餘着。”

崔宗主已經飛劍傳信,叮囑米大劍仙別忘了按時返回自家宗門,密雪峰那邊,打算開啓鏡花水月了,萬事俱備,只差米首席了。

在那座村塾當教書先生的姜尚真,竟然又拐了幾個鄰村蒙童到自己村塾求學,覺得自己開蒙授業一事,功力已經超過陳山主了。

跳魚山中,每天雷打不動睡一覺、泡個澡、換身衣裳再坐板凳曬太陽的溫宗師,不管是皮癢了,還是覺得自己又可以了。

有天他竟然主動要求每天只遞一拳的裴錢,把境界提高到止境。

裴錢在確定溫仔細不是開玩笑之後,一拳下去,演武場旁邊的牆壁就多出個大字型窟窿。

溫仔細昏死過去之前,依稀聽得鄭師傅說了句“老規矩,記賬啊,自家兄弟打八折”。

那個叫白玄的傢伙,經常來演武場這邊閒逛,當時看到這一拳後,趕忙提起紫砂壺,喝了口枸杞茶,壓壓驚。

鄭大風軟磨硬泡,發了好幾個毒誓,纔有幸翻看那部英雄譜。合上冊子後,鄭大風說了句公道話,真是一本生死簿啊。

白玄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看着那個被鄭大風說成是如今“身弱神不弱”的武學宗師,只覺得這條漢子,鐵骨錚錚,當世罕見,以後哪天時機成熟了,只等自己摔杯爲號,一起圍毆裴錢的時候,溫兄可以作先鋒大將。

溫仔細哪裡知道這裡邊的門道,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錄名的那檔子事,在看破不說破的鄭師傅眼中,就算是在鬼門關打地鋪了。

不管怎麼說,白玄這孩子,性格奇怪是奇怪了點,說話做事老氣橫秋,卻是除了鄭師傅之外,第二個認可自己的落魄山譜牒成員,所以平日裡一起檐下排排坐,溫仔細就願意跟白玄多聊幾句。尤其是當他得知白玄這麼小歲數,就已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龍門境劍修,溫仔細便更加願意與之言語熱絡幾分,一旁鄭大風便憋着壞,偷着樂呵。

兩個在集靈峰上,整天只知道吃閒飯的,不知是被誰打小報告,到陳山主那邊告了刁狀,就被趕到跳魚山這邊。

他們卻不是到跳魚山鶯語峰那邊的演武場搭把手,而是在花影峰,米大劍仙以飛劍亂戳那幾個修道胚子,而金身境武夫的鐘倩,就當箭靶子,讓那八個煉氣士亂砸術法。儼然以頭把交椅、首席師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較滿意,亂七八糟的,瞧着熱鬧嘛。

不過他們不常去花影峰,沒有什麼點卯的說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只要沒人催促,就堅決不去。

鍾倩想要讓那個甘棠供奉多出點力,就攛掇着老人在花影峰落腳得了,省得跳魚山和拜劍臺來回跑,老聾兒笑呵呵,沒說話。

我是叫老聾兒,我不是老傻子。

在扶搖麓之外,陳平安又在跳魚山設置了一處雲窩陣法。

在那之前,顯而易見,陳山主並不希望小米粒與這撥“外鄉人”、嚴格意義上只屬於落魄山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們,有過多交集。

但可能是臨時改變主意,陳山主突然想通了什麼,於是周護法的巡山大業,蒸蒸日上哇。

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好像再多出扶搖麓與跳魚山,這兩尊不言不語當啞巴的得力干將。

黑衣小姑娘獨自逛蕩在巡山路上,四下無人處,一根綠竹杖咄咄咄,一條小扁擔嗖嗖嗖。偷偷披上那件老廚子爲她量身打造、大小剛好合適的披風,按照好人山主傳授的法子,先站定,雙指捻住披風一角,再使勁一甩,大搖大擺,哦豁哦豁,威風八面。

跳魚山鶯語峰和花影峰之間,有條傾瀉直下百餘丈的雪白瀑布,有一條形若彩虹的石板橋,穿披風挎包的小米粒,每次都要在此停步,偶爾與某位騎龍巷同僚相約此地,隔着一座橋,雙方對峙而立,騎龍巷左護法早早在那頭趴着,黑衣小姑娘神色肅穆,點點頭。

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個撒腿狂奔,一個前衝再高高躍起,沒有輸家,都贏了。

雙腳落地,一個站定,黑衣小姑娘轉身抱拳,江湖路遠,今天就此別過,來日再會。

其實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是作爲落魄山外人的顧璨。

顧璨說你太想着保護好周米粒了,當真需要如此小心謹慎嗎?周米粒在那啞巴湖,遇到你之前,難道她就有護道人了?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你如果都這麼小心翼翼,是不是太小看自家護山供奉了?

今天黑衣小姑娘依舊穿着披風,雙臂環胸,攏着綠竹杖和金扁擔,站在石橋中間,她仰起頭,看着那條瀑布。

神色嚴肅,皺着眉頭。

原來昨天謝狗姐姐提議她現出真身,待在水潭裡,張大嘴巴喝水,準確說來,是接住瀑布,看看能不能喝個水飽。

所以小米粒很認真思考這個建議的可行不可行,以及萬一被誰無意間瞧見了,丟臉不丟臉。

一隻溫暖手掌按在腦袋上,小米粒歪了歪腦袋,哦豁哦豁,原來是好人山主。

陳平安與她說了自己爲何設置雲窩的想法和緣由,小米粒撓撓臉,“哈,我還以爲啥呢,多大事兒。”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間,陳平安借了那根綠竹杖,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

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邊,咄咄作響。

www✿тт kǎn✿¢O

小米粒擡起手掌,放着一堆瓜子。

陳平安一邊嗑着瓜子,一邊抱怨道:“修道不易,庶務繁忙,欠了好些人情債和讀書債啊。”

“遠的近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老廚子那邊積壓案頭的各類書信,回不回信,回信怎麼落筆,都愁。”

絮絮叨叨,滿腹牢騷的陳山主,跟人說這些心裡話,還是頭一遭的事情。

一大一小,同心合力,嗑完了瓜子,小米粒虛握拳頭,遞向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裡,還是攤開手掌,笑問道:“什麼?”

小米粒咧嘴笑道:“攢了好些開心,借好人山主一些。”

一個鬆開拳頭,一個握緊拳頭。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表示收到了,笑問道:“不是送?”

小米粒使勁點頭,“只借不送。”

陳平安笑眯起眼,“豈不是還要算利息?”

小米粒搖頭晃腦,哈哈笑道:“必須嘞。”

陳平安恍然道:“好買賣!”

他們來時路上,日光照耀下,瀑布那邊掛起一道彩虹。

(本章完)

760.第760章 取金丹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240.第240章 觀瀑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1004.第1004章 坐隱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70.第70章 天亮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981.第981章 摧城1209.第1209章 高兩境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482.第482章 橫波府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1014.第1014章 下宗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81.第81章 國師482.第482章 橫波府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1149.第1149章 但願青帝常爲主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9.第9章 天雨雖寬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221.第221章 看熱鬧12.第12章 小巷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289.第289章 對敵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1097.第1097章 太平年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19.第19章 大道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383.第383章 棋盤上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778.第778章 醉酒125.第125章 一劍破法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608.第608章 思悠悠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1128.第1128章 試試看223.第223章 小街一戰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282.第282章 天真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808.第808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61.第61章 過河卒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606.第606章 琢磨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332.第332章 槐葉姚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761.第761章 開陣194.第194章 降妖和除魔1094.第1094章 滾雪球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869.第869章 想搬山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
760.第760章 取金丹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240.第240章 觀瀑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1004.第1004章 坐隱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70.第70章 天亮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981.第981章 摧城1209.第1209章 高兩境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482.第482章 橫波府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1014.第1014章 下宗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81.第81章 國師482.第482章 橫波府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1149.第1149章 但願青帝常爲主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9.第9章 天雨雖寬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221.第221章 看熱鬧12.第12章 小巷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289.第289章 對敵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1097.第1097章 太平年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19.第19章 大道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383.第383章 棋盤上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778.第778章 醉酒125.第125章 一劍破法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608.第608章 思悠悠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1128.第1128章 試試看223.第223章 小街一戰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282.第282章 天真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808.第808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61.第61章 過河卒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606.第606章 琢磨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332.第332章 槐葉姚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761.第761章 開陣194.第194章 降妖和除魔1094.第1094章 滾雪球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869.第869章 想搬山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