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氏的女兒楊氏,哦,就這趙大娘的兒媳婦,還有賀氏的兒子兒媳也在我們布莊,您說巧不巧?”
掌櫃嘆氣:“反正,什麼奇人都叫我們布莊趕上了。”
很快,護衛們就又拖出三個人來,他們狼狽的被推出布莊,和趙大娘一起倒在地上。
朱祁鎮看着不忍,不由上前,被薛韶伸手拉住。
朱祁鎮不悅的扭頭看他。
薛韶面色淡然:“公子,你若出手強留下他們,他們的處境只會越加艱難。於世人眼中,朝廷判他們的家人有罪,那他們就是罪眷,亦爲有罪之人。”
四人被趕出來,跪趴在地上不願意離去。
掌櫃將看熱鬧,議論紛紛的工人都趕回去,關上門,這才冷着一張臉上前,丟下兩個錢袋給他們:“你們也別怪我心狠,這幾日的情形你們也看到了,留下來,布莊人心不定,東家再心善,也不能爲了你們砸自己的飯碗。”
“何況,你們兩家可不止是家中有人犯罪這麼簡單,你們得罪的都是錦衣衛!”
楊氏擡起淚臉,大哭道:“我父親也是錦衣衛,他也是錦衣衛啊——他跟先帝上過戰場,屢破奇案,便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爲何他一死,我母親和夫君就冤死,爲何,爲何——”
她仰天大哭:“爹——你看看,你來看看我們啊,這都是爲什麼,爲什麼——”
楊承浩趕來,眼淚刷的一下落下,衝上前去抱住姐姐,“阿姐,你起來——”
楊氏卻疼得蜷縮,緊緊抓着楊承浩的手臂,不甘的詰問:“蒼天不公,皇嗚嗚……”
楊承浩死死捂住她的嘴巴,淚流滿面,“姐,你別說了,你別說了,還有我,你還有我,我來賺錢,我來養家,我來伸冤——”
他哽咽道:“你相信我,母親和姐夫一定能洗刷冤屈,一定能平反!”
楊氏哭倒在他懷裡。
掌櫃都不由的紅了眼,背過身去快速的擦了一下眼睛,他在袖子裡掏了掏,掏出一把銀錢,直接塞進楊承浩手裡,揮手道:“你們快走吧,縣官不如現管,雖說你們兩家父親都曾是錦衣衛,但他們都死了,他們得罪的人現在還是錦衣衛。
以前不知你們的身份,布莊收留你們沒什麼,但現在大家都知道你們身份了,因爲你們,陳校尉都來過布莊兩次了,布莊實在是留不住你們了。”
朱祁鎮聽了臉色一沉。
楊承浩擦乾眼淚,將錢收起來,對着掌櫃連連作揖,收下他的好意:“小子將來若有所成,必定相報,若一事無成……”
他頓了頓,羞愧道:“就只能來世再報了。”
說完,他扶起姐姐和趙大娘,一家三口相攜着離開。
地上默默流淚的張慶芳夫妻倆也撿了錢袋起身,默默地和掌櫃行禮後離開。
朱祁鎮看着他們五人離開的背影,心不斷的向下沉。
掌櫃也悵然了片刻,但很快回過神來,立即轉頭熱情的招待朱祁鎮和薛韶:“兩位貴客,你們接下來想看什麼?要不去看看染布?剛纔那張慶芳就在染布房裡幹活。”
朱祁鎮沉着臉問:“那張慶芳看着像個識字的,他父親既然曾是錦衣衛,應該是讀書識字且習過武功的吧?怎麼來染布?”
“是讀書識字,還會武功,那又如何?”掌櫃道:“他母親殺夫,他就斷了仕途,加上他們家得罪的可是王掌印的親侄子王山,那一位都不必開口,底下多的是人給他們辦事。”
掌櫃低聲道:“他呀,處境比楊家的小子還艱難呢,楊家那小子還能找到抄書這樣的活,他……連去碼頭搬麻袋都有人隔三差五的找麻煩,最後纔來我們布莊染布。”
朱祁鎮不解:“搬麻袋比染布賺錢?”
掌櫃:“自然,像他這樣的年輕小夥,搬麻袋比染布賺的多了,而且他被人坑多了,在我們布莊並不是長工,而是做短工,工錢日結的。”
薛韶見皇帝不懂,就低聲解釋道:“日結的工資會比月結的更低,工時更長,乾的活也更辛苦。”
朱祁鎮胸膛起伏,楊氏的詰問和張慶芳麻木的臉不斷在他腦海中閃回,他再沒有心情逛布莊,直接離開。
薛韶連忙向掌櫃的道歉,然後去追皇帝。
他默默地跟在朱祁鎮身後走。
朱祁鎮走進熱鬧的街道,在人羣中穿梭,可這會兒他沒有感覺到熱鬧,反而覺得很孤寂。
他走上橋,站在橋上往下看划船叫賣的商販,問道:“這一出是真的,還是也是你的安排?”
薛韶:“他們在布莊打工是真的;他們過得如履薄冰是真的;布莊被錦衣衛校尉陳福林威脅也是真的……”
薛韶扭頭看他,道:“我帶陛下來布莊看他們,亦是真的。”
朱祁鎮:“每個人嘴上都喊着希望朕成爲明君,他們總是在各種場合告訴朕,怎樣做才能成爲明君,然而心裡,卻又總是希望朕能糊塗些,無能些,能更倚重他們些。
他們總認爲,他們認爲的、做的纔是對的,朕不按照他們認爲的去做,就是錯的,你呢,你是怎麼想朕的?”
薛韶:“陛下,臣只想正義能得以伸張,冤屈能得以申訴,亡靈能歸於安定,活着的人亦能迴歸平靜。”
他道:“臣是小臣,不會從國家大計出發,只看得到小民,但臣想,讓臣看到的每一個小民都能得到公正,沒有冤屈。”
“陛下,於朝中大臣而言,岳氏、賀氏不過區區女流之輩,楊家、邱家和張家的冤屈也不過幾戶而已,比不得那些國家大計,但……”他擡頭看向皇帝:“所有的國家大計都是一個個人,一戶戶百姓組成的,我們不能只看到大,而看不到小。”
“個體的冤屈,亦是冤屈!”
這話,若是在今天之前聽,朱祁鎮一定起逆反心理,覺得薛韶纔是大而空,鑽牛角尖之人。
但他剛剛直面了趙大娘一額頭的血,楊氏的詰問和悲憤,還有張慶芳一臉的麻木……
那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不再是衆臣口中的“趙氏、楊氏,張家之子”……
他的內心……不能再忽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