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林並沒有在門外站立多時,很快就進去了,街門關上阻擋了四周的窺視,但人羣卻是越來越多了。
昨日馮林宮門口遇到程娘子暈倒的事已經從官員們中間傳到民間了,而且這種事遠比在官員中傳得更快。
“我就知道,鬼就是怕神的。”
“當年一羣無賴去太平居鬧事,金剛佛爺跺了跺腳,當場就震死五個。”
“這馮判官是來認錯賠罪的吧?”
聽着四周民衆的說笑,幾個抱着筆墨紙硯裹着斗篷等候習字的書生面色不好看了。
“御史言官就算有錯也是由皇帝論斷,哪有向風聞奏事的事主認錯賠罪的?”有人皺眉說道,“風骨何在?”
“其實不是的。”旁邊有人聽到了,忍不住要向這些秀才書生賣弄一下,帶着幾分得意說道。
幾個書生便都看過來。
“我聽人說了,這程娘子是這馮林的救命恩人。”那人忙說道。
幾個書生有些驚訝的對視一眼。
“那這馮林原來是大義滅親。”一個說道,點點頭。
“那也不一定。”另一個挑眉說道,“也可以是沽名釣譽。”
“是大義滅親,還是沽名釣譽,等着看就知道了。”有人說道,“不過我更想知道,今日這程娘子可還出來寫字?”
前幾日得知被馮林問罪的時候,這娘子可是如同什麼事都沒有依舊寫字,如今事情變得更撲朔迷離,不知道她是否還能保持本心。
幾人看向程家門前。見大門打開了。走出來的卻不是程娘子。而是一個小廝,也沒說話,將一張告貼貼在門邊。
人羣頓時涌過去了。
書生們自然不會降了身份親自去看,只讓小廝前去,不多時便回來了。
“程娘子今日有客不習字了。”小廝說道。
書生們的對視一眼都笑了。
“看來這恩人仇人要說很久了。”有人說道。
“其實不是的。”先前那人擠了看熱鬧回來聽到了又忙說道。
書生們再次看向他,皺眉。
“程娘子家今日是來了兩個客人呢。”那人眉飛色舞伸出二根手指晃了晃,“我適才問過那小廝了。”
兩個客人?
馮林邁進客廳也愣了下。
廳內的韓昌與韓元朝也顯然有些驚訝。
室內氣氛一凝。
“馮大人請稍等,我家娘子正洗漱更衣。即刻便來。”小廝說道。
馮林點點頭邁步進內,有小丫頭進來捧上茶,退出去拉上門,室內便只剩他們三人。
“中丞,您好些了嗎?”韓昌先開口說道。
馮林看向他,神情木木。
“託大人的福,好多了。”他冷淡說道。
聽到這句話,韓昌臉上浮過一絲尷尬。
昨日的事說起來也是有些怪他,如果不是他故意引着馮林說出那些話,最後那一擊也不至於讓馮林氣血衝頭暈倒。
這種做法真是有些小人了。
馮林也不是傻子。清醒之後心裡必然也明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時是怎麼了,會做出這樣小兒頑劣般的舉止。
或許是因爲自己心中對自己積攢的怨恨羞愧無法發泄。正好這個馮林撞上來,偏偏是跟自己一般對恩人不僅不報反而進行了羞辱,他這心中的火氣怨憤再也壓制不住,藉着作弄馮林替那娘子出了一口氣,自己心裡好得到一些安慰吧。
看到馮林神色大變的時候,他的確是心裡痛快了那麼一下,但旋即嚇出一身冷汗,尤其是當看到馮林暈倒在地上,嚇的都懵了。
作弄別說氣死,就是氣病一個重臣,不僅他完了,還要累害到程娘子,這對程娘子來說,可真是無妄之災。
萬幸萬幸,這馮林在外奔波艱苦,不似朝中這些養尊處優的官員們,身體壯,一口氣憋過去太醫幾針紮下去就又緩過來了。
想到這裡,韓昌捧起面前的茶,坐正身子。
“中丞,韓昌賠罪了。”他說道,俯身施禮。
韓元朝忙跟着施禮。
馮林看他一眼。
“不敢。”他說道,“這事不怪你,只怪我自己。”
韓昌帶着幾分尷尬起身。
“是韓昌輕浮了。”他說道。
“其實如果真要這樣說的話,輕浮的不是你,該自責自怨的也不是你。”馮林慢慢說道。
什麼?
韓昌和韓元朝擡頭看他。
“那是誰?”韓昌忍不住順口問道。
“我自己。”馮林說道。
這是什麼意思?
馮林看到韓昌的神情似乎在問,就好似當初的自己。
不過現在的他已經很明白了。
那時候當自己在驛站前下車那一刻的選擇就註定了他後來的一切。
如果當那女子質問的時候,自己沒有斥責小吏,那麼也就沒有後來的這一切了。
機會是別人給的,命運卻是自己決定的。
所以那娘子纔會說,別謝她,謝自己吧,那麼此時也是如此,韓昌故意氣到自己,也不怪韓昌,誰讓自己做出了讓人可以說道的事呢。
門外響起腳步聲,打斷了屋內三人的沉默,門被拉開了,有人邁步進來。
三人忙起身,看着這個站定在面前的女子,她的神情淡然,相比之下,反倒是身旁怒目而視的侍女更引人注意。
“程娘子。”三人施禮說道。
程嬌娘還禮,在主座坐下,門外兩個小丫頭進來重新給幾人捧茶。
“不知三位找我何事?”程嬌娘問道。
韓昌馮林對視一眼,這娘子看來是不打算分別與他們見面說話了。
“某來謝過娘子,再賠罪。”
屋中二人便都說道。一面再次施禮。
程嬌娘還禮沒有說話。
室內再次沉默。韓昌和馮林對視一眼。各自看到各自眼中的示意,你先請。
“程娘子。”
這邊二人眼神說話,那邊韓元朝先開口了。
“你說的恩我當不得。”
程嬌娘看向他。
“當初在同江縣是你先對我姑母有大恩,所以我對娘子舉手之勞驅趕那鬧事的賊人,那也是娘子該得的,並不敢爲恩。”韓元朝說道。
“不是。”程嬌娘含笑搖頭,“你姑母的事是我治病,我收了診費的。所以兩清了。”
“救命之恩豈能用金錢了結。”韓元朝搖頭說道。
“當然可以。”程嬌娘說道,“所以韓公子不用多慮,你我的恩情,錢可以了結。”
沒料到她會說這個,韓元朝一愣。
韓昌看了兒子一眼,嘆口氣。
在太平居的行事是過於傷人了,也怪不得這小娘子此時賭氣。
“娘子,都是韓昌教子無方。”他說道再次施禮。
程嬌娘看他一眼,轉頭看向馮林。
“那麼你呢?”她說道,“我和你沒有恩。所以沒有了結這一說,你找我是所爲何事。”
看着被晾在一旁的韓昌父子。馮林微微有些尷尬。
所以說這小娘子是在生氣,要不然就該分別見他們。
“娘子,恩義不是金錢能了結的,也不是誰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的。”他說道。
程嬌娘再次笑了。
“所以說,說還是不說,都無所謂。”她點點頭說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那娘子做的這些事是有心還是無心?”馮林問道。
“我家娘子做事用得着你管嗎?”半芹再忍不住起身說道。
馮林面色悽然,躬身施禮。
“馮林在其位謀其政,娘子做的事已經不是娘子的私事,而是是關國事,天下事,馮林不得不問。”他慢慢說道。
韓昌看着馮林,心裡五味陳雜,御史們風聞奏事理直氣壯如狼似虎,開口言刀只會刀刀戳別人,什麼時候像這樣如同一刀一刀如同割在自己身上?
說痛苦,不說也痛苦。
程嬌娘笑了笑,擡手示意半芹坐下。
“你想知道這個啊。”她說道,點點頭,“我做事自然是有心。”
“路祭有心聚衆?”
“有心。”
“獻伸臂弓有心邀功?”
“有心。”
“淨宅琴音有心不讓人聽?”
“有心。”
問的艱難,答的爽快,短短几句,韓昌父子只覺得室內氣氛更加凝滯,似乎難以呼吸。
“娘子做這一切都是有心有求?”
“人做事自然都是有心有求。”
伴着這句問答,室內一陣沉默。
這問答不過幾句瞬息,馮林卻似一場朝對下來,整個人都耗盡了力氣一般。
“程娘子,有求不是不可以,只是手段過了。”他嘆氣說道。
“我問心無愧。”程嬌娘說道。
馮林身形微微發抖。
“好一個問心無愧。”他猛地拔高聲音,坐直起了身子。
這一聲讓韓昌父子也嚇了一跳。
“你下挾民意,上誘君心,謀一己私利,明知鬼神之說泱泱,不僅不避,反而推波助瀾,愚民衆,迷朝臣,左右朝政軍國大事,你問問你的心難道無愧嗎?”馮林喝道。
“馮大人..”韓昌再忍不住,不管怎麼說對面只是個小女子,這樣兇巴巴的呵斥,呵斥的話又是那麼嚇人,實在是…
“有話好好說。”
御史彈劾進言,就連天子都不能阻擋,更何況這麼一個小縣令,他的話就好像石入大海悄然無聲。
馮林只是肅穆看着程嬌娘,等着她的回答。
程嬌娘面容依舊淡然,點了點頭。
“我問心無愧。”她再次說道。
“大丈夫行事,當做直中取。”馮林嘆口氣說道。
程嬌娘微微一笑。
“程氏只是小女子而已。”她說道。
話已至此,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馮林擡起頭深吸一口氣。
“程娘子,馮林希望你能自請離京。”他說道。
程嬌娘笑了搖搖頭。
“這個恐怕要大人失望了。”她說道,“目前我還不想離京。”
馮林看着她,放在膝上的那雙勾勒不下數十人生死從來不曾抖過半點的手正在微微的發抖。
“那馮林只能請娘子出京了。”他慢慢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