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纔有一回的掄才大典,從來都是他都極爲上心的一樁大事。
與那些個自恃功高,自矜權重,結黨成派,個個想方設法來架空自己的老臣比起來,這些新進的士子看上去實在是要順眼太多了。
他們尚有着拳拳忠君之心,還把自家這個天子當做真龍,打心底裡尊崇俯跪。雖然新進治政往往青澀生疏,還偶爾會誤了事。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
能力固然重要,可屁股下頭坐的位置,卻更爲重要。
楊奎宿將,範堯臣能幹,可這一個兩個都只不把自家這個天子當回事,越是厲害,反而越叫他頭疼。
倒是那些新人,初入朝堂,一朝得了自家的恩典,只會感激涕零,頓首以拜,叫往東,便不會往西,指一回南,便不會打北,好用得不得了。
大晉的天子用什麼來權衡朝堂?
除卻異論相攪,最有用的,便是御史臺。
只有那些年輕的御史們纔會爲了博一個“不畏權貴”,“敢於直言”的諍名,爲了在士林中的名望,爲了自己的一個暗示,追着權臣高官,宗室貴宦撕咬不放。
有了他們的存在,哪怕是在相位上坐上十幾二十年的權臣,也要掂量着點行事。
當然,等到這一批新人變爲了老人,位高權重之後,定不會像從前那般聽話,而是會走上楊奎、範堯臣等人相抗天子的老路。
不過,那畢竟是以後的事情了。屆時自會再有新人來填補,周而復始。
此時此刻,集英殿中的士子,還是心潮澎湃,滿心要爲天子效力,而在趙芮這個天子看來,也依舊是處在最爲順眼的階段。
他靜悄悄地走下階,早有跟在後頭的黃門連忙上前輕輕拂開垂在殿中幔帳。
四百餘名士子,各自垂首執筆,或奮筆疾書,或皺眉沉吟。
趙芮從西面開始巡起,在一列又一列地空隙中穿走着,掃過一份又一份的答卷。
已經開考一個多時辰,士子們大多都草構完畢,在破題了。
一個破題,加上一個框架,已是能或多或少估量出這一個人的才學。
觀人先觀文,觀文先觀字。
能到得殿試,士子們的字跡自然都十分工整,可並非成文,僅僅是草稿,卻也不會個個都那般謹慎。
有人的草構整潔清晰,將一篇文章的結構都梳理得條分縷析,也有人一心圖快,只草草寫了幾句大概並破個開題,只等正文才慢慢道來,亦有人的白紙上亂成一團,只有零星散亂的隻言片語。
趙芮時間有限,自然不可能等着那些草草框文的人將文章寫出來,如果破題不夠出彩,他走過去,便是走過去了。
而一旦路過那等破題漂亮,草構又做得精彩的士子,趙芮便會爲之駐足。
跟在身後的黃門手上拿着一根炭條並一張紙,只要見天子點一點頭,便把那一臺桌案左上角木牌上的姓名與籍貫記下來。
走過好幾列,看了三百多名學子,那張紙上也不過多了兩行字而已。
趙芮初時走得快,可越靠近東面,便走得越慢。
他站在一名貢生身後良久。
開考方纔一個時辰,這名貢生的文章已是寫到一半,而成文的那一部分,也讓他甚是滿意。
趙芮伸手虛點了一點。
黃門連忙將那一人的籍貫何姓名記下。
——延州張挺。
再往前行沒幾步,趙芮復又停了下來。
坐在東邊第一列第三位的這一名學子,草稿打得甚是清晰,一篇文章也寫了小半。
行識優長,雖然言語之間銳氣有些過厲,可趙芮甚是喜歡。
他往前舉步,仔細看了看那貢生的文章。
委實不錯。
便是這般鋒芒畢露,敢爲天下先,才能爲他衝鋒陷陣!
趙芮點了點頭。
小黃門又記下了這一個人。
薊州鄭時修。
此時已是走到了最後兩張桌案,走了這樣久,又連續看了好幾篇不錯的文章,趙芮也有些累了,他匆匆掃了一眼排在第二位的桌面,擺在案上的,是一篇打了大半的草構。
雖然寫得也好,可跟剛剛那一個鄭時修的比起來,在內容上難免有些敷衍,東邊也要顧,西邊也要顧,一張嘴說兩家話,顯得誠意不足,反倒是露出了幾分虛僞。
還未入官,就會寫官樣文章了。
雖然寫得並不差,也有幾分見識,可纔看完鄭時修的直言,再看這一人,趙芮難免有些失望。
他看了看這人的姓名。
方九成。
這是國子監中的才子,名氣不菲,趙芮雖是處在深宮,可對外頭的人言並不閉塞,自然對國子監中幾個奪魁呼聲極高的士子有所耳聞。
不過爾爾。
他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
天子有好惡。
國子監中的幾個才子,趙芮都不是很喜歡。還未應考,提前一兩年便出入與宰輔門下,等到得了官,還不曉得是認姓趙的,還是認宰相。
想到這裡,趙芮心中難免心中有些不暢,再無心思看下去。
他隨意瞥了一眼前方排在首位的士子。
那是本次省試的會元。
看文章之前,趙芮先留意了一下桌案左上角的號牌。
延州顧延章。
趙芮皺起了眉。
這一個名字,在前一陣省試錄取名單出來的時候,他便覺得有些眼熟。
他日理萬機,每日處理的政務不知凡幾,看過的名字更是成百上千,自然不可能每一個都記得住。
他想了想,還是沒有記起來是在哪一本摺子上見到過。
難道是哪一時曾經陛見的官員,憑着鎖廳試上來了,是以自己纔會覺得熟悉?
趙芮往旁邊走了幾步,略略看了看這名士子的長相。
眉正鼻挺,背直肩張,一眼掃過去,比起周圍的一大羣一樣是跪坐着的士子,都要高上半個頭。而他周身的氣度,更是全不似普通的學子。
卓爾不羣。
趙芮心中不由自主地便浮現出這個詞。
這定不是隻伏案讀書的士子。
歷練過與未歷練過,不說旁的,氣質都是全然不一樣。
這定是一名臣子,說不定還是一名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