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七八日的冬雨過後,終於等來了好天氣。
這日一早,東邊才冒魚肚白,譚宗便被外頭的親兵叫得起來。
“太尉請將軍去往中軍帳中,說有要事,一刻鐘便要到得地方。”那親兵顯然頗爲緊張,見得譚宗起來之後,只草草掩了門,便往另外的營帳跑去。
這樣早就急急忙忙召集衆將議事,譚宗知道不妥,忙罩了衣衫,只抹了把臉,也不敢再做旁的,便帶着親隨往中軍帳中行去。
此時天還未亮,帳內空空蕩蕩,只有一個李富宰坐在上頭,面色嚴肅,一言不發。
譚宗連忙上前打了個招呼,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時辰太早,許多人都未曾起來,譚宗在帳中已是坐了一刻鐘,也只有半數人到得。
李富宰卡着時間召來了親兵,命人將空着的椅子拖到了一邊,排成兩行。
譚宗摸默默數了一回,未曾到的,多半是廣源州中的蠻將,另有幾個資歷極深的老將。
又候了好一會兒,衆將才陸陸續續到大半。
諸人到得地方,卻見桌旁無處可坐,只有後頭排了兩行凳子,只得在兵士的指引下坐了過去。
譚宗又等了片刻,仍有兩個位子是空着的。
李富宰沉着臉坐在上頭,也不說話,只低頭看着手中的文書。
衆將終於開始覺出不對來,本還在互相低聲交頭接耳,此刻慢慢也閉了嘴,個個老老實實端坐在位子上。
又過了一刻鐘有餘,李富宰纔將手中的文書放在一旁,擡起頭,掃了一下場中的衆人,道:“邕州城被圍已有大半月,城中也早絕水數日,我欲明日攻城,誰人願做先鋒?”
帳中一片沉默。
如果是半月前,說要攻城,必是此起彼伏的請戰聲。
然而這一陣屢戰屢敗,被騎兵、神臂弓殺得屁滾尿流,前幾日夜間又被邕州城內騎兵衝撞之後,衆人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積極。
——十萬兵圍城,勝是肯定能勝的,可怎麼勝,多久才能勝,都是問題。
頭一個攻城,意味着要對上邕州城內層出不窮的守城手段。
再多的獎賞,再多的金銀,也要有命花。
衆將都願意攻城,卻都不願意做頭一個攻城的,只想在旁人將城中守兵耗得差不多,就要站上城頭時,跟着進去搶掠。
眼見一個人都不出聲,李富宰擡起頭,看着坐在單獨排開兩行位子上的廣源州蠻將,點道:“黃末兒。”
這一位廣源州蓮子洞的峒主立時應承道:“太尉有令,我等自是聽從!”
然而他話鋒一轉,卻是又補道:“只我峒中兒郎如今得用的實在不多——前兩日邕州城騎兵殺出城來,我蓮子洞中八百兒郎出得帳外抗敵,十停人裡頭有三停都受了重傷,又有三停輕傷,而今依舊躺着大半,那傷不曉得何時才能好,實是沒有餘力攻城……”
李富宰只那冷眼掃了他一下。
黃末兒心中一顫,連忙又補道:“我峒中能出得兩百人,助太尉攻城!”
他這話一出口,其餘廣源州的蠻將們紛紛你一言,我一語地插道——
“我峒中願出力一百人,助太尉攻城!”
“我白水峒是小峒,實在沒有多少人口,出得五十人!定要助力太尉攻城!”
“我峒中三十人,盡隨太尉調用!”
李富宰沒有答話,坐在一旁的譚宗卻是忍不住暗自冷笑。
隨軍而來的這廣源州七十二蠻帥,沒有一個帶兵是少於千人的,大峒洞主黃末兒,更是帶了足足四千兵卒。
眼下這一百幾十地湊人頭,還不忘唱一下自己最近傷亡多麼慘重,明顯是不願意出力,又想撿便宜。
世上哪有這樣好的事情?
這一位太尉在大越朝中便以鐵腕著稱,從前得罪了他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位高資望深的的被髮配出朝,十餘年不得回升龍府,最後鬱郁死在外地已經是好運,更有許多直接是被找了由頭下獄,或是給打發到戰場上,落得屍骨無存。
李太尉攻城這樣久,屢戰不勝,屢攻不克,還屢遭戲耍,心中火氣可想而知,此時再來拱火,會是什麼下場,譚宗都不敢細想。
他微微轉頭,用餘光瞄了一下李富宰。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太尉竟是面色如常,好像半點沒有對這些蠻將的做法生氣一般。
李富宰等着廣源州中各個峒主將自己欲要出兵的數量一個個報完了,才慢慢地問道:“可還有哪家欲要增兵?”
一衆廣源州蠻將紛紛搖頭不語。
李富宰沒有罵人,也沒有發怒,卻是輕輕拍了拍手。
不出片刻,便有兩名親兵從外頭走了進來,手上各端了一個大大的托盤——
兩個托盤上頭,都擺着一個猙獰可怖的人頭。
兩枚人頭上眼、口、鼻都流着血,頭髮散亂,皮開肉綻,其中一個的頭蓋骨已經被削下,血是不多,卻有許多腦漿子露在上頭,裡頭黃黃紅紅,黑黑白白一片。
中軍當中一片譁然。
李富宰一揮手,對着兩個兵卒道:“請下去,給諸位廣源州中峒主好好辨認一回。”
兵卒應聲而去。
黃末兒坐在前頭,心中又驚又駭,看着那兩個頭顱被託得過來,手都有些發抖。
他與這兩枚首級的主人認識了數十年,昨夜還說過話,縱使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卻依舊能一眼認得出來——
是廣源州中兩個大峒峒主的腦袋。
黃末兒如坐鍼氈,不願意相信一般,忍不住轉頭在後面尋了一圈。
——沒有見到那兩個人。
他往座位後頭挪了挪,艱難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看過了。
兩名兵卒手上端着首級,只在廣源州的數十蠻將面前走了一圈,已是讓這數十人連呼吸都不敢再大聲一點。
李富宰坐在上首,依舊是慢悠悠地道:“諸位隨我大越出徵,乃是彰顯正義,反亂撥正,正是難得的機會,既是出得來,便要好好抓得緊了,莫要浪費纔好。”
“兩位洞主昨夜急急帶着手下兵卒出營,也不知是峒中出了什麼急事,可這般不告而別,還要衝營,卻是十分不妥當。”
他盯着黃末兒的眼睛道:“這般行事,早也不與我打招呼,外頭巡邏的一時未能辨認出來,卻是錯手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