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巍子聽得那小道童說提刑司中來了人,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可心中已是大驚,還未來得及反應,忽聽外頭巨響,登時寒毛直豎。
延慶觀自起建到如今不過數十年,自家住的這一處偏廂更是後頭才補建的,兩扇大門原是杉木所制,雖然稱不上是硬木,卻十分牢固,發出這樣的生怕,怕不是有人在撞門!?
鬆巍子反應迅捷,知道此時什麼纔是最要緊的,也不去管自家正赤條條,直接從那大木桶中躥得出去,往那不遠處的木桌衝。
木桌上擺着銅鏡、木梳,另有他方纔脫下的頭髮、鬍鬚。
鬍鬚倒是其次,要緊的是頭髮。他一手抓過桌面上的假頭髮套,正胡亂往自己頭上拉,倉促之間,還未曾來得及把那隻圓溜溜的頭顱套緊,只聽得乒鈴乓啷的一通響,緊接着一陣腳步聲,不過轉瞬之間,已是從外頭衝進來許多人。
餘光之間,他只見得有一人行在前頭,腳下大步流星,口氣之中竟是有十分焦急,叫道:“道長,你可見得有一名逃犯進得門來?!”
鬆巍子身上光溜溜的,眼見七八人打外頭進得來,連忙把頭往裡轉,一手捂着頭,一手擋着下巴,口中叫道:“顧副使!你這是作甚!提刑司怎能如此不講法度!便是民宅也不能擅闖,這延慶觀乃是道教清靜之地,如何能這般行事!”
一面又喊道:“屋中並無什麼逃犯,你等且退出去,叫我將衣衫穿了再給你們細細搜查!”
惶惶急急,顧得了上頭,顧不得下頭,只好抱着頭蹲在地上以背對着衆人,一副唯恐叫諸人看到他的樣子。
那鬆巍子一連串動作做得極快,心中尚且抱着兩分僥倖,只盼旁人不曾見得自己的頭臉。
然則他這一處心砰砰直跳,卻是聽得後頭有人疑惑問道:“你們且看清了,此人可是鬆巍子道長本人?我白日間才同他一併在宮中面了聖,只記得他那聲音原不是這樣的。”
鬆巍子今日早間吃了三丸藥,正常能頂到酉時末,後來在宮中時因時間拖得太久,又補了一丸,可拖到此時已是極限,那藥效一過,少不得將他自家的聲音顯露出來幾分。
他那一管聲音飽滿圓潤,聽來叫人覺得可親,同那吃了藥之後的沙啞聲音自然全不是一人,相差實在太大,陪着進來的還有延慶觀中的老道,也跟着奇道:“小道記得鬆巍子道長亦不是這般聲音……”
鬨鬧嘈雜之中,又聽一人大聲叫道:“怕不是那賊人害了道長,此時正假扮他模樣?!”
那人叫完,彷彿覺得自己這推測十分高明,再沒有不準的,又在口中喊道:“弟兄們,那賊子乃是行伍出身,武功了得,大夥小心!”
鬆巍子心驚膽戰,聽得後頭人莫名其妙地說了一通話,也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抱着頭正要回頭看一眼,卻是忽見得眼前一暗,一人手中舉着棍子,朝自己打了過來。
他手臂擋在頭頂,那棍子卻是砸向了他的胳膊,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痛,緊接着,許多根木棍接連朝他頭上、身上打了來。
鬆巍子連聲慘叫,求饒道:“我正是鬆巍子,並非什麼逃犯,爾等莫要打錯人了!顧副使!顧副使!白日間我同你一併面聖,你怎能行此荒謬之舉!”
一面叫着,已是被打得直在地上翻滾。
他那頭套、鬍鬚本來只是草草搭在頭頂並下巴處,全靠一隻手各自擎着,此時忙着擋那棍棒,如何還有空閒,滾着滾着,已是把頭髮、鬍鬚都滾落在地。
十幾步開外,他口中直叫的那一位“顧副使”正領着幾人站在一處。
廂房中本來就點了一根蠟燭,已經夠亮,這一行人進來,又各自提了燈籠、火把,雖然比不得宮中那手臂粗的白蠟一般映得如同白晝,可奈何這屋中那一隻頭閃亮亮的,彷彿發着光一般,實在太過惹眼,叫人想忽略都不得。
那跟着進來的老道倒吸了一口涼氣,叫道:“此人怎的這樣的頭,此人斷然不是鬆巍子道長,必是有人冒充!”
又轉頭衝着後頭兩個道童叫道:“你二人把師父看到何處去了?!”
兩個小道童都不過十歲上下,平日裡不過跟着鬆巍子四處講道、看病、混個臉熟,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俱都嚇得兩腿哆嗦,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後頭這一處混亂不堪,前頭卻是很快就分出了勝負。
先不說那鬆巍子本來也並無什麼拳腳功夫在身,便是他當真是什麼綠林好漢,一個空手的如何打得過三四個提着長棍的,很快被人制服,給將雙手背到了身後,往顧延章面前壓了過來。
他此時臉上已是洗過,露出一張英俊端正的光頭黑臉來。
楊士瀛家的皁塊做得着實是好,不僅把他那面上的鉛粉洗得乾乾淨淨,隔着兩步遠,幾人竟還在其身上聞到了淡淡的早教皁角清香之氣。
不消顧延章吩咐,一名差役已是將手中的燈籠湊到了鬆巍子面前。
燈光之下,顯得那光頭男子額頭方闊,地閣不短不長,雖然臉黑,可五官卻是長得十分出色,更有兩隻耳朵生就一副福相,如果不是瘦了些,一張臉看着同繪像上的佛容竟有兩分相似。
顧延章見得這“鬆巍子”的臉,端的吃了一驚,只覺得有些面熟,心中正暗暗回憶此人究竟是哪一個,卻是忽然聽得一旁有人叫道:“你……你怕不是那智信大和尚?!”
出聲的竟是那名老道!
原來大晉佛道不分家,都是方外之人,雖然修道修佛,各有不同,可都是在京城之中,遇得水陸法會、道場、大事情,少不得一併出席,一個月裡頭少說要見上七八回。
原本那“鬆巍子”頭上頂了長髮,頜下有須,聲音沙啞,面上擦粉,扮作一個道士,老道並無所覺,可此時他頂着一個光頭,身上也光溜溜的,並無道袍披着,卻是怨不得與之相熟的老道一眼就將其認了出來。
“你……你不是去交趾傳道講經了嗎?!”
老道驚奇不已,不由自主地上前兩步,一副想要去認真端詳那“鬆巍子”的頭臉,卻又有些不敢的樣子。
場中除卻那老道,另有兩個道士,聽得“智信大和尚”五個字,已是立時圍了上來。
這說話之間,早有差役將廂房之中全數搜查了一遍,並未找出什麼人來,卻是又自屋中的行囊裡翻出了兩副花白鬍須,兩個白髮頭套,另有不少道人服色,兩瓶子不知來歷的藥丸。
除此之外,還有一小匣子的鉛、胭脂,乃至螺子黛、香脂也是應有盡有,換一個不知情的人來,怕是以爲此處不是什麼道觀,而是哪個富貴千金的閨房。
顧延章指着一名差役道:“拿鞋給他試,再拿一身衣衫給他套上去,看合不合身。”
那差役急忙應了。
“鬆巍子”被押在地上,提刑司中一干老手一涌而上,先給他試鞋,長短正正好,再給他試衣裳,也是一樣大小,最後給他穿上道袍,套上頭髮、鬍鬚,領了兩個小道童過來,問道:“這可是你家師父?”
小道童連連點頭,異口同聲道:“正是,只是黑了些!”
屋中俱是大男人,無一個會使鉛粉,顧延章只得自己下場,給他臉上胡亂塗了幾下。
這一回便再無爭議,哪怕沒有那兩個小道童,道觀中也已經人人都能認出來,面前這一個,果然就是白日間的“鬆巍子”無疑了。
那老道叫道:“智信大和尚,你有紫紅袈裟,不做你的和尚,來扮什麼道士!”
智信面如死灰,全身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也不擡頭。
他也不能說話,更不能擡頭。
一個領了聖旨,本應在交趾國傳道的僧人,如何會忽然出現在京城之中,還扮作一個道士,此事無論如何解釋,他都已經脫不了罪。
“智信?”顧延章上前一步,蹲在地上,問道,“是你不是?”
智信不言不語。
顧延章又道:“陳節度向朝廷請命,說你傳道有功,爲你請了紫紅袈裟,你知也不知?”
智信此時緊緊咬着牙關,可牙齒卻是禁不住上下直打架,發出咯咯的聲音。
他擅自偷溜回京,領皇命而違皇命,一爲欺君,二爲不義,此時假扮道士,在京城之中招搖撞騙已是罷了,偏還瞞天過海,進得宮中,更是不忠。
如此行徑,怎還可能保住性命!
***
且不說這一處顧延章帶着一干提刑司差役將那“鬆巍子”當場逮住,不知怎的,忽然老道士變回了大和尚,而另一處,就在後宮之中,卻另有一番鬧騰。
正值戌時,慈明宮中燈火通明,張璧手中拿着一根兩三尺長的竹竿子,就在那大殿之中舞來舞去的,口中嘿嘿呵呵,時不時衝着一旁叫道:“我耍得厲不厲害?”
場中盡是黃門內侍,另有幾名宮女,都圍着喝彩拍掌,還有張太后坐在一旁,十分緊張地看着自家這猢猻大鬧,過不了一時,就要吩咐道:“且舞得慢些!你這武藝已是十分厲害了!此處地滑,莫要傷了手!”
再過一回,又道:“你已是耍得極好看了,此時天黑,不若明日再耍罷!”
張璧哪裡肯聽,偏要從頭到尾把那棍法舞了一遍,跑跳之間,全身都是汗,他耍完了,也不用帕子,一手將一旁湊過來的宮女推開,只把袖子往頭上隨手一擦,一路小跑着,已是乳燕投林一般撲進了張太后懷裡,口中叫道:“大姐姐,你瞧我這一套棍法使得好是不好?”
他小小個子,全身是汗,連外頭已是溼透了,可張太后卻半點不嫌棄他的汗臭味,一面拿帕子給他擦臉,一面斥道:“你這不曉得消停的,當真要耍棍子,白日間去得後苑之中,自有御花園,大把地方給你耍,叫幾個教頭去教你,在一旁看着,也不會傷了,偏要這大晚上的在宮中亂來!怎的這樣胡鬧的!”
張璧嘻嘻一笑,搭在張太后膝蓋上扭來扭去。
張太后不過嘴上說說,哪裡真的生了什麼氣,此時給他擦了臉,笑道:“時辰差不多了,叫他們給你去洗乾淨了,今夜早些睡,明早不是還要去資善堂聽講?”
張璧聽得“資善堂”三個字,登時有些不高興,將手中竹棍往地上一丟,也不再靠着張太后,卻是悶悶不樂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道:“我不喜歡去聽課……”
張太后十分不解,問道:“這又是怎的了?上回不是說要好好向學,將來要做萬人景仰,不世出的大能臣?你不去聽課進學,如何會做事?”
又道:“是課講得不好嗎?”
張璧搖了搖頭,癟着嘴道:“先生都是有學問的,人人課都說得好,只是……大姐姐,誰人會去做陛下的兒子呀?”
張太后登時一驚,問道:“誰人同你說的這些?!”
張璧道:“資善堂里人人都在私下議論,有人說是趙劼,有人說是趙跬,還有人說……先生講課,明明只是在說四時需有序,農桑不違時,方能有穀子吃,百姓才能安穩,他們人人都要扯上什麼仁、德、禮、義,好沒意思的,難道日日嘴巴上說得好聽,不去鋤田,就能真正吃得飽肚子嗎。”
張太后有些好笑。
從各藩王、宗室中抽了些小兒出來,一併放在資善堂中讀書,開始是她的意思,只想着放得近了慢慢選,總好過私下探聽人品,讀得一年半載的書下來,那人的性情、人品也大致得知了。
只是小兒畢竟是小兒,再如何聰明,行事還是稚氣濃,到了那個地方,自然是人人都想着好好表現自己適合“君”這個角色。
她倒不覺得這些小孩有什麼不好,雖是急切了些,可有心總好過無心。
張太后笑着同張璧說了幾句,見得時辰不早,就打發他去梳洗休息,自家則是坐在桌邊看前幾日的邸報,又翻了本閒書。
正看得入癮,忽然聽得外頭一陣人聲,不多時,一人匆匆跑得進來,惶急叫道:“聖人,張家小公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