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瑞五年正月元日,那一天,我的榮耀到了極致。
年輕的皇帝在漫天飛雪中迎娶了他的新娘,當朝宰相唯一的女兒,安雪憐。
一直都覺得我的名字好,令人一聽便充滿憐惜,是故我一直都被人寵如至寶。就連我出嫁的這一天,上天也似乎特別眷顧,下了這不常見的一場大雪,白茫茫一片鋪滿了路。
典禮華麗隆重,喧囂的氣氛彷彿把這滿世間的雪都渲染上了七彩麗色。
想起出閣前母親對我說,很多皇帝繼位的時候只是將原先的太子妃立爲皇后,而今,我卻是被當今聖上用□□皇帝的身份迎娶進的皇后,女人的榮耀,恐怕已經到了極致……
女官引導着我前行,豔麗的紅紗覆着我的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朦朧,滿眼滿眼只有這囂張到極致的紅。
路不長,可我卻似走了差不多半生,隔着蓋頭隱約看見對面人影走動,一個人牽住了我的手。
只是輕輕地握着,寒天凍地裡我還是感到了溫暖,隱隱透過手指傳了過來。
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是了,就是他了,我下半輩子將與之牽絆的人,□□的皇帝,軒轅崇賢。
那一年,我19,而他,年僅18。
榮耀向來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我獨自一人端坐在龍鳳牀邊直至半夜時,我便知道自己華麗的劇目已經結束。
拿下頭上的喜帕,隨手招了個宮女,“替我卸了。”這個鳳冠還真不一般的重。
那人有一瞬間的遲疑,但畢竟是深宮大院裡見多了世面的,很快便照我的吩咐做。我知道不等皇上來揭喜帕我是不應該擅自隨便動的,但我更不想就這樣枯等一個可能永遠也不會來的人。
打一開始便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爲了□□的江山,爲了父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我就是變相的人質和棋子,用來換取表面暫時的平和。
早知道會這樣,可還是沒想到皇上會如此不顧情面,大婚之夜連看我一眼的敷衍也不願意。畢竟小,有時候他還嫌稚嫩了些。
揮退了下人,我不想看到他們眼裡流露出的憐憫。
自己和了衣躺在牀上,本來經過一天的折騰已是極累,倒也很快便睡了去。
這一覺睡得並不塌實,興許是換了地方不習慣,腦子總是昏昏沉沉似醒非醒,不過睜開眼時天邊已經大亮。
整個大殿空空蕩蕩,我躺在牀上,頭有些疼。門外傳來細微的說話聲。
“誰在門外?”我揚聲問道。
一時間的寂靜,然後便聽得一個尖細的聲音,“奴才李德常參見皇后娘娘。”
“原來是李公公,請進。”說話間我已下了牀,在梳妝檯前坐定。
門開了,魚貫而入一批宮人,伺候我梳洗裝扮。
透過鏡子看着一直站在身後指揮衆人的李德常,雖然臉上非常光潔,但我知道他年歲已經不小,也算是服侍過兩代君王,現在擔任宮裡的太監總管。
“皇后娘娘果真國色天香,雍容華貴,賢明慧德,能有您這樣的皇后真是聖上之福,□□之福,百姓之福。”
甫裝扮停當站起身,李德常一番話說得我禁不住輕笑。真不愧是在宮裡摸滾打爬那麼多年的人,想爲昨天晚上皇上的行徑圓場麼?
“李公公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興許想不到我會如此直接,李德常不禁微怔,不過多年磨練出的工夫令他馬上接了下去,“皇后聖明,最近朝政吃緊,加上大婚時積壓下了不少奏摺,皇上爲此頗傷神,昨兒個夜裡邊關又送來十里加急公文,故……但皇上一直心念娘娘,特命奴才守在此服侍娘娘,娘娘有何吩咐儘管差遣奴才。”
說穿了,就是皇上他忙,忙得連大婚之夜也故不上,而我又必須識大體,不然就不“賢明慧德”,那我這樣的皇后就不是“聖上之福,□□之福,百姓之福”。
“那就有勞公公了。公公也請放心,本宮不會讓皇上爲難,讓公公爲難的。”
端起下人奉上的銀耳燕窩粥輕輕舀了一口,含在嘴裡,微微蹙了蹙眉。
“換下。端一份再熱一點甜一點的上來。”一旁尖細的嗓音響了起來,讓我有些驚訝。怪不得他能爬到今天的地位,確實不簡單,連我口味偏甜,喜歡吃熱的這點小事他也一早摸了透。
擱下手裡的青玉瓷碗,我看向李德常,“李公公,本宮還有個不請之請,不知可否?”
“奴才向來聽主子吩咐,請之一字不敢當。”
“這皇宮裡沒半個熟識的人好生不習慣,不知公公能否允許本宮自孃家討個丫鬟來使喚?”
“娘娘請放心,奴才這就去辦。”
覺得好笑,不知我這樣算不算要挾?如若平時這樣明目張膽從自家要個丫頭定是不許的,暫且不談奸細眼線之說,單單人員混雜管理不便就是一大困擾,皇宮畢竟不同外頭。可如今就不同了,是皇上負我在前,這樣一個大好的事由如果讓有心人知道的話,呵,可就有一段好戲可看了。而那些個有心人,除了我安家的人不做外人想。
菱兒來的時候也不過過了一個時辰,我真是打心底裡讚歎李德常的辦事效率。
“小姐!……菱兒參見皇后娘娘。”
瞅見我身邊站着的一衆人,菱兒原本興奮的小臉立馬嚴肅起來,有模有樣地行了大禮。
“自家人,不必如此拘禮,起來吧。”
揮退了其他人,拉着菱兒坐了下來。
“來,讓我好好看看胖了還是瘦了,沒你在身邊我還真不習慣。”
菱兒撲哧笑了出來,“小姐,我們才一天沒見而已。”
“一天沒見也是沒見,怎麼,你不想念我?”
“菱兒怎麼會不想念小姐,不只我,府裡每個人都很惦記小姐……夫人昨天都哭了一夜。”
“娘……”我有些黯然,“你來的時候夫人有讓你帶話嗎?”
“有,不止夫人,老爺和兩位少爺都讓我問一聲小姐,過得好嗎?皇上……皇上有沒有欺負小姐?”
“欺負?真虧大家想得出來,他哪敢欺負我啊,怎麼說我都比他大一歲,他還得尊稱我一聲姐姐呢。”
“小姐!”菱兒有些驚慌地起身到門口聽了聽。“小心隔牆有耳,這皇宮可不比府裡,小姐切不可再這麼由着性子說話。”
有些啞然失笑,這丫頭什麼時候膽子這麼小了?
“行行行,謹記菱兒小姐教誨。好久沒作畫了,菱兒,這次我畫你可好?”
菱兒有些氣極地跺了跺腳,卻又無可奈何,只得氣鼓鼓地出門找人準備筆墨紙硯去。
極想安靜閒適地作畫,尤其是這精雕玉琢般的雪景,上天給我的嫁妝,我也只能通過畫將它留下來。
可是我的身份不允許。
三日之內,宮中大小嬪妃已按品級輪流來這鳳臨殿參見過我這位皇后娘娘。坐在高首,面前是望不盡的衣香鬢影,奼紫嫣紅。四妃中的淑妃,九嬪裡的昭儀,修容個個皆是人間絕色。以天下養一人,果然是不同凡響。這些絕色的女子,只因太多,便失去了被珍視的資格。輕言淺笑,嬌嗔微顰,無一不是費盡心機來留得一時聖眷,也只是一時。
我端坐高堂之上對她們輕輕頷首,賜賞,然後揮手示意她們退下。並無多言。
不是我高傲得看不起人,只是不願趟進這渾水,後宮裡的爭權奪勢不比朝堂上弱,今日的一言一行也許就成爲他日別人的把柄或憑仗。
“娘娘累了,要歇着了。”
幫我送走又一個來參見的人,菱兒毫不客氣地關上了門,也不管外面的驚惶。
“小姐,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吧。”
人前喊我娘娘,人後喊我小姐,也只有菱兒這丫頭會如此做了。
“什麼怎麼回事?”
“別跟菱兒打哈哈,小姐知道我要問的是什麼。皇上爲什麼從來沒來過?”
我啞然,想不到她還挺上心的,本以爲這兩天應付那麼多事她應是忙得頭昏腦漲,卻還注意到了這事。
“小姐要是什麼也不說,那菱兒也只好向老爺夫人如實稟告了。”
居然學着要挾我,我不禁搖頭。“就像你看到的這樣,皇上從來沒來過。”
“從來沒來過?那大婚之夜呢?”
“也沒。”
“什麼?!”
極富震驚的一聲,不知道的人還以爲發生了什麼駭人聽聞的大事,其實也不過一件小小事實而已。
“小姐你怎麼還能這麼悠閒鎮定?!”
“那我該如何?痛哭?大鬧?自哀自憐?還是帶着大批人馬去興師問罪?”
“起碼……起碼也該告訴老爺夫人,讓老爺爲小姐做主。”
失笑地搖搖頭,“菱兒,有些事不是你看起來的那麼簡單。就像你說的,這是皇宮,不比尋常人家,那皇家的事自然也不能與尋常人家的相比。這是簡單的婚姻嗎?不是。其中的關係複雜盤根糾結不是一兩句話就說的清的。罷了,說這些你也不懂,我只想讓你明白,對於這些我並不怨恨,那就夠了。”
“小姐……真的不怨恨?”
“我爲何要騙你?”
“……既然小姐這樣想,那菱兒也無話可說,只要……只要小姐覺得好就可以了……”
“菱兒?”
“小姐想必也餓了吧,想吃點什麼,桂花元宵如何?菱兒這就給您去弄。”
瞧着飛快跑出去的身影,我微微嘆口氣。這丫頭,眼睛紅紅的,想是去找地方抹眼淚了吧。
攤平張紙,拿起擱在架上已久的筆,蘸了墨,思索了陣,畫什麼呢?窗外的雪經過幾天都已融化大半,班駁地露出大地原貌,畫銀裝素裹已是不可能了。
微微側頭,終還是落下了一筆,慢慢勾勒。我不是畫匠,學不來渾然天成,也不懂什麼意境雋永,只知道把眼前的景物一筆一畫地揣摩下來。末了,在左下方題字——殘雪。
終於冷清下來是在兩個月後,嬪妃們終於知道皇上從未來過鳳臨殿,我這皇后不過是個擺設,她們既不能從我這探得任何關於皇上的消息也無法拉我進她們任一個團體。
我樂得清淨,本想幹脆大方的頒旨,各嬪妃不必每日前來問安,可被菱兒一瞪眼給否決了。說起來真是好笑,我這一個堂堂□□皇后居然怕一個丫鬟。但她說得也有理,只怕我這樣做遲早會有風聲傳到父親耳裡,到時候會出現的狀況並不是我所樂見的。
李德常依舊每天會來問候幾句,順便再表達一下皇上的無奈,謹慎地維護着這脆弱的平衡。他也算是忠心,相信他所說所做的一切皇上並不知曉。
“小姐,今天想梳個什麼樣的髻?”
“簡單點就行,要不用根絲帶綁一下也成。”
菱兒咬了咬脣,卻也照做而不再說什麼。早些日子她是決計不同意的,一定要把我打扮的鮮豔亮眼,現在她心裡也清楚,皇上是真的不會來了。
帶了琴到院子裡,天已開始轉暖,菱兒還是不放心地在亭子裡的桌子凳子上鋪了層厚厚的毯子。
調好琴絃,信手拂來。
“小姐最近總彈這首,是什麼?”
“是《鳳求凰》,當年司馬相如彈與卓文君的。”
“鳳求凰?”菱兒細細琢磨了下,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便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輕嘆着搖搖頭,知道她又想多了。
“小姐……其實,其實你不必爲了安慰菱兒而強顏歡笑的……”
我微愕,輕笑,“菱兒,怎麼又這麼說了呢,我不是說過麼,我不怨恨的……”
“好一個不怨恨。”一個清朗的男聲忽然響起。
我轉身看過去,當今天子正從院門外走來,之所以知道他是天子,是因爲他身後亦步亦趨跟着的是我在這後宮中除了菱兒唯一熟識的李德常。
菱兒早已跪在當場,我也趕緊起身,行了大禮,“臣妾參見皇上。”
“怎敢勞駕安皇后行此大禮,起吧。”
心底暗暗皺了皺眉,爲這句話明顯的火藥味,特地加重的‘安’字。
“臣妾向皇上行禮乃是天經地義,又怎會有勞駕之說。”
“恐怕有些人不這麼想吧。”
極輕的一句話,卻讓我微微吃了一驚。
“誒?皇后怎穿得如此素雅?難道真是皇家虧待皇后?德常。”
“奴才在。”
“吩咐給皇后多做幾身衣裳,要選那種明亮點的顏色,另外再撥點珠寶首飾,我□□的皇后打扮如此寒酸說出去有失體面。”
“是,奴才這就去辦。”
我有些懊惱地看了看身上的衣裳,純白的緞子只在領口袖口繡了些盤花,頭髮也只是用根同色的緞帶輕束,未施半點脂粉,這樣的自己看起來恐怕還真是素雅的很。
“皇后,請坐。”
崇賢已在亭內坐定,指了指側對面原本我坐的位置。
“不知皇上此次前來有何事?”我已儘量讓聲音柔和,讓意思表達地婉轉一些,但似乎效果不大。
“當然是來看望朕的皇后。”
對於這樣的回答我真不知說什麼好,明擺着假話,卻又不能說什麼。
“皇后剛纔似乎在撫琴,接着彈下去。”
面對這樣的命令,我只得遵從。
拂了一陣,卻發現皇上根本沒在聽,只是撐着頭望着亭外的天空發呆。於是乾脆停了下來。皇上並沒有發現,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發現這個年輕的帝王其實很好看,俊朗的五官隱隱透出一絲青澀,但毫不抹殺他的那份尊貴傲氣,尤其是飛掃入鬢的劍眉,英氣十足。
非凡的地位已給他帶來了無數的尊榮,偏偏上天又給了他如此好的皮相,真要慨問蒼天,何爲衆生平等?禁不住嘆了口氣。
“唔?彈完了?”他突然回過神,望了過來。
“彈完了。”
“哦,那朕也該走了。”
微愕地看着皇上果真站起走人,有些不能反應。
“臣妾恭送皇上。”
終於想起來應盡的職責,我畢恭畢敬地行禮。
走至門口的步子卻突然停了下來,崇賢迴轉頭,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只是看了我一眼,又轉過身大踏步地離去。
對於很難猜的事我一向懶得去想,所以皇上一踏出這個院,我便已整個放鬆,再不留半點心思在那個人身上。
迴轉頭,卻發現菱兒一臉沉默地站在那一動不動。
“菱兒?”
“小姐……菱兒對不起你。”
我微嘆,“就知道是你。”
“小姐責罰菱兒吧,想怎麼罰都行。菱兒下次再也不自作主張了,菱兒……菱兒只是看不得小姐苦,菱兒……”
“天冷,進屋去吧。”
“小姐?”
“我知道,不怪你,真的。”
只怪我不該畫什麼殘雪,彈什麼鳳求凰,生生讓你擔心了。只是你也不該拿着我安家的名義去要挾李德常,那樣的人又豈是你這樣的小丫頭應付得了的?
也罷,回頭看了看沒動的人,“菱兒,我想吃紅豆粥,就罰你去親自做吧。”
“小姐吃的那些個點心哪次不是菱兒親自做的?”小丫頭嘟了嘟嘴,不過也算是從剛纔的自怨中回覆過來,趕緊着向院外跑去,就怕晚了餓壞了我。
望着那個背影,禁不住微笑。這偌大的皇宮中,終於還是有個可以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