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知何時睡去,醒來時天邊已是大亮。四顧,發覺自己竟是躺在了牀上,卻穿戴整齊,連盤發也未散去,心下微嘆菱兒這丫頭的失職。
坐起,頭隱隱痛了起來,許是昨夜吹多了冷風。
喚了菱兒進來爲我梳妝,她見着我這模樣竟愣了愣,然後抱怨起我的不會自顧。
“……小姐你這樣可怎是好啊。”末了,她長長嘆一口氣,拿了溼巾替我拭臉。
繁多的一大堆話,我聽進去卻只有一件事——昨夜她並未服侍我。
“昨夜你不在?”
“是,小姐你昨夜竟趕我走,不讓菱兒服侍小姐。”她無不委屈,淚眼婆娑地望着我。
我啞然,昨夜後來發生了什麼竟已不記得,似是曾幾次三番趕了人要清淨。
望望菱兒,望望窗前的躺椅,再望望這繡牀,想想,終是一笑,估摸半夜時自己凍得本能驅使,意識模糊地爬了上來。
掀了錦被,一陣瑟縮,起身下地。
叮噹一聲,低頭望去,卻是什麼東西從我身上垂落,擊在牀板上發出清脆響聲,一根鏈子牽絆在腰帶上搖晃着,映着晨陽墜物灼灼生輝。
拿起,竟是那個翠眼金鷹。
心頭一窒,握緊了手中物。
回安府後便已讓菱兒還去了逍遙樓,卻爲何如今又繫到了我身邊?難道……
擡眼,卻突然看到菱兒眼中一閃而逝的複雜神色,趕緊收了鏈子在梳妝檯前坐定。
望着鏡子中菱兒如常無二異的表情,尋思了番,終是問出了口,“老爺夫人知道麼?”
菱兒手下一頓,擡眼透過鏡子望了望我,“菱兒不曾講過。”然後又垂眼替我仔細地梳着髮髻。
感覺發絲在她指間穿過,四周靜得可聽到她腕間玉鐲撞着髮飾發出的隱約玎玲聲。我望着她挽出一個個辮花,有些失神。
“……小姐不信菱兒麼?”她的聲音有些縹緲,似是隔了很遠,從彼岸傳來。
心中隱隱一顫,垂了眼眸,“怎會。”
“……小姐終還是不信我了……”
擡眼,只看見她黯然的眼眸。
“小姐不信菱兒也是應該的。”她一笑,卻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心痛,“畢竟菱兒做了那麼多欺瞞小姐的事,小姐對菱兒是失望了吧……”
想說什麼卻不知該如何言語,只是望着她深深垂下了頭,望着她強力抑制着身體的顫抖,嘆息。
“菱兒……”
“小姐不必說什麼,”她擡起了頭,隻手拭去臉頰的淚痕,吸了口氣,“菱兒只是個下人,不曾讀過什麼聖賢書,也不懂什麼至賢明理,菱兒只知道做事要忠於自己,談不上對得起天地良心,但求日後不去追悔。菱兒並不後悔曾做過的事,因爲那些事都是菱兒自願做的,無愧於安家的恩,無愧於小姐的情,無愧於菱兒自己的心,縱使招人厭,招人恨,菱兒也不後悔。若是小姐現在想趕菱兒走菱兒也絕無二話,只是今後請小姐保重,沒有菱兒在小姐身邊,小姐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可別再虧待了自己……”
心下一陣刺痛,望着她的眼眸,一時凝噎。想起從前兩人一起笑鬧玩耍的日子,想起在宮中她陪我度過的每一個清冷的夜晚,想起她爲我哭,爲我笑,爲我傷神。真情?假戲?又如何,我只知道她是菱兒,陪了我十數個春秋的菱兒。於是我笑了,笑望着鏡中的她,“菱兒我餓了,想吃紅豆元宵。”
她一怔,不明所以地望着我,眼角還掛着殘餘的淚珠,終於恍然,笑着連聲應答,欣喜地跑出了屋。
望着她的背影,我笑了,笑得眼眶潤溼,人心,終比什麼都可貴。
終於下定決心去找父親問個清楚已是下午。
在後園裡轉了會,終還是轉到了書房。
待人稟了後推門進去,父親正坐書案後太師椅上捧着書卷仔細閱讀着,見了我進去放下手中書卷,“雪憐可有什麼事?”
一臉的慈祥,全不見昨日的失望與無奈,反倒突顯出我的侷促。
“女兒,女兒想……”垂下的眼眸遊移着,終橫下了心,驀地擡起頭對上父親注視着我的眼神,“女兒想知道這大半月來宮裡與朝上發生的事。”
父親望着我,帶着審視的目光,半晌,終展顏一笑,“不愧是我的女兒,雪憐想知道什麼儘管問,爹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尋了椅子坐下,想了想,擡起頭,“女兒想知道昨日佟大人來找爹所爲何事?”
“這個……”父親思索了番,“不用爹講,想必雪憐也一定已猜到事關宮中。其實爹是想知道皇上對於雪憐出宮回府有何動靜,所以命佟弋江多留意番。”
“那如何了?”
“爹一直感到很奇怪,皇上竟從未詔告宮中或是朝中皇后已離宮,甚至據悉,這大半月來鳳臨殿夜夜燈火通明,爹想不明白,雪憐你說這是爲何?”
聽着,我的心裡咯噔一下閃了神,父親望着我,和藹的眼神中藏着絲絲銳利。
“女兒覺得也許……也許皇上覺得皇后離宮茲事體大,怕引起後宮與朝中騷亂,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纔會那麼做,至於鳳臨殿……定是皇上特意命下人如此佈置,以防殿中長久無燈火引起他人懷疑。”
“原來雪憐如此認爲……”父親低頭一番思索,似是接受了我的說辭,可不知爲何,我總覺得父親話中有話,也許他早已知道真相,只是試探我而已。
“女兒還想知道最近朝中有無何人事調動?”
“朝中嗎,想必雪憐是想知道遇刺那事後果如何吧。”父親雙手交疊在胸前,望着我。
“不錯。”我微頷首。
“那雪憐知道那日刺殺你之事究竟是何人所爲麼?”
爲着父親突然問的話愣了愣,“具體情況女兒並不知曉,只是隱約有個大體猜測而已。”
只因那時沉浸在失去玉兒的痛苦與心冷中,很多事都不曾在意,或是故意不讓自己去想。
“哦?說來聽聽。”
“那日行刺的女子女兒確實不認識,但後來仔細想想又發現那眉目似曾相識,昨日女兒已問過菱兒,證實那女子原來是康賢妃奶孃的女兒。”
“可是康賢妃已瘋,所以你覺得是要麼是康賢妃裝瘋然後指使人刺殺,要麼是那奶孃自己爲主子報仇所以命自己女兒所爲?”
“女兒也曾這麼想過,但又覺得不妥。因爲那日那女子眼中透露的恨意不容質疑,如果真是那樣那女子也犯不着憎恨我至此,畢竟康賢妃與她並無最直接關係。”
“所以你想到了另一個人?”
“不錯,女兒一直覺得她那日的舉動頗爲可疑,暫且不論她和我同行與遇到行刺的巧合,單就那日她捨身救我便是最大的疑點,朝中誰人不知我安家與她文府的牽制,宮中又有誰人不曉我這個皇后與她那個貴妃的不合?”
“可惜無憑無據啊……”父親隻手敲着桌子,“我看皇上也爲這頭痛着吧,總不能怪罪她救你吧……文意廷,老夫誓要弄垮你這老狐狸以消心頭之恨!”
啪一聲,父親一掌重重敲到桌上,眼中露出點點兇光。
我沒有作聲,等着父親漸漸平復心境,我知道爲了這件事父親已不是第一次動怒了,畢竟文家這次傷的是我,父親唯一的女兒。
“女兒現在不明白的是爲何那奶孃女兒會如此憎恨我?”
“原因很簡單,因爲你害死了她的母親。”
“什麼?!怎會可能?!”
“怎麼不可能,只是點手段而已,黑黑白白,世人永遠只看得到表象,誰知道內裡?”
“這麼說……又是文媛茹?是她殺了那奶孃然後又讓她女兒相信是我所爲?”
父親沒有接話,只是望着我,那是一種審視與探究,終嘆了一口氣,“跟她比,你要學的還真是太多,也許你比她聰明,但你沒有她的狠心。”
我垂下眼瞼。
過了長久,我復擡起頭,“爹,女兒想要一份名單。”
“是這個吧。”
兩本薄薄的冊子遞了過來,我接過,翻了翻,頗有些驚訝。
“略厚的那冊記載的都是我安府這邊人的姓名,所在職位,以及簡略介紹,略薄那冊則是文府那頭,但只是些檯面上明着的或是爹已查到的,還是有所欠缺。”
我詫異於父親的心思嚴整細膩,更詫異於父親如此洞悉我的所想。
“那這個——”
“不可以帶出這個書房。”
怔了怔,頓時又明白過來,畢竟事關重大,閃失不得。
“女兒明白。”
大致翻看了一番,粗略記了些人名,又將名冊遞還父親,“爹可知道如今大哥情況如何?”
“一切安好,說起這個,不久前元思還來過信問你在宮中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啊?”一顆心不禁吊了起來。
父親望了我一眼,“自是告之他安好,無須多慮。”
“大哥怎會突然想起問這個?”
“因爲皇上下手了。”
“什麼?”
“皇上因爲文意廷所推薦之人在戰場的一點小小過錯大發雷霆,不但當場責難文意廷與萬衡季,還立即下旨降了那人副將之職,由你大哥代爲。”
“崇賢居然這麼做?!他怎可這麼意氣用事,他不怕朝中大臣不服嗎,他……”
突然噤了聲,因爲發現父親望着我的眼神複雜莫測,“憐兒有件事其實你猜錯了,或者說你故意沒說你真正心中所想?知道麼,皇上每天早上都是從鳳臨殿出來,再想想那夜夜燈火通明,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我愣了住,望着父親忘了反應,完全不知父親突然說這一番話意欲何爲。
“憐兒你知道你與那文媛茹相比最大的勝算在哪麼?就在你比她多了個籌碼,那就是——皇上。”
“爹!這等大逆不道的話——”
“大逆不道?哼,這世上誰贏了誰就是道,皇上又如何?他也有七情六慾,他也是人,人與人之間有的就是利用,就算生死相隨的情侶之間也是如此,只不過他們利用的是情。皇上是你的籌碼,你大哥是你的籌碼,爹也是你的籌碼,至於這些人——”兩本冊子隨着父親的動作甩在了桌上,“不過是棋子罷了。憐兒你要記住,這個世間只有強者才能生存。”
有人說,很多事都是先天註定的,那就是命。但你決定怎麼面對,那就是運!
所以我相信命運,卻不相信命。
坐在這茶樓,我端着茶盞輕啜。
那日滿鋪的白雪早已化去,枯黃光禿的樹枝,凍結的湖水,窗外的景色怎麼看都論不上美景,但我卻仍欣賞得興致昂然,只因那一抹絕代風華。
都說美人如畫,卻不知究竟是誰欣賞了誰。
他站在樓下,望着我,驚訝地忘了反應,終是我朝他輕輕一笑,有禮而又淡然。
軒疏明朗的眉宇,清澈明淨的目光,冰雪般寂寞高華的神情,如此淡雅脫俗,又如此風姿絕世,文清揚,當真清華無雙。只可惜,爲何要是他,爲何他要姓文?
“當真好巧,想不到今日竟能再在此處遇見冷小姐。”坐在對面,他有些許的無措,但眼底的那抹欣喜還是騙不了人。
“的確很巧。”我莞爾。
卻不提其實自那日一別後他便天天來此等待這樣的巧遇,即使我會再來的機率只有萬分之一,也不提我爲了能與他巧遇叫元行多方探聽了多少消息,而今天我又已在此等待了多少個時辰。
只要結局如大家所願,過程如何又有誰在意?
“冬兒,再去叫小二沏一壺上好的碧螺春來。”
只因怕菱兒動情而不自覺說出什麼,今天特意差遣她去了母親那辦事,而本着對無極的信任,連帶地信任了小路子,也相信了他的妹妹,冬兒。
四下沒了旁人,氣氛沉默得有着些許的尷尬。
望着茶杯嫋嫋而出的熱氣,我有些失神。
父親說過人與人之間就是利用,我雖不贊同但也無法否認,因爲我現在做的便是如此。
像是一場對決,我與文媛茹,父親與文意廷,爲了各自的立場和利益,拼盡了手段。
父親說我學不會文媛茹的狠心,的確,那種血腥的殘忍我不會,但我更知道並不是只有血腥才能到達目的,人性終有弱點,有時候不見血的痛纔是真正的痛。
苦笑,我竟也走到了這一步,只是自己選的路,退不得。
“冷小姐是不是有心事?不知文某能否幫上什麼忙?”
“呃?”我驚訝擡頭,卻瞧得他關切的眼眸,“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擔心家兄而已……”
“令兄……?”
“在邊關。”
“原來如此,不過在下聽聞突厥與我朝兵力懸殊,戰況對我朝非常有利,相信不用多久小姐便可與令兄團聚。”
“……但願如此……只是戰場難測,本就已經朝不保夕,偏偏又生枝節,唉……”
“枝節?難道令兄遭遇什麼?”
“也非是家兄遭遇,只是聽聞一位副將被撤了職,這臨場換將可非同小可,好的話可漲軍勢樹軍威,壞的話可就……”
“關於這件事在下也有耳聞,確實頗遭非議,只是因一點小小過錯便遭此待遇,曾經的功績說不算就不算,確實很令將士寒心,會對軍心造成怎樣的影響還真是不好說……照理當今皇上聖明,應當明白這一點,可爲何還要做出如此決斷呢?”
心裡一頓,我垂了眼瞼,喃喃輕語,“所謂君心難測大概便是指如此吧……”江山美人,難兩全,自古便是君王劫。只是崇賢,我不希望我成爲你的劫,也不希望你作出兩難的抉擇。
“……冷小姐?”
驀然擡眸,發現自己竟又走了神,抱歉一笑,“聽文公子一席話發覺文公子談識頗深,想必家中有人在朝爲官吧。”
他一怔,“實不相瞞,家中確有人在朝中混得一官半職。”
“那文公子是否也有打算爲官?”
他有些莫名,望了望我,“家父有這打算,但在下實在不以官場生活爲己願,所謂鴻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比起庸庸碌碌,還是閒雲雅鶴適合文某。”
有些驚訝,“文公子是想醉眼看人生?”
他一笑,淡雅如菊,“名者虛妄,利者虛浮,兩者皆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文某不願因此迷失自己。”
沉吟了番,“像文公子這般卓絕之人不能爲朝廷所用,當真是朝廷之憾。”說完方覺不妥,擡頭果見他疑惑地望着我,遂一笑,“冷惜別無他意,只是覺得像文公子這般人才如能爲官定當能爲國爲民爲天下良好決策,使四海昇平、國泰民安,實是百姓之福,卻不想文公子無此意願,所以感慨而已,還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看了我一眼,略低了頭,隻手擺弄着茶杯,不再說話。
敲門聲輕輕響起,冬兒推了門進來。
丫頭果然伶俐,等沒了說話聲才進屋來。
新沏杯中茶遞與他,等了半晌,輕聲喚了番,他驚覺擡頭,歉然一笑,“在下失禮了。”
我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輕啜着。
“文某心中有些疑慮,不知可否向小姐一問?”
“請講。”
“小姐是否希望文某入朝爲官?”
微一挑眉,“此事事關公子前途命運,冷惜怎可輕言?況且此事應當看公子自己所想纔是。”
“……小姐言之甚是……”
斂眉。
文清揚,就看你自己如何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