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開公司的時候,天開始下起雨來。

有輛豪華的轎車停在我家的樓下。

我自然認得車頭上的那個標誌,只消一眼,便永世不會遺忘。

仿似皇家的徽章,那是寧氏家族獨有的記號。

如果有機會讓我再選擇一次,只但求身家清白,與寧氏老死不相往來。

一切皆錯在寧氏獨子的身上。他在不適當的時候,出現在不適當的地方。

那時我們住在同一個宿舍,朝夕相對,和平共處。

本來相安無事,直到有一晚他出現在我的房門口,對我說他喜歡我,而且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

聽着他的表白,我並沒有太多的驚訝,我只淡淡地對他說:希望你沒有弄錯,我是個男生。

他思索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然後第二天晚上,他再次出現在我的房門口,對我說:我用了一晚的時間,已經想得很清楚,我的確是真的很喜歡你,希望你可以認真地考慮一下。

我答應了,因爲當時他實在很有誠意。

一切的開始都很自然。我對愛情沒有幻想,我更不會天真地去考慮我們是否會有將來。當然,如果我當時曉得他就是顯赫全城的寧氏繼承人則另當別論。

原本平淡的故事,因爲嵐的特殊身份被搞得□□迭起,波瀾壯闊。

我並沒有煽動嵐離家出走,但在寧氏眼裡已無分別。

在嵐的家族裡,我早已惡名昭彰。我是拿着毒蘋果的惡婆婆,誘惑了他們家族的純情兔寶寶。

之後的日子裡,樓下那輛名貴的房車就經常性地出現在同一個地方,而且風雨無阻。

顯然,嵐的家族還沒有放棄。他們不停地在嵐面前施展暗示,期望着終於有一天,嵐會恍然大悟,逃離我的魔掌。

結果嵐不爲所動,他們唯有轉移目標。

看來這次他們要說服的人是我,因爲當我走到車子的旁邊時,車門打開了,我看到裡面坐着的那位穿着高貴的女子。

掙扎了六年,他們鍥而不捨,仍然不肯放棄,令人敬佩的體育精神。

“嚴先生?”車裡的女子有禮貌地向我打招呼,她說:“可否佔用你一點時間?”

名流即是名流,就算要找人尋仇,也應有如此的氣度。

車子開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了從街的那一邊走着回來的嵐,但他卻沒有看到這輛在他身邊呼嘯而過的轎車。

我保持着沉默。這種時候,發言權總要留給聲討的一方。

“嚴先生,我已經在國賓訂了房間,希望你能抽出空閒賞面吃個晚飯。”那穿得一身華服的女子這樣說。

我對她微笑,我在想如果我不答應,是不是就要趁這車子開到橋上的時候跳到下面的河裡去?

面前的女子初看時只覺得十分沉穩,現在細看才覺得她其實很年輕。不知道她和嵐是什麼關係的親戚。

見我一直看着她,那女子對我點頭一笑,她說:“我是嵐的姑姑。這次見你是我一個人的意思,請你體諒一下離家六年嵐的家人的心情。”

根本沒有共同話題,只好繼續沉默。

車子停在預定的酒店門前,那女子一下車便立刻有人過來招呼。我與她走在一起,沿途的侍者一路畢恭畢敬地站立一旁,仿似不敢逾越的君臣。

我隱約覺得,我可能一直和一個不得了的人物在一起六年而不自知。雖然我一直知道嵐出身名門,養尊處憂,但我卻從來沒有想象過,嵐以前也曾有過這樣可以呼風喚雨的排場。

我甚至不知道嵐的家族經營的是什麼樣的生意。

我們被安排在最好的廂房裡,安靜寬敞的房間,對面是一大片可以望到外景而且視野極好的落地玻璃窗,此時正值華燈初上,外面的城市象由無數星星裝點出來的漆黑盒子,鑲鉗在這座居高臨下的酒店腳下。

侍者爲我們斟滿不知名的美酒,在璀璨的燈光下,我彷彿聞到淡淡的花香。

“嚴先生,我向來不善交際,希望你不要嫌棄。”女子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着不經意的柔和氣質。

我欣賞着面前的美景,突然想到,如果他們威逼不成會不會考慮用美人計?

那麼下次應該派個男孩子來。

想着想着,我不覺笑了起來。

“嚴先生似乎想到了開心的事情。”女子細心地觀察着我,對我笑意盈盈。

“是的。”我說:“我想起了蒲太郎游龍宮的時候,看到的也不過如此吧。”

她也笑,說:“我沒有遊過龍宮,不知道那裡是怎樣的光景。嚴先生若是喜歡這裡,我就放心了。”

說來說去她仍然不肯進入正題,不知打算拖到什麼時候。

“寧小姐不是該有話要對我說纔是嗎。”我說。

“是的,”見我開門見山,女子倒也大方。她說:“或許這樣說有點失禮,但是嚴先生可否停止與嵐的交往?”

真叫人失望,又是老調重彈,他們周而復始地作這些毫無意義的遊說,想用車輪戰。

“你希望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如果我馬上說好,你也不會相信吧。”我說。

那女子並不慌張,靜靜地說:“嚴先生,每段感情都會有個期限,況且,你們並沒有將來。”

“我不在乎有沒有將來,我只要有嵐就好。”我惡作劇地說,留意着對方的表情。

她不作聲,輕輕地啜着高杯裡的紅色酒液。擡起眼來的時候,她說:

“嚴先生,希望你明白,以我們家族的能耐,要對付你並不費力,我這樣說並無意顯耀什麼,只是想讓閣下知道我們對你並無惡意。”她頓了頓,接着說:“況且,嚴先生是個有才華的人,應不至於爲了嵐這孩子而斷送了前途。”

真是熱愛和平的家族,聽她這樣說我應該馬上跪在地上謝她不殺之恩。

如果真有這種本事,早在六年前我就已經死於非命。何須拖至今時今日。

“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幹過一些傻事,錯誤一但開始,就要懂得如何停止,不要一錯再錯,導致不可挽救的地步。”女子望着我的眼睛說:“嚴先生若是有難處,可以開誠公佈地說出來,在我們能力範圍之內的,我們定當盡力而爲。”

言下之意是要我開出離開嵐的條件。

剎那之間我腦裡閃過很多念頭,問他們要什麼好呢,三個願望?

“那麼你們打算開出什麼價錢?”我問:“合理的話,我或許會考慮。”

在這種時候如此直接似乎是她意料之外的事,但她收起那一閃而過的驚訝,從身旁拿出一張空白的支票,把它推到我的面前,她說:“我們不敢爲你和嵐相持六年的感情定個什麼價錢,但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我拿起了支票,對她笑了笑,事實上在多年以前,嵐的家族就已經找上了我,那時他們並不把我放在眼內,當年他們只用了兩千萬打算了結此事,平白侮辱了嵐年少無邪的純真感情。

沒想到只不過短短的數年時間,我已身價暴漲,再糾纏下去不知會不會得到王子的城堡?

見我收下支票,那女子甜甜地笑了。她向我舉起閃着光輝的杯子,我也笑着回敬她,在旁人眼裡,這必定是幅極曖昧的畫面。

爲什麼不呢,反正慾望無窮無盡,永遠看不到邊際。

可惜她並不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我坐在那個陰暗的角落裡發呆的時候,那個男人朝我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我繼續看着前面,甚至沒有擡起頭來看他一眼。

那個男人也沒有看我,他並沒有詢問,自顧自在我旁邊坐下。

我們象兩個不相干的人,各自看着自己眼中的風景。

直到我把杯裡的清水喝完,他遞過來一杯酒。

晚上過了十二點之後我不喝酒,我說。

對方沒有勉強,只淡淡地笑:你怕醉?還是怕會錯過了來接你的籃瓜車?

再無聊,也不會選擇在這個地方,和這個人調情。

二十四小時維持高度戒備有損身心健康。他說。

這可是上司對下屬的忠告?我問。

他看我一眼,說:“皓然,離開了公司我就不再是上司的身份,你又何必拘泥。”

我沉默了一陣,然後說:“上司就是上司,無論去到哪裡,都一樣。”

“我無法被你列入朋友的考慮範圍之內?”

“不要故意扭曲我的意思。”

“那麼叫我哲吧,聽起來比較自然。”

好吧,如果這也是上司的命令。

“皓然,你的設計總能令我折服,告訴我你如何能有如此完美的構思?”

我笑:“你不知道?我有一個小小的盒子,裡面住着許多小工匠,我每天回家只需準時睡覺,明天醒來必定看見我想要的設計圖就放在盒子的旁邊,十分神奇。”

哲但笑不語,喝了一口酒,他說:“皓然,我們打算尋找合作公司來完成你此次的計劃,你心目中可有特別的推薦?”

“選擇合作公司已經是我權力以外的事情了。”我說。突然明白職員爲何總討厭在下班時分遇到上司,娛樂場所,請勿論公事。

“皓然,你可知道東申實業?”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聽說東申現在正面臨危機。除非能爭取到與我們合作的機會,否則它無法支撐到年底就會被吞併。”哲說。

“你打算和種公司合作?聽起來很冒險的樣子。”

“你也這樣認爲?”

“難道不是?”

“皓然,那可是你父親的公司。”哲說。

“那又怎樣?”我問。

會不會是因爲我說得實在太無情?哲擡起頭來看着我的時候臉上帶着一絲驚訝。

“聽你的口氣象是在說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大概吧。

我和那個人已經十年不曾相見,我懷疑,即使我現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是否依然能認出我是誰。

或許會,畢竟我曾如此這般地折磨了他十六年。

他不會忘記有我這樣一個兒子,就象我也不會忘記有他這樣一個父親。當然,不會忘記的原因除了愛之外還可以有其它很多不同的因素。

“皓然,給我一個決定。”

“那算什麼?給我一個徇私的機會,是因爲我表現出色,所以得到額外的員工福利?”

“皓然,你從來沒有想過給他一次機會?”

“他的生死操控在你的手裡,那麼,我是不是應該代他跪在地上求你?”

哲笑了。然後他對我說:

“皓然,你可知道,你是一個很無情的人。”

是的,我不否認。他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不應到此時此刻才假裝發現這個事實。

每個人都有自認爲幸福與不幸福的過去。

往事不堪回首,回憶總覺千瘡百孔。

我突然想起了嵐。

如果當初我不是遇上嵐,如果我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個人的生命中,那麼,他是不是就會幸福?

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一想就頭痛,乾脆逃避。

“皓然,你喜歡小孩嗎?”最近嵐總是不經意地在我面前提起。

我從燈下擡起頭來,看着他:“你該不會以爲我可以爲你生個孩子吧?”

嵐笑了起來:“皓然,如果你可以,你將會成爲我家族裡的皇后。”

所以,我永遠都只能是嵐家族裡的惡夢。他們隨身攜帶的是十字架和鐵釘,最想做的事情是在我的額頭上張貼靈符,上面寫着“惡靈退散”,諸如此類。

我不知道嵐最近受了什麼刺激,讓他對我們的將來充滿憧憬。

但他應該知道,那種幻想即使再完美,也不會是由我來替他完成。

我突然想起了那張空白的支票,於是推到他的面前,我說:

“請爲我填一個數字。”

“這是什麼?心理遊戲?”

我笑,有何不可,就當是個心理遊戲。

“沒有關係,儘管填一個你喜歡的數字。”我說。

嵐不置可否,隨手填下,我拿過來一看,只到千位。

“噫,這麼少!”我不滿。

“是你叫我隨便填的啊。”嵐說。

一千二百三十一元。這就是我離開嵐將得到的報酬,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早知道就不讓他填了。

我收起了支票。

嵐並不理我,又自顧自埋頭看書去了。我嘆氣。

嵐,你不會知道吧。

如果某日我到銀行去兌現這一千二百三十一元,那天,就是我要離開你的時候。

數個月後,東申實業被吞併。

新世紀公司成立,聽說東申的舊老闆涉嫌與一筆財務的失竊有關,或許會被起訴。

我站在哲的辦公室裡,看着窗外的雨。

哲就坐在皮椅的後面,輕輕地敲擊着桌面。

沙沙的雨聲中混雜着哲低低傳過來的聲音,他說:皓然,這一切已如你所願,爲何你仍不快樂?

我不語。

終於親眼看見他在你的面前沉淪,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哲淺淺地笑:覺得心情複雜,不知道當初該不該扶他一把,結果又無法如想象般承受他失敗的事實,皓然,你到底是恨着他還是無法割捨他?

突然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十分的討厭,他憑什麼知道這許多的事情,我記得我從來都沒有對他說過。

我把頭靠在玻璃窗上,閉上眼睛。

最後,我彷彿聽見哲在對我說:皓然,如果這是你最後的選擇,那麼不要回頭。

我沒有回答。

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我接到了那個人的電話。

對方問我,嚴先生,你考慮得如何?

我對着話筒沉默起來,好一會兒,才與那人說,我要取消約定,現在還不是時機,因爲對方已經開始懷疑。

那人笑笑,說,好,既然嚴先生認爲此時不適宜行事,我們也不會輕舉妄動。等你好消息。然後電話就掛斷了。

我對着話筒發呆,想起了哲剛纔對我說的話。

他問我,皓然,你會不會背叛我?

你會不會?

我笑了。未來的事情,又有誰知道呢?

請不要再問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回到家的時候,那輛豪華的轎車再次出現。

我自然認得那個氣質雍容的女子。

她對我說:

“嚴先生,你並未遵守承諾。”

我認真地看着她,問:

“我何時曾許下什麼承諾?”

對方態度不見起伏,似乎對我的無賴早有預料。

“嚴先生,你可知道,你現在的處境?”

我現在的處境?我在心裡冷笑,我現在的處境是地球十大不解之迷,現在世事難以預料,明天隨時可能就是世界末日,而我還有太多心願未了,你以爲我有多餘的時間在這裡跟你談兒女私情?

“嚴先生,希望你不要選擇與寧氏企業作對,我們遲遲不出手並不是怕了你,只是顧及嵐的心情,我們不想看見他受傷。”

她的表情恁地認真,如果戴個墨鏡,已經是黑道女頭目的經典形象。

要對付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招式。

那女子見我不爲所動,微微嘆了口氣,她說:

“嚴先生,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說動你。”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事實上,寧氏現在出現危機,嵐的父親得了重病,進院的消息不能瞞得了多久,現在寧氏需要嵐回去主持大局,嚴先生,如果你對嵐真有一點情義,希望你能替嵐好好地設想一下。”

“嚴先生,嵐已經爲你揹負了不孝的罪名,請你不要再讓他作出會讓自己悔恨終身的事情。”

“嚴先生,我們寧氏從來未曾如此低聲下氣地求人,這一次,我求你,請你放過嵐。請你。”

那女子目光淺淡,卻有着一種令人折服的堅定。

我不知道寧氏已經走到絕路。

怪不得我和嵐可以如此安然無恙,原來事情背後大有文章。

“嵐可知此事?”我問。

那女子有一陣子的猶疑,她說:“還未。”

我點頭,我說,這一次,我會認真的考慮。

那女子還想說什麼,但回頭一想,欲言又止。我們各有不同立場,她也不好苦苦相逼。

最後,她禮貌地對我點頭示意,關上豪華的車門絕塵而去。

相持了六年,在此終於要作個了結。只是沒想到結局如此欠缺新意。

我甚至已經預料到了嵐的表情,他是個容易被人看穿的人物,如果這不是寧家的陰謀,那麼,我退出的理由足夠充分。

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張空白的支票,當初真是不該讓嵐給糟蹋了的,不過我現在掌握了寧氏家族的驚天秘聞,我想我要是再問她要個十張八張都應該不成問題。

一千二百三十一元。

我笑了起來。

我記得我只對嵐說過一次我的生日,沒想到他竟會記得住。

是不是該慶幸自己不是出生在元旦?否則我和他分手的下場,是得到十一元的遣散。

我象是被遺棄的怨婦,正計算着如何瓜分負心人的財產。如果他不好好安置我的下半生,我要與他同歸於盡。

反正我們沒有將來。得到這樣的結局也就該滿足了吧。

我可愛的嵐,請你務必要相信,我離開你確是逼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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