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按常理來說,我應該沉浸在失去至愛的悲痛裡。

爲了嵐,我知道自己應該下地獄,因爲我並沒有象他付出的那樣投入自己。一旦決定與他分手,我可以變得決斷。

我甚至覺得如釋重負,我永遠無法象他愛我那樣去愛一個人。

我的人生裡面充滿扭曲的回憶。就連我的人格,也是扭曲的。

那個中午,我又接到了那個人的電話。

他在那邊說,嚴先生,我們這裡已經準備就緒,一切就憑你的指示。

我心情輕快,我看着手中的文件,說,好,請你代爲轉告,貴公司的時機已到,如有需要,皓然在此隨時接應。

對方輕笑一聲,說,嚴先生,此次收購我們志在必得,先生個中所得,自在不言中。

我也笑,說,是是是,我所有身家性命財產皆押在這一鋪,輸了的話唯有與閣下一起跳樓。

對方掛掉電話的時候說,合作愉快。

我也說,合作愉快。

做完這一次,就永遠不會再有下一次。

我有了足夠的錢,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一個只有我自己的地方。

我要在那裡重新開始,屬於自己新的人生。

那裡沒有任何人認識我,我也不要遇上任何認識的人。

那裡將沒有回憶。

我看着窗外的太陽,我在想,無論我去到哪裡,我都會感受到來自同一個星球的光線折射。但是,我所看到的顏色必定是自由的。

我的秘書對我說,哲要見我。

我不置可否,推門進去的時候哲正在看我遞交的計劃書。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但這都是假象。

數星期之後,這個企業就要面對數間合力收購它的公司,哲將要面臨重大的考驗。

這一次,他一定能猜出是誰出賣了他。

最後,哲一定後悔當初把我留下來,他對自己太過自信。

我並不覺內疚,這個世界本應如此。

我也不過是遵守遊戲的規則。

“皓然,”哲喚了我一聲:“你今天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我慵懶地躺在他面前那張寬大的辦公椅上,說:“是的,我累了。”

哲溫柔地看着我說:“可是皓然,你從來都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這並不該是你會說的話。”

我側着頭,把臉埋進了皮椅的深處。我說:“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總也會有厭倦的時候。”

哲象是意會到了什麼,沒有再說話。

“皓然,我明天要離開這裡,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地打點一切。”

“好。”我隨便地回答。真是奇怪,我也不過是他公司裡的一個小小職員,爲何他竟負予我重任。而我又是那樣的不可信賴。

“你放心,”我微笑地對哲說:“當你回來的時候,你會嚇一跳。”

他以爲我在跟他開玩笑,並不以爲意。

我看着哲,他也正看着我。

“皓然,”哲說:“希望你會快樂。”

不知爲何他突然說出這種話。於是我對他說:“要想我快樂的話,就給我一支棒棒糖。”

哲輕哼一聲:“原來你也不過這樣容易收買。”

我笑。

是的,哲你可知道,我出賣你的代價,其實也不過是一支棒棒糖。

事實上我不知道爲何自己要這樣做,我沉迷於這種刺激的遊戲中。

習慣性的背叛,習慣性的被背叛,我早已無法停止。

根本不能回頭。也不打算回頭。

在大堂裡見到嵐的時候,他正與一個女孩子在談着什麼。

我認得那個女孩子。

曾有一次,她問我,嵐喜不喜歡手織的毛衣,一句話就泄露了心事。

我對她說,爲什麼你不去問他本人,或許他喜歡穿的是太空衣。

女孩臉紅起來的樣子很可愛,她說嚴先生你真愛開玩笑。

左一句嵐右一句嵐,竟然喊我嚴先生,真見外。

我對她說,嵐是個不解風情的傢伙,喜歡他是要吃苦頭的,不如考慮一下我。

女孩只是一味笑着不說話,嫵媚得象掛着露水的玫瑰。

她說,早就聽嵐經常提起嚴先生是個有趣的人物,相信嚴先生和嵐的感情一定很好。

我說是,不過大概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好法。

她聽不懂,我在想如果她知道我和嵐的關係要不嚇個半死纔有鬼。

見他們談得如此融洽,實在不忍破壞。

我坐在遠處的長椅上,抽出一根菸,耐心地等待。

女孩不知聽嵐在說着什麼,臉上有不尋常的紅暈。

這個和諧的畫面一直維持到下去的話,會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吧。

如果我離開而能成全她,我是樂意的。恨不得有人接手。

不知是不是我的心意傳達了過去,女孩子擡頭的時候看見了我。接着,嵐也回過頭來,於是,我對他們微笑。

嵐對女孩說了句什麼,向我走了過來。

嵐皺起眉頭,伸手撥開面前的煙霧。我對他懶懶地打了聲招呼:

“嗨,寧先生。”

“你怎麼會在這裡?”嵐問。

咦?不想見我?放心,我很快就會消失。

“我壞了你的好事?”我反問。

“皓然,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陽光,女孩,鮮花,約會,令人妒忌。”我說,這時女孩已朝這邊走來。

“嚴先生,爲什麼不過來坐?”女孩子天真爛漫,毫無機心。

我是個憑空多出來的人物,坐在他們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女孩拼命尋找話題,想打入嵐的世界,她知道首先得過我這一關。她說:

“嚴先生,下次有機會不如帶女朋友出來,大家一起玩。”

我說好,小女孩何等聰明,想製造機會給自己。

“不如就下星期六,海邊燒烤。”

我笑,真會挑,她似乎知道那天是嵐的生日,早有預謀。

“好啊,”我看着嵐說:“黃道吉日,宜遠行。”

“那天我有事,恐怕要掃大家的興。”嵐說,鐵青着一張臉看着我,十分有趣的表情。

男主角不出場,小女孩難免要難過。

每年嵐的生日都是我與他兩人靜靜地度過,嵐不喜歡熱鬧。

不過今年有點不一樣,因爲我們的感情大限將至。

女孩離開的空檔裡,嵐問我:

“皓然,你今天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你今天有點反常。”

“是,我身懷絕症,回光反照。”我冷笑:“嵐,我看見你與別的女孩談笑風生,親密如斯,你期望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皓然,你並沒有妒忌,你不是這樣的人。”

說得對,這只不過是我的一個籍口。我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被識穿。

我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說:“嵐,我們分手吧。”

嵐似乎嚇了一跳,發現氣氛有異,不敢再草草敷衍。他開始轉移話題。

“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嵐說。他是個怪人,每到緊要時刻,他總能避開要點。

“我說我要分手。”我重複。

“皓然,這個問題我們留到你冷靜下來的時候再作討論。”嵐說,沒有一絲該出現在此刻的正常反應。

嵐的思考模式與常人的不太一樣,不知道他憑什麼推測我此時不夠冷靜。

我不理他,繼續說:

“嵐,我實在厭倦了這種生活。我們這樣牽扯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嵐擡起頭來,問我:

“是不是他們跟你說了什麼?”

聰明的嵐,他已經猜到。

我嘆了口氣,我說:

“是,嵐。我害怕,我不想與寧氏作對,我不想自毀前途。原諒我無法與你共同對抗你的家族,我是個膽小勢利的人。”

“我不相信,皓然,我不相信。”

“嵐,這次你相信不相信也好,我還是要走的。數個月之後,我便會離開這個城市,我不會再回來。”

嵐不可置信,他看着我,似看着一個陌生人。

他沒有想到,我早已安排好一切,就連今天跟他說分手,也是在我精心的計劃之內。

我密謀與他斷絕關係,他驚異於之前竟無法從我的態度中看出一絲端倪。

嵐或許開始發覺,他與我相處六年,仍然對我一無所知。

嵐,感謝你在我最寂寞的日子裡陪我度過。我說,我不會忘記你。

無論你願意不願意。

嵐,我們到此爲止。

我與嵐正式分手。

開始時嵐並不相信我是真心的。

但我對他避而不見,他終於發覺事情的嚴重性。

皓然,我們需要好好地談一次。他在電話裡這樣對我說。

我笑,我說,寧先生,沒有這個必要,那天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中文,你應該聽得清楚。

我對嵐的態度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現在的我對嵐來說變得銳利而冷淡。

嵐並不死心,每天打電話進來,我對秘書說,以後請把此人過濾。

我的秘書憂心忡忡,她看我的那一臉同情表露無遺。這樣好嗎?我的秘書問,對方死心不息,日日糾纏,嚴先生你是否會有危險?

她不知把我和嵐想成什麼關係,大概以爲我欠下鉅債無力償還,逼至債主找上門來。

我對我的秘書說,不怕不怕,如果對方真要殺到此處來,我知道你會得保護我。

見我開她玩笑,她只對我曖昧地笑笑。

擾攘多日都得不到迴應,嵐終於平靜下來。

或許嵐的家族已經採取行動,畢竟那裡纔是嵐該回去的地方。

我終於失去了嵐所有的消息。

但我已不在乎。我的夢想即將實現,我現在只關心計劃是否會進行得順利。

哲從機場回來的路上打電話回來,他說,皓然,馬上召集所有高層主管在會議室等候,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宣佈。

我站在大堂裡,看着覆蓋了整個牆壁的電視屏幕。

從今天一開市,我們的股價就直線下瀉。那是因爲哲的對手已經向他開戰。

這個狂潮一旦開始,沒有人可以叫停。

一個人的成功與失敗,可以只發生在短短的數小時之內。

我與其它人一起坐在會議室內,所有人都盯着電視上的曲線和點數,緊張得不敢喘氣。

全場裡大概只有我一個人希望這條曲線永遠跌下去吧。 ωwш● тTkan● ¢O

我覺得好笑,一間公司的命運被這樣的一條線牽扯着,隨高隨低,太過兒戲。

哲在緊要關頭出現。

他看起來並不覺疲倦。

會議室裡人聲吵雜,坐在我身旁的一個部門主管問我:“皓然,我們是否已經走到絕路?”

我看了他一眼。

他繼續說:“我聽到風聲,我們的公司正在被新世紀公司收購。”

那個部門主管嘆了口氣,他向我抱怨,說自己真不走運,他想要個兒子,但他的妻子卻爲他生了個女兒,他今年得到榮升,好不容易作了個部門主管,現在所屬公司卻要被人收購。上天總是如此地捉弄他。

他的口氣很象某人,我想起了以前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女生。

她說自己循規蹈矩,從來不曾做過違背天意的事情,但上天卻只對她一人苛刻。

每個人都愛抱怨。

會議室裡有人進了又出去,出去了又進來。

最後,哲站了起來,全場馬上肅靜。

“大家無需緊張。”哲說,一臉從容:“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已經聽見外間的傳聞,的確,新世紀公司在一個星期前就已開始進行對我們的收購行動,但我們也並非只是坐以待斃,由於得到國外銀行的支持,現在我要宣佈,我們反收購新世紀公司的計劃,全線成功。”

全場有一刻的靜默。

然後爆發出強烈的歡呼聲。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只有我呆在那裡,面色蒼白。

身邊的那個主管對我說:“皓然,這是天意,從今天起,我一定會努力工作,我不會再抱怨上天對我不公,現在想起來,有個女兒也是好的,女孩子總比較討人歡心。”

他還在說着什麼,但我已經聽不下去。

我無法接受。

新世紀公司明明說他們是志在必得的,爲什麼他們會輸掉?

不可能。

一定是有哪裡出了錯。

大家議論紛紛,陸續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人潮散去,直到諾大的會議室裡,只剩下我和哲。

我看着哲,發現他也在看我。

我們維持着一個世紀般長久的凝視。

最後,哲對我說:

“皓然,這一次,你輸了。”

我一呆,馬上明白。原來 哲一直都知道。

“皓然,”哲的聲音突然變得冷酷:“你傾盡自己的所有投資在新世紀,但現在新世紀只是一個空殼,在我進駐新世紀之前,你除了失去你投入在新世紀的資金之外,你可知道你還欠我多少錢?”

我慘白地看着哲,突然覺得他象個怪物。

哲慢慢地俯身向前,他盯着我的眼睛,然後他輕輕地笑了。

他說:“皓然,據我不完全的估計,你現在欠我三億六千萬。”

哲無情地審視着我繼續說:“嚴皓然,你已經一無所有,你打算如何還我三億六千萬?”

我不作聲,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只覺腦中一片空白,我氣得渾身顫抖。

這是個陷井,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

哲一手操控,他知道我會中計。

我擡頭看着哲,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我緩緩地張開口,想要說什麼。但要說什麼呢?無論我如何掩飾,都已缺乏說服力。

最後,我彷彿聽見自己空洞飄渺的聲音在說:

“哲,你明知道我就算花上十輩子,也不可能還清你三億六千萬,不如你乾脆再花一筆錢,買兇殺了我。”

哲對我笑,他說:

“很好,皓然,在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這的確很象你的性格。”

我不語。

直到現在,我又何嘗不是希望這一切只不過是個玩笑。

我聽見哲冰冷的聲音象惡魔一樣在我耳邊迴響,他說皓然,你已經無法擺脫我,現在起我是你的債主,你欠我的,從今天開始,你必須要用一輩子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