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睜開眼,才發現窗戶紙泛着瑩白,天光已經大亮。而她,竟是合衣躺在牀上。
關於昨晚,易楚記憶仍停留在她站在東廂房門口,聽到醫館傳來茶盅落地的“噹啷”聲。至於怎麼進了屋子,怎麼上了牀,全無印象。
易齊進了門,嬌聲抱怨,“爹還沒起牀,姐也起這麼晚,誰做飯啊?”
難道你不能做?
易楚忍不住想反駁。
家中早飯甚是簡單,通常就是稀粥加鹹菜。易齊長這麼大,竟連稀粥都不會熬?
火氣“突突”地從心頭竄上來,頂得腦子暈沉沉得疼。
易楚深吸口氣將怒火壓下來,強撐着沉重的身子走到廚房。
廚房裡冷鍋冷竈的,易楚懶怠再生火淘米,取出一把銅錢塞進易齊,“到外面買幾隻包子吧,爹喜歡吃蘿蔔肉餡的,我隨便,別忘了再給爹帶一碗鹹豆漿。”
易齊本不想去,可看到易楚臉色不好,很不情願地取了只大海碗,拎着籃子走出去。
不多時,便將包子買了回來。
易楚去敲正房的門,沒人應。稍等了片刻再敲,仍是沒人回答。
父親一向醒得早,睡覺也淺,不會聽不見。
易楚疑惑地推了推門,好在門沒有落閂,便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易郎中仰面躺在牀上,似是正睡着,看上去並無異色。
易楚鬆口氣,踮着腳尖上前,將耷拉在牀邊的被子往上掖了掖,無意中碰到易郎中的手,感覺到超乎尋常的熱度。
易楚心頭一跳,擡手搭上易郎中的脈搏,試了試脈息。
果然是發熱。
發熱分爲外感與內傷兩類。外感是因感受六淫之邪以及疫氣所致,內傷則是由於飲食勞倦或者七情變化導致氣血虛衰而引起的。
易郎中無疑是盛怒之下,急火攻心,以致於外邪侵表。
易楚心裡涌起深深的內疚,父親性情溫和,極少發怒,再加上飲食有度作息規律,身體一向康健。
這次,若不是因她,父親決不會病倒。
走出門外,易楚吩咐易齊,“爹病了,你伺候着爹用些飯,我去煎藥。”
“噢,”易齊答應聲,端着托盤進了正房。
易楚快步走近醫館。
醫館裡一片狼藉,地上殘留着茶壺的碎瓷片,茶盅一隻在地當間,一隻滾在桌子底下。
辛大人的斗篷也在,上面明顯一塊茶漬,還有幾根乾枯的茶葉。
易楚又無心顧及這些,先照着醫書上的方子配好藥,然後捅開藥爐生了火。
趁着水沒開,易楚將碎瓷片掃到簸箕裡,又撿起茶盅。茶盅一隻完好無缺,另一隻卻裂了道縫已經不能用了。
索性,將兩隻都扔了。
目光觸及那件斗篷,易楚酸澀不已,輕輕撿起來,抖落上面的茶葉。斗篷是玄色緞面灰鼠皮的裡子,皮毛很好,摸上去溫暖順滑,似乎還帶着他的體溫,又有隱約的艾草香味傳來。
易楚忍不住將臉貼在斗篷上,淚水霎時溢滿了眼眶。
她很清楚,父親若是知道了他們的所作所爲,定然會生氣,會訓斥她。卻沒料到,父親竟然發那麼大脾氣。
長這麼大,父親從不曾厲色對她,更別提動手掌摑她。
也是頭一次,她看到父親竟失控到抓起東西打人。
想起辛大人滿臉水漬地跪在地上,衣襟上沾着茶葉,那樣的狼狽,易楚胸口像是壓着塊大石,堵得難受。
又想起父親病倒在牀上,心頭愈加沉重。
這一次,她與辛大人的緣分真的盡了。
父親辛辛苦苦養育她長大,她不可能再忤逆父親累父親病倒。
嫁給辛大人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出家當姑子也只是說說而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嫁到榮家,不讓父親再度蒙羞。
之前與辛大人的種種,就當做是場夢,夢境再美,她也要醒來。
易楚止了淚,小心地看着火候熬完藥,端到正房。
易郎中仍睡着,旁邊托盤裡的包子跟豆漿都不曾動過,易齊卻不在。
易楚上前推推父親,“爹,爹,醒醒喝了藥吧。”
易郎中緩緩睜開眼,看到易楚,眸光轉冷,復又闔上。
易楚咬咬下脣,輕聲道:“爹有些氣虛發熱,我去熬了藥,爹趁熱喝了吧。”
易郎中乾脆轉過身去,明擺着是不想看到她。
易楚心如刀絞,曲膝跪在牀前,“女兒不孝惹爹動怒,縱使女兒有千錯萬錯,還請爹保重身體……否則女兒萬死不辭其咎。”
好半天,易郎中才冷冷地開口,“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爹說過的話也不放在心上了。”
“不是,”易楚急急分辯,“女兒一直記着爹的教導,以前都是女兒的錯,女兒絕不敢再犯,請爹信女兒這次。”
易郎中回過頭,問道:“你保證再不見那個姓辛的?”
易楚連聲答應,“女兒發誓,再不會見辛大人。若違誓言,天打五雷轟。”
易郎中着意地盯着易楚看了兩眼,語氣仍是冷淡,“藥放在這裡,你出去吧。”
“是,”易楚恭謹地起身,“要不我去熬點羊肉粥,熱熱的喝上兩碗?”
“不用。”易郎中簡短地說了兩個字,又閉上眼睛。
易楚沒辦法,默默地走出門外。
易齊站在院子裡,問道:“爹吃了嗎?”
易楚黯然搖頭。
“剛纔我叫爹醒來,爹看到我很不高興的樣子,把我趕出來了。”易齊小聲嘟噥着,“爹沒事吧?”
“沒事,生病的人難免心情不好。”
“我覺得爹是不想理我,”易齊不太相信,忽而問道:“你們怎麼今天都起晚了?”
易楚支吾道:“我昨兒下午睡了一覺走了困,夜裡反而睡不着了……爹興許看書看遲了。”
“我倒是睡得好,一覺到天亮,從來沒這麼沉過。不過睡多了也不好,頭暈暈乎乎的。”易齊煩惱地拍了拍頭。
易楚倒是一愣,按理說,昨天夜裡那麼大動靜,易齊應該早就聽到了,難爲她竟能忍着不過去看看。
莫不是點了安息香?
是辛大人點的吧?
不想讓易齊知道他的身份。
易楚正思量着,忽聽正屋“嗵”一聲響,似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兩人急忙跑過去,只見易郎中坐在牀邊,臉色陰沉得像是竈坑裡的爐灰。
“怎麼了爹?”易楚柔聲問道。
易郎中愛答不理地回答,“沒事,你們出去。”
易楚與易齊面面相覷,無奈地退了出去。
易齊不解地說:“爹到底怎麼了,誰也沒得罪他。”
易楚心知肚明,父親心裡仍是憋着一股氣沒散,眼下是不想看到她了。
可他病着,又不能沒人照顧。
易楚想想,對易齊道:“你去顧家把顧琛叫來吧,他是男兒方便些,我到廚房煮點羊肉粥,爹興許餓了。”
易齊點點頭。
易楚剛淘好米生上火,顧琛就呼哧帶喘地趕來了,連帶着還有顧瑤抱了只陶瓷罈子跟在後面。
易楚歉然地對顧琛道:“不好意思把你叫來,我爹病了,我跟阿齊不方便在跟前伺候,勞煩你進去看看我爹需要什麼,你幫着動動手。”
顧琛忙不迭地答應着進了正房。
顧瑤看了眼易楚,問道:“你這鍋裡要煮什麼?”
易楚答道:“我爹沒吃早飯,我尋思着煮點養血補氣的羊肉粥。”
顧瑤大咧咧地說:“我來煮,你回屋歇着吧,我瞧你的臉色不太好,別是也病了。”
易楚從早晨起牀就覺得渾身不對勁,腦子跟麻繩似的亂哄哄一團,情知是因爲昨晚在院子裡受了風,許是要生病。可因父親病着,易齊又是個萬事不動手的人,她也只能強撐着。
這會聽顧瑤這麼一說,越發覺得身子沉重,便不客氣,到醫館裡尋了幾粒現成的藥丸子嚼了乾嚥下去,又抱起灰鼠皮斗篷回到東廂房。
易楚先打了盆清水,絞了乾淨帕子,一點點將緞面上的茶漬擦掉,搭在椅子背上晾着。
看着玄色斗篷,想着適才在父親牀前發過的誓,今生再不見他。
這斗篷也不能親手送給他了。
心就像鈍刀子割肉般,木木地痛,經久不散。
睡了大半個時辰,易楚感覺好了許多,因惦記着父親,不便在躲懶,忙起身下地。
院子裡晾着父親的衣衫,像是剛洗過,還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顧瑤正“咚咚”地剁餡準備包餃子,“剛纔先生醒過一陣,阿琛喂他喝了碗粥,因出了汗,把衣服換了,我洗完晾在外頭……我尋思着人生病就喜歡吃點小時候吃的飯,就想幹脆包幾個酸菜餃子,興許先生胃口能開些。”
她這般殷勤周到,讓易楚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笑笑。
因見旁邊盆裡的面差不多醒好了,易楚就揪下一塊揉了揉,開始擀麪皮。
兩人一個擀皮一個包,很快包好了一蓋簾。
顧瑤又道:“中午吃餃子,晚上就吃點好克化的,只要剩了面,乾脆就做面片湯,清清淡淡的。”
易楚笑着說好。
顧瑤擀好面片,又把廚房收拾利索了才離開,“阿琛晚上就留在這裡,免得先生身邊需要人,我先家去,明兒一早再過來。”
易楚推辭道:“不用,有阿琛在就行,洗衣做飯的事我跟阿齊能幹得了。”
顧瑤只是不依,“家裡有些油茶麪,我帶過來用開水給先生衝着喝,既好克化,又能發汗。”
易楚推卻不得,只能由着她。
顧瑤剛走,易齊就過來找易楚,“本來爹換下的衣衫我說我洗,她非得搶了去,又爭着到廚房忙活。她這麼殷勤,是不是在打爹的主意?”
易楚也有這想法,卻不好說出口,“顧瑤本就熱心腸,想來是覺得顧琛跟爹學識字學認藥又不教束脩銀子,心裡過意不去罷了。爹並無續絃的打算。”
易齊撇撇嘴,“爹沒這個心思,可她必定是有的……”壓低聲音,“她洗衣服的時候,還湊到鼻子上聞,而且,她看爹的那個眼神就透着不對勁。”
易楚失笑,“你又明白了,什麼眼神啊?也不知道你是真懂還是假懂?”
“當然懂,反正就是躲躲閃閃的不敢正眼看,但是又不捨得不看。就像,就像以前胡二看你那樣。”
易楚氣道:“你又胡說!”
易齊吐吐舌頭,搖着易楚的胳膊,“算我說錯了,姐別生氣。我早上買包子時候遇到胡二了,他問起你,還說這陣子常見到榮盛跟着他大姐夫到什麼酒樓去吃飯。”
易楚想起榮大嬸說過,大姐夫在工部營造司謀了個差事,想必得了些銀錢,就領着小舅子下飯館。
聽過就聽過,並沒有當回事。
只是聽到榮盛這個名字,心裡卻有些彆扭。
以前想想沒什麼,現在想起將來要與他同牀共枕,生兒育女,就覺得生活是那麼的無味,那麼的絕望。
辛大人心情也不好,但是他卻不感到絕望。
他決定了的事情,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輕易放棄。
在他看來,只要易楚一天不出嫁,他就有機會……即便出嫁了,只要他想,也能立馬帶她走。
現在他面臨的最大困難不在榮盛,而在易郎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