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說大興縣的山林地。
易楚停在門口悄悄豎起了耳朵,聽到父親說,“最近都空閒,什麼時候都可以。”
辛大人聽出門簾外淺淺的呼吸,笑容不由自主地洋溢出來,聲音也格外的輕快,“那就過了正月十八,我先跟中人約定在十九那天,早上早點走,坐車用不了兩個時辰。我聽說主家急着用銀子,咱們索性把價格再往下壓壓,每畝地至多一兩半銀子……”
一兩半銀子?
不止易楚嚇了一跳,易郎中也是驚詫不已,“本來價格也不算高,還能壓到這個價錢?”
辛大人笑道:“盡力而爲,議價的事交給我,先生在旁邊替我掌眼。”
易楚默默地盤算着,要是一兩半銀子一畝地,家裡的銀錢差不多能買百畝,一百畝地能種不少藥材,至少一些常用的就不必走街串巷的收了。
易楚還要往下聽,因見吳嫂子跟柳葉從東廂房走出來,遂迎上去,笑着問道:“嫂子這就走?讓柳葉再多住兩天,我們還沒說夠。”
“已經叨擾你一宿了,要是不嫌她嘴笨,讓她白天來跟你說話,”吳嫂子也笑,隨即壓低聲音,“柳葉都跟我說了,阿楚,這次多虧了你。大恩不言謝,嫂子記在心裡頭了……你的衣服回頭洗乾淨給你送過來。”
易楚搖頭,“看嫂子說的,柳葉不過是人生地不熟走迷了路,哪裡值當謝的?”
送走吳嫂子跟柳葉,易楚倦意上來,正想靠在羅漢榻上打個盹,突然聽到父親的喊聲。
辛大人已經離開了,易郎中是來跟易楚商量買地的事,“……足有五百畝地,杜公子說咱們要是全買了,價格還能便宜。他說手頭有約莫三四百兩銀子,放着也是放着,可以先借給咱們,每年八分利錢,你覺得如何?”
“那就全買了,”易楚思索一下,道,“難得有這個機會,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年前我賣了匹錦緞,得了將近一百兩銀子,現在還有好幾匹布,收着也用不上,不如也換成銀子……”
“那怎麼成?”易郎中打斷她的話,“再怎麼也不能動用你的嫁妝,實在不行,咱們就買一百畝,也不必借杜公子的。”
易楚見父親很是堅持,只好笑道,“就按爹說的辦,說起來一百畝也不少了。”
易郎中頜首,“沒錯,人要懂得知足,切不可太過貪心。”
主意既定,易楚進內室取銀子。
她向來有章法,貴重東西都放在衣櫃下層最底下抽屜裡的匣子裡。
易楚打開匣子,裡面有父親給的百年老參,有辛大人給的碧玉手鐲和梳篦,還有他的一隻荷包,裡面裝着些許碎銀。
意外地,還多了只大紅色雕海棠花的盒子。
她記得清楚,年前整理東西時還沒有這隻盒子,也不知是何時多出來的?
易楚好奇地打開,竟是一大疊銀票,有二、三百兩一張的,也有五十兩一張的,林林總總怕有近萬兩。
憑空多出這麼一大筆銀子。
易楚的心砰砰直跳,長這麼大,她都沒見過銀票什麼樣,而眼前卻是足足一沓子。
是誰放到這裡的?
易楚很快想到,除了辛大人,恐怕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藏東西的所在。
這個人,也不知會她一聲。
剛纔她還讓吳嫂子姐妹在屋裡敘話,幸好吳嫂子並非手腳不規矩之人,倘若換成別人,給順走了怎麼辦?
她就是作牛作馬一輩子也還不起。
易楚攥着匣子想找個隱秘的地方藏起來,可左看右看,哪裡都不合適,仍是放回原處,將上次賣錦緞得的五隻二十兩的銀元寶拿給了父親。
因屋子裡藏了銀票,易楚一整天不敢出門,吃過午飯,終於熬不住困,睡了個香甜的午覺。易齊卻趁機去了趟三條衚衕。
吳氏聽說她昨晚的奇遇,欣慰地說:“果真是孃的女兒,遇到機會就得趕緊抓住……要知道,這些王孫公子,對於庸脂俗粉根本看不上眼,就是上趕着也不一定要。”話到此處,猛然醒悟到失言,忙問道,“辛大人可曾說過何時送你去郡王府?”
“沒有,他只說去查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閨女,就送過去,並沒說何時。”
“那就耐心地等幾天,想必正私下查着……你看,得虧前陣子沒把你接回來,要真依了你,豈不白白浪費這個好機會。”吳氏頗有些慶幸,拍拍易齊的手,“這幾天好好養養身子,多讀點詩詞歌賦,再有……上次給你擦手的膏脂千萬得用着,女人啊,除了臉就是這雙手了。”
易齊聽話地點點頭,“我一直在用,也按照方子做出來幾盒,不過還是不如娘給的嫩滑。”頓一頓,目光突然充滿了熱切,“娘,等到了郡王府,我要直接跟世子說說我的身世,還是直接跟爹說?”
吳氏思量片刻,鄭重地道:“你是孃的女兒,娘當年不過是府裡的一名姬妾,世子卻是郡王妃所出,他定然容不得你,所以不能告訴他……世子是你的兄長,可是他不知道,你記着,千萬不能讓他碰你的身,你就藉口來了癸水能拖幾日就拖幾日。郡王府有個拂雲閣,你爹習慣每天早飯後去那裡舞劍,你假裝迷路經過那裡……你記着,你爹喜歡女人穿粉色衣裙,而且還得乖順,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只有得了他的歡心,你纔能有好日子過。”
易齊笑道:“娘放心,我知道怎麼做,姐姐平常怎麼對爹,我也怎麼對我爹就是。”
吳氏臉上閃過一絲憐憫,很快又散去,只留下嫵媚的笑意,“沒錯,就是要聽話……你還記得娘以前說過的話嗎,先別提你的身世,要等你爹主動問起來,你就說是吳悅的女兒,把生辰八字告訴他……以前娘在郡王府有個處得不錯的姐妹,現今在針線房當管事,姓張,有什麼話先拜託她傳達,以後你學着籠絡幾個心腹,就有自己的人用了。”
易齊聽了一一記在心裡,又問了榮郡王以及郡王妃的喜好。
吳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自己知道的以及聽說的盡都告訴了易齊。
易齊滿意地離開。
見易齊走出門外,吳氏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悲哀與冷漠。
阿齊,別怪娘狠心,誰讓你……若非逼不得已,娘也不忍心這麼做。
他毀了娘一輩子,娘不甘心,不甘心。
他必須也得痛苦一輩子才行,要比娘活得更痛苦。
易齊回到家,易楚恰好睡中覺醒來,就問起易齊,“我雖沒去過榮郡王府,可也聽說過這些高門大戶,明裡光鮮,暗裡地指不定多麼齷齪。就連威遠侯府,侯爺跟侯爺夫人都是明理的人,聽畫屏說每年府裡也得死幾個丫鬟小廝。聽姐的話,就在家裡安安生生地過好不好?”
“不好!”易齊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已經決定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還問這種沒用的問題幹什麼?之前你說幫我,現在我不指望你幫忙,我憑着自己的本事去。”
這話說得真是誅心。
易楚氣極反笑,問道:“你說說,你有什麼本事?像卓文君那樣通音律善鼓琴,還是像曹大家那樣精經史擅文才?”
易齊反駁道;“她們有她們的本事,我有我的本事,用不着跟她們比,也用不着你操心。”
易楚氣道:“好,好,你有本事,以後別哭着回來找我。”
易齊也動了氣,接口道:“以後我就是沿街要飯也不會來找你。”甩手進了西廂房。
易楚氣得渾身哆嗦。
易郎中隔窗聽見了,出來拍拍易楚的肩,“阿齊還小,別跟她一般見識,爹去勸勸她。”
易楚點點頭,站在院子裡等着。
易郎中很快出來,面上波瀾不驚的,平靜地說:“阿齊已經決定了,她娘也同意,就由着她吧。得空你幫她把東西收拾收拾,說不準哪天就有人來接了……只是她這一走,在旁人眼裡,未免累及你的名聲。好在你已經定了親,榮家斷不會因爲此事而退親。”
說起退親,易楚想起辛大人說過要替她退親,也不知會用什麼法子。
倘或真的退親,爹應該是會難過的吧?
易楚忐忑不安地到廚房做好晚飯,去叫易齊吃飯時,易齊卻突然抱住了她,“姐,對不起,是我不好,不該那樣跟姐說話。”
是真的懊悔,眼圈都有些紅。
“想起以後不能天天跟姐在一起,心裡就很難過。姐,你原諒我吧?”
既然如此,那你就別去了。
幾欲脫口的話生生被嚥了回去,易楚長長嘆口氣,也伸手抱住易齊,“姐被你氣得習慣了,早不會生氣了……你以後可得注意,說話前要多思量思量,別得罪別人自己還不知道。”
“嗯,我記住了。”易齊乖巧地回答。
易楚摸摸她的臉頰,“走,吃飯去。”
因爲懷着心事,易楚沒什麼食慾,胡亂吃了幾口就推說飽了。
睡到半夜,竟然聞到了馬蹄糕的味道。
易楚失笑,看來是真餓了,連做夢都能夢到吃食,而且那香味還是如此真切。
易楚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帳簾外傳來低低的笑聲,“餓了嗎,起來吃點東西。”
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正要下地,只聽辛大人又道,“不用急,先穿好衣服,屋子裡冷。”
“我不是饞……”話剛出口,忽覺不妥,又急忙咽回去。
辛大人已低笑,“我知道,你是急着出來見我。”
易楚被說中心事,頓覺臉上火辣辣的,熱得發燙,又恨那人,恨得牙癢癢。
終於,待那股熱散去,她才慢條斯理地撩開帳簾下了牀。
明亮的月光透過糊窗的高麗紙,變得柔和而安詳。
辛大人坐在妝臺旁的杌子上,月光靜靜地灑在他身上,照出他微微彎起的脣角。
易楚羞惱的心莫名地寧靜起來,臉上露出溫柔的笑,“你幾時來的?”
“剛到,見你睡着,本想把東西放下就走,誰知聽到你說馬蹄糕,是餓了嗎?”
哎呀,難不成她剛纔還說出口了?
易楚懊惱地咬了咬脣,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吃吧,還溫着。”辛大人將東西一一擺在妝臺上。
呃,還真不少,除了馬蹄糕還有油果子、核桃酥、香酥餅。
“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多買了幾樣。你嚐嚐好不好吃?若是喜歡,我再去買。”
這個時辰,恐怕燈會上的人都走光了。
他到哪裡去買?
易楚覺得好笑,故意道:“我喜歡吃糯米糕,你去買來吧?”
辛大人一愣,他心目中易楚即便想要什麼,也不會這麼大喇喇地說出口,心念一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傻傻地笑了。
易楚卻是不依不饒,“就想吃糯米糕,去買嘛。”
月光下,大大的杏仁眼嬌俏地盯着他,嘴脣微翹,像是任性的孩子。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她在自己面前這般情態,辛大人怦然心動,那些被小心翼翼剋制的激情如同岩漿般噴薄而出,他猛地用力,易楚就跌跌撞撞地坐在他腿上。
“真想吃糯米糕?”他緊緊抱着易楚,臉頰貼着她白玉般晶瑩的臉頰,柔聲地問,“我也餓了,你知道我想吃什麼?”
擂鼓般強壯有力的心跳,火盆般灼熱的懷抱,還有緊貼着她肌膚的他的臉,有些粗糙,有些涼意。易楚心慌意亂,任由他的手臂漸漸箍緊,他的雙脣漸漸逼近……身子酥酥麻麻地輕顫着,彷彿就要化成一灘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