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昏昏沉沉地在牀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活蹦亂跳地下了牀,就往廚房走。
易郎中已熬好米粥,見到她便笑,“到底是年輕,原先估計着至少也躺三五日才能好。”
易楚歪着頭俏皮地說,“那我回去接着躺,過年事多,正好趁機躲懶。”
“今年不用你忙活,年貨差不多置辦齊備了,”易郎中指着廚房地上的一堆東西,“威遠侯府送來的,雞鴨魚肉樣樣齊全,還有布料、茶葉、點心,暫且放在客廳裡,等你得空了收拾一下。”
易楚淡淡地問:“誰來的,說什麼了?”她可沒忘記在林家受到的委屈。
易郎中瞭然,“威遠侯親自來的,說向你賠禮,還有上次來接你的那個大丫鬟,我說你感了風寒正睡着……阿楚,我已經跟威遠侯說了,以後咱們不再登他家的門。”
“嗯,”易楚答應着,“我也不想去了,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有權勢就了不起?”
上次林乾說要是藥不管用就讓她與父親抵命,這次林老夫人拍着桌子要捆她。
把她當成什麼了,任人宰割的魚肉?
看着她臉上明顯的不忿,易郎中嘆口氣,“這還是好的,林家總算講理,遇到那種不講理的人家,就算是把你打死又能怎麼樣?”
所以,最好還是遠着點,惹不起總能躲得起。
易楚幫着父親將飯菜擺好,易郎中順勢替她把了把脈。
恰好易齊進來,問道:“姐怎麼樣了?”
易郎中笑答:“好在你姐底子好,已沒有大礙。只以後千萬記着,出汗之後切忌吹冷風,極容易受風寒。”
易楚忙不迭地答應。
對於昨夜發生的事,易楚印象並不深刻,只記得在湯麪館梳洗之後,吃了碗素湯麪。
因爲餓狠了,她吃得極快,幾乎有些狼吞虎嚥。
辛大人柔聲說,“慢點,不用急,”又說,“阿俏讓你去看病,竟連飯都不曾讓你吃”
她不知如何回答,埋頭把麪湯喝得一乾二淨。
她還記得辛大人憐惜地看着她,“阿楚,不管誰欺負了你,我總要替你找回來。”
後來,大勇駕車送她回醫館。
進門時,她還好好的,還跟父親與阿齊說了幾句閒話,可不知爲什麼一下子就沒了記憶。
易齊拍着胸口後怕地說:“……剛說兩句話,就從椅子栽倒在地上,把我和爹嚇了一跳。我拉你起來時,才發現你身子熱得燙人。爹把你抱回房間裡,又親自熬了藥,守了你一整夜,天快亮時纔去廚房做了飯。”稍頓下,才解釋道,“爹怕把風寒過給我,不讓我靠近……我也沒閒着,給爹裁了身中衣,上衣已經做好了,明天把褲子縫好,給爹過年。”
易楚猛地想起辛大人的話,“你要是實在想謝我,幫我縫身中衣留着過年穿。”
到底是做還是不做?
說起來,她是欠了辛大人的。
若非他及時找到她,就憑她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怕不早就凍得去了半條命?
還有上次,她還清楚地記着身子在空中飛舞,眼看就要撞到牆上,可突如其來一條軟繩纏在她腰間,生生將她從閻王手下拽了回來。
這天大的恩情,莫非還抵不過一身中衣。
況且,他穿在裡面,不會被別人看見,即便看見也未必知道是她的針線吧?
易楚左思右想,終於決定替他做。
布料是現成的,就是杜俏上次給的淞江三梭布。至於尺寸,易楚約莫想了想,辛大人與父親胖瘦差不多,只高矮能高一寸左右。
人的高矮差別主要在腿長,上身差別不大,不如就按照父親的尺寸,將褲腿延長一寸罷了。
主意打定,易楚立即動手,不大工夫就裁好了布料。
中衣不比外衫講究精緻漂亮,中衣更看重的是舒服合身,針腳只要細密勻稱就行。
因快到過年了,醫館很是冷清。
榮盛怕冷,自打進了臘月就沒到醫館來,顧琛倒是天天上午來一趟,幫着掃地擦桌子,也跟易郎中學習如何分揀藥材。
這幾日醫館更加清閒,易郎中棋癮上來,也不看醫書了,對着本棋譜自己打譜。
易楚見沒什麼事,就窩在房裡做衣衫。
快中午的時候,畫屏竟然來了,進門後二話不說,就往地下跪。
易楚嚇了一跳,忙攔住她。
畫屏很堅持,硬是磕了個頭才起身,“夫人吩咐奴婢定要當面向姑娘賠罪。昨天夜裡來時聽說姑娘病了,現在可好點了?”邊說邊從隨身拎的包裹裡掏出幾隻寶藍色錦盒,“是兩根人蔘,還有些三七、黃芪……知道姑娘這裡不缺藥材,可好歹是夫人的心意。昨天讓姑娘受了委屈,夫人心裡很不得安生,非要親自來看姑娘。還是趙嬤嬤勸服了她。”
“我沒事,不過是受了涼,夜裡發了一身汗,這會完全好了,”易楚淡淡地笑笑,“夫人怎麼樣?”
畫屏瞧出她臉上的淡漠,暗中嘆了嘆,仍是熱絡地笑着,“就像姑娘說的,又出了些血,到黑天的時候變紅了,就沒再用藥。晚上喝了大半碗山藥粥,用了點小菜,倒沒再出血。夫人說感覺身上爽利多了。”
“那就好,另外也可以喝芡實粥,就是將芡實研成粉和粳米一起煮,可以補氣。還有羊肉粥,將羊肉切碎,加入人蔘末、白茯苓末、大棗和黃芪,混着粳米煮。”
畫屏點點頭,“我記下了,回去就吩咐廚房裡……還有件事想說給姑娘,昨兒的事,懇請姑娘別記恨夫人,老夫人是侯爺親生的娘,侯爺與夫人萬不敢忤逆。可姑娘的委屈,夫人跟侯爺都記在心裡……”
昨天易楚走後,林老夫人又衝丫鬟們發了通脾氣,每人罰了兩個月的月錢,才離開。
畫屏去內間瞧了瞧杜俏,因點着安息香,杜俏睡得倒踏實,並沒醒來。
錦蘭則去外院稟告了林乾。
林乾沒費吹灰之力就查出表妹錢氏在老夫人面前說的話。他不敢在孃親面前放肆,可轉身就讓管家將吳峰跟錢氏帶來的年節禮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萬晉朝講究禮尚往來,人們送年節禮都是收一部分回一部分。特別相熟的親朋好友也有將送來的禮品全部收下,再根據情況回禮的。
而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就表示不想再來往,不想再結交的意思。
錢氏是林老夫人的外甥女,兩家是正兒八經的表親,一下子要斷了來往,林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林乾的鼻子罵他不孝。
林乾跪在地上解釋:“娘,您仔細想想表妹的話,但凡她有一丁半點爲了咱家好,就得先過過腦子再說話。她口口聲聲說易姑娘是走街的江湖郎中,這話傳出去,讓別人怎麼看待杜俏,又怎麼看待咱家。咱家還有兩個未出閣的姑娘,她們的名聲怎麼辦?再者說,她今兒能挑唆着娘對易姑娘不滿,明兒就能挑唆着婆媳不和,到頭來鬧騰得家宅不寧……娘,您以後遇到事能不能先問過兒子,您信不過別人,難道連親生的兒子都信不過?”
林老夫人半信半疑,錢氏固然說話不地道,但那個易姑娘也不是善茬,她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沒見過有人敢當她的面回嘴。
可看到兒子連個蒲團都沒拿,就這麼直愣愣地跪在冰涼的地面上,林老夫人心疼了。
換成別人,跪上個把時辰,老夫人眼皮子都不擡一下。林乾不一樣,他的腿有傷,平常還好說,遇潮遇冷時,會鑽心地疼。
林老夫人呼喊着吆喝丫鬟,“一個個都沒長眼,還不趕緊把侯爺扶起來。”
當下上來三人,兩個攙着林乾的左右胳膊,一人遞過柺杖,林乾拄着柺杖站定了。
這事在林家就算翻了篇。
可位於黃華坊的吳家,忠勤伯卻是氣炸了肺,臉漲得跟豬肝似的紫紅一片。
忠勤伯雖然也是有爵位的人,可爵位跟爵位不一樣。
像威遠侯,人家是因戰功得的爵位,是功封的世襲罔替的侯爵。
而忠勤伯是恩封,他父親因爲有個女兒是先帝的淑妃,先帝極爲寵愛淑妃,格外施恩而得的爵位。按理,恩封的爵位不能世襲,輪到忠勤伯這輩就沒了。但淑妃的兒子在景德帝奪位過程中,無意中幫了把忙。
雖然淑妃的兒子沒等到景德帝即位就死了,可景德帝還念着這份情,沒有收回爵位。
如今吳峰雖然有着世子的名頭,將來能不能襲爵還兩說。
所以,忠勤伯很在意跟威遠侯府的關係。
現在可好,上午讓吳峰夫婦親自送去的年節禮,不等過夜,人家當天就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這不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臉,讓全京都人都看吳家的笑話?
更爲可氣的是,忠勤伯對於威遠侯的做法根本摸不着頭腦。退禮回來的管家只轉達了林乾的原話,“林家門風不正,攀附不上吳家”,連句解釋都沒有。
忠勤伯氣急敗壞地將吳峰叫了過來。
吳峰也很意外,因爲林乾不見客,他給林老夫人請安後就離開了林府,根本沒耽擱。
忠勤伯無力地揮揮手,“去問問你媳婦,是不是她說了什麼……這個家早晚是你們倆的,你們看着辦吧。”
吳峰迴房跟錢氏說了此事,錢氏根本沒想到因爲自己小小的心思,導致林乾駁了忠勤伯府的面子,便指天畫地地發誓自己絕對沒說什麼。就算林老夫人有點不高興,也絕對不是因爲她。
想着,便將她跟林老夫人的談話說了遍,“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聽你說易姑娘不錯,想讓老夫人幫着掌掌眼。”到時便有藉口勸吳峰遠着易楚。
吳峰聽罷,沉默了半天。
錢氏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
就算是他對易楚有這種心思,錢氏這般四處宣揚,自己臉上就能有光彩?
這還是沒說什麼,就得罪了林家跟易楚,要是說了什麼,是不是整個京都的權貴全都得罪盡了?
得罪林家倒還好,兩家總歸是親戚,林老夫人看着親妹妹的份上也不能把錢氏趕出去,日後總有緩和的機會。
可易楚是辛大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他跟在辛大人身邊對他的性情多少有些瞭解。
辛大人重情重義,可一旦翻了臉,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而現在辛大人是最得景德帝信任的人,將來也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他跟隨辛大人就是爲了爵位,爲了前程。
吳峰思量片刻,溫聲道:“明天你備點禮品跟易姑娘賠禮。”
“我給她賠禮,憑什麼?”錢氏圓睜着眼睛,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
她堂堂世子夫人,竟然去給個寒門小戶的平民女子賠禮,簡直是笑話!
吳峰也不解釋,只淡淡地說:“你不想去也行,以後這管家的事就交給二弟妹。”
二弟妹是吳峰的弟弟吳峻的媳婦。
錢氏目瞪口呆,半晌沒反應過來,好在她腦子並未完全糊塗,給易楚賠禮不會有太多人知道,倘若被奪了管家權,整個府裡的人不都看她的笑話?
衡量一番,錢氏咬牙切齒地說:“賠禮就賠禮。”
轉天,錢氏叫人準備了中規中矩的四色禮品,只帶了貼身伺候的吳嬤嬤和丫鬟碧玉,坐着輛黑漆平頭車,很低調地出了府門。
吳峰跟車伕說了地址,自去忘憂居找辛大人。
車伕趕着馬車七拐八拐到了曉望街。
錢氏看着路旁密集而低矮的屋舍,拋頭露面四處走動的女子厭惡地搖了搖頭。
她生在南薰坊六部官員居住的地方,成親後嫁到忠勤伯府,來往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官家小姐,何曾到過這種低俗之地。
車伕將車停在濟世堂門口。
吳嬤嬤下車探頭探腦地張望,想找個人打聽一下。正巧,醫館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長相穠豔的女子。
吳嬤嬤賠笑問道:“請問姑娘,這可是易楚易姑娘家?”
易齊打量一下面前之人,見她長得白白胖胖很富態,穿秋香色杭綢褙子,頭髮梳得闆闆正正,兩邊各插了對金簪,耳朵上墜着一滴油的金墜子,手腕上套着金鐲子,看樣子像是哪個富戶人家的當家主母。
可眼角掃過黑漆馬車,注意到車裡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人。
想必這婦人只是個奴才。
能使喚這般打扮的奴才的人,應該非富即貴。
易齊心思一轉,臉上露出嬌媚的笑,“正是,易楚就住在這裡,我是她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