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洲自在的躺在躺椅裡,雲鶯沉默的站在涼亭入口。兩人俱都無言,一時間只有清風攜裹着河沙的味道,徐徐的吹拂過來。
雲鶯是有些不自在的,好在這種不自在很快被打破。
小丫鬟禾穗匆匆忙忙趕過來,將手中的針線包遞給雲鶯,“姑,姑娘,針線拿過來了。”
雲鶯非常不想過去給這位二爺縫補衣衫,她便再次開口和二爺說:“奴婢的女工差強人意,二爺當真不後悔?”
“不要磨磨唧唧。”陳宴洲眼睛都不睜,懶洋洋的指揮雲鶯說,“快來縫補,稍後還有正事兒。”
雲鶯很想說,既然還有正事兒等着處理,那您直接去前院換件新衣不就可以了?還非得讓她縫補做什麼呢?既爲難她,又爲難他,他們兩個誰都不舒坦,這又是何必呢?
不過雲鶯也清楚,二爺不想這般儀容不整的出現在衆人面前,顯然也是教養和顏面使然。
那她能說什麼?
她只恨剛纔沒有禾穗機靈,沒有在二爺讓她爲他縫補衣衫時,學着禾穗說一句“奴婢膽小,看見二爺就手抖”,而是老老實實的回了一句“奴婢女工平平”。
也是因此,禾穗逃過一難,現在歡快的跑到假山下邊去與墨雪作伴,她卻要繼續留在這涼亭裡,伺候這位冷麪的二爺。
有這位二爺在跟前,還用什麼涼亭避暑啊,這位二爺自帶空調效果,在他跟前,空氣都涼颼颼的。
***
雲鶯單膝着地,給這位二爺縫補衣襬。
二爺剛纔許是着急離開,走路的速度就有些快,也是因此,衣襬上這道裂口就有些大。
裂口有半臂長,且恰好在雲紋繡花的地方。若是那巧手的繡娘,指定能循着繡樣,將衣裳縫補的天衣無縫。
可惜,雲鶯的女工手藝真的只能稱得上平平。再加上她現在的姿勢還非常不舒服,以至於,隨着時間愈久,雲鶯的針線越潦草,她眉頭擰的越狠,那位二爺面上的表情越懷疑人生。
陳宴洲不知第幾次,將視線落在身側女子的身上,再落在自己的衣襬上。
這女子說她女工平平,陳宴洲原還以爲這是謙詞,可現在他只想問,她是如何敢稱手藝平平的?
她這根本就是不通女工之技!
明明一張臉長得挺能唬人,可這女工怎麼就這麼拿不出手!
陳宴洲眉宇間都能擰出個疙瘩來。
他實在不忍繼續看雲鶯縫補——擔心自己會忍不住直接起身,穿着這身破損的衣衫回前院去。
陳宴洲不得不想方設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看向雲鶯,看的久了,就發現,這女子在他的注視下,呼吸始終平穩,面上也無異樣的神色。
陳宴洲挑眉,問雲鶯,“你……可有話與我說?”
“說什麼?”似乎單膝跪地這個姿勢實在太磨人了,而膝蓋底下的石板也太堅固,雲鶯這嬌養的身子骨委實受不住這種折磨,她便蹙着眉頭,微微的倒吸了一口氣。
很快,她微擡眸,看向面前這位主子。
這位主子眉宇蹙的更緊了,那雙眸子也更加犀利了。他牢牢的盯着她,好似在看什麼稀罕玩意兒。
但仔細看,他眸子有些空茫,顯而易見已經出神了。
雲鶯便不着痕跡的挪動一下雙腿,換成了一個跪坐的姿勢。
等她跪坐好,再擡頭看陳宴洲,結果就和這位主子四目相對。
雲鶯:看見就看見吧,總不能不讓她換姿勢。
說實話,這主子可真不體貼人!偏她女工是真的不行,縫補個衣裳也慢吞吞的。
雲鶯嚴重懷疑,若她不換個姿勢,許是等這衣裳縫補好,她這雙腿就廢了!
當下雖然被人逮了個正着,但云鶯絲毫不懼,只當這事兒不存在一樣,繼續用她那蹩腳的手藝縫補衣襬。
倒是陳宴洲,眉頭微擰,仔仔細細的看着垂首做工的雲鶯,依然覺得很不對勁。
她不是府裡送來伺候他的丫鬟麼?
這個伺候,當然不只限於端茶倒水、鋪牀疊被,真實用意衆人皆知。
既如此,她是如何在面對他時,能做到平靜無波,甚至連呼吸都不亂一下?
即便他不是這府裡的主子,不是她以後要伺候的男人,就只論他是個年輕男子,且還樣貌不俗,而她是個正值桃李年華的姑娘,在面對陌生男子時,這般從容淡定的反應,也未免太奇怪了。
這是第一點。
再有第二點,聯想到往日與一些友人外出遊玩做耍時,那些伺候的丫鬟和清倌人,抓住一切機會往他們身上撲。她們俱都諂媚討好、極盡溫柔小意,只想得到富貴公子們的青眼,能夠有個好前程。
對比雲鶯此刻的避之不及,陳宴洲盯着雲鶯的眼神就更深邃了。
也是這般目光灼灼的看着時,陳宴洲才發現,面前這女子不單是長了一張出塵脫俗的清麗面龐,她還膚色瑩潤白皙,瓊鼻挺翹、櫻脣紅潤,她十指纖纖若蔥根……她甚至連蹙眉都是極美的,而身上不知是用了什麼胭脂或薰香,離得近了,他竟是被一股清雅怡人的女兒香團團包裹……
陳宴洲不着痕跡的後仰起身子,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嘶。”雲鶯突然倒吸一口氣,指尖被針尖輕輕的紮了一下。
她擰着眉頭看向陳宴洲,“二爺您做什麼呢?您明知道我女工手藝不行,您還動來動去。”
陳宴洲看着她細嫩指尖上一個小小的針孔,還好沒出血。但只看她疼得倒吸氣,陳宴洲也不由的升起幾分心虛之感。
再加上被她那雙含嗔帶怨的含情目這麼直勾勾的瞅着,陳宴洲愈發覺得心中躁動,想要起身一走了之。
但是,衣襬……嗯?
陳宴洲才升起的點點愧疚,在看到衣襬被縫補成了蜈蚣時,那點愧疚瞬間煙消雲散。
陳宴洲:“害你被針扎,確實是我的不是。只是你也報復回來了。”
雲鶯蹙眉:“我什麼時候報復二爺了?我一個做下人的,哪敢……”
雲鶯纔想說,她一個做下人的,哪裡敢報復二爺這位主子?可等他順着二爺的視線看向那縫補過的痕跡,只覺得瞳孔一縮,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
她知道自己縫補的很差,但沒想到會差到這個地步啊。
這好大一條蜈蚣,趴在二爺月白色銀絲暗紋團花的長衫上,真個好生礙眼,她都恨不能用手將這礙眼的東西撫開。
雲鶯:“不若我拆了重新縫?”
陳宴洲“呵呵”,“難道重縫之後,會好看些?”
雲鶯搖搖頭,這她可不敢保證。
陳宴洲撿起旁邊的書本往眼上一蓋,擺出一副眼不見爲淨的模樣來,“行了,快些縫吧,我稍後還有正事。”
雲鶯“哦”了一聲,繼續手腳蠢笨的縫補起來。
陳宴洲實在對那蜈蚣膈應的很,即便眼睛看不見,可只要一想到,那蜈蚣在她的手上慢慢成型,甚至變得更加茁壯,他就渾身難受,只想拿劍將那玩意兒砍了了事。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甚至連旁邊這還算貌美的女子,都踢到一邊去。
陳宴洲再次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問雲鶯:“你是何時到的長安候府城郊的莊子?”
雲鶯不妨陳宴洲會突然問起此事,登時頓住了。不過陳宴洲會知道她的來歷,這點她倒是不奇怪。只是此時問起……雲鶯心中一動,有了個想法。
可還未等這想法更深入些,她又倒吸了一口冷氣。得,針尖再次扎到指尖上了。不過這次可沒上次的好運了,這次針尖扎的有些深,指尖頓時涌出一顆紅豔豔的血珠來。
雲鶯趕緊將那指尖放在口裡,將那血珠抿乾淨。等手指不再流血了,她纔將指尖重新拿出來,不緊不慢的回話說:“奴婢年十歲時,就被長安候府的管事買了去,之後就一直被養在那莊子上。”
陳宴洲佯做沒發現雲鶯方纔那瞬間的異樣,也佯做沒聽見她疼得倒吸氣的聲音,以及微不可聞的咽喉吞嚥聲。
他繼續問雲鶯說:“家中是何光景,爲何將你賣與他人?”
這個問題可難不住雲鶯。
雲鶯就說:“我家中父母健在,還有一對弟妹。至於爲何將我發賣……我父親好賭,輸了錢債主來家裡要債,家裡拿不出錢來,那債主便要將我拉走賣與他人。”
她那父親說沒良知,也有一點,但着實不多。
要債的要將她拉走還債的事情,讓父親打開了思路。
他覺得好歹是養了這麼大的女兒,被那些要債的賣到髒的臭的地方去,他不落忍。
但家裡要還債,弟弟要讀書,沒錢真不行。
是以,他就揹着家中妻兒,將雲鶯哄騙到縣城,然後將她賣給了一個名聲還算不錯的人牙子,還拜託那人牙子,要給她女兒找個好去處。
這種親爹,真的是讓人連吐槽都嫌浪費口水。
再說陳宴洲,他問過這些,便沒繼續問,好似方纔真就是心血來潮隨口問個問題打發下時間。
至於雲鶯的回答,他過耳不過心罷了。
雲鶯見狀卻有些急了,她心裡還有些別的盤算。可這盤算離了二爺的配合,那真不行。
雲鶯就試探着說:“雖說父親將我發賣了,我初始也怨過怪過,但時間久了,對他的怨恨也淡化了。我如今只關心我的母親。母親素來膽小愛哭,我也不知道,若母親知曉我被父親賣了,會哭成什麼樣子。她的身體不好,又常年做繡活兒補貼家用,若是哭的很了……”
雲鶯欲言又止……陳宴洲這次倒是聽出些話音來。
怪道他詢問問題時,她答話答的那麼利索,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這也說不通她面對他這個男子時,既不俏臉暈紅,也不呼吸紊亂。
這其中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陳宴洲沉默了片刻又問:“你離家時年已十歲,家中可爲你定下了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