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股流言隨着莫青的夜讀聲在許府彌散開來。

“大爺,大家都說莫小叔叔要入府了!”

“誰說的,小孩子家家別淨聽些不着邊際的閒話。”

閒坐後院的錦顏漫不經心的看着書,頭也不擡一下。多多不安的道:“是真的,大爺!前兒聽墜兒姐姐說,說,”

“說什麼了,”錦顏擡擡眼皮,打趣道:“舌頭又讓糖果粘住了?”

“這次沒有!墜兒說,夫人賞了莫小叔叔一塊衣料,是紅色的。可不是正紅!他才穿不上正紅!切!”

多多小眼睛一翻,氣不忿的表情讓錦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哈哈哈,多多這是眼紅了?明兒也與你做件可好?”

“不是噠!大爺,莫小叔叔這是要鳩!鳩什麼來着?”

“鳩佔鵲巢?”

“對!就是鳩佔鵲巢!大爺再不出手拾掇他,許府就該姓莫了!”

“我先拾掇你一頓再說!”

錦顏長眉一挑,故作嗔怒的道:“見天糖果點心的哄着你讀書,到現在連個成語都記不清楚!這是把書當點心吃了嘛!”

多多紅着臉不敢多說一句。錦顏擡手一指鳥籠下虎視眈眈的大白貓,斥道:“這是你前兒撿回來的大白!誓旦旦的說一定好好養它!如今玩耍夠了就丟在一旁。它已經盯着我的黃鶯不是一兩天了!要是那天它真把我的小黃吞了,我直接把你許多多和許大白一併丟的院牆外面去,再別回來!”

“大爺,我,”

“抱着你的貓溫書去!背不出百家姓不許出門半步!”

“是!”

多多抱起大白一溜煙兒的跑沒了影。錦顏徐徐收起戲謔,慢慢從袖袋裡拿出一本手掌大的小冊子。小冊雖已破破爛爛,但依稀可以看出裝潢古樸雅正,乍一看完全就是聖言賢卷。可翻開裡面,確是風光大不同。錦顏一頁一頁的再次翻看起手中的小冊子,犀利的眼神愈發深不可測。

這是本精緻入微的春宮畫冊,裡面每一頁描繪的都是“磨鏡之好”,鬚眉畢現,惟妙惟肖!而最精彩的則是最後一副,一隻仙鶴用身體將一朵亭亭玉立的蓮花團在翅懷之中。畫的最下面,有枚小小的印章,不是署名,而是“鳴鶴之應 ”四個字,寓意誠篤之心相互應和。單說這詞並無特別,可放在這本書、這副畫中,寓意不言而喻,鶴鳴春波,亭亭玉立!

“真是風月無邊呀,夫人!”錦顏挑脣冷笑,自語道:“多多,大白你沒白撿,一定要好好對它!”

這本圖冊就是被那隻大白帶進後院來的。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訴錦顏,他不過是陪夫人許婷馨演了場結婚的大戲。

大白是一隻徘徊在許府裡的老貓,曾是前房大爺林靜安的寵物。靜安大爺病逝後,大白就如啞巴般再未叫過一聲。每逢深夜,它便會瞪着一雙綠森森的眼睛在府裡肆意遊蕩,遠遠看去就像兩團飄忽不定的鬼火。

錦顏對大白一點也不陌生,自他踏進許府之日,大白便開始在他周圍徘徊卻不靠近半步。許府下人竊竊私語,說靜安大爺在借大白的眼睛審視着新任的許府男主人。對此,錦顏從未理會。直到大白突然一反常態的竄進錦顏的後院,從土裡刨出這本畫冊,從不信邪的錦顏不得不開始相信,靜安先生或許真的有話對他說。

這一切,都要從七日前錦顏後院起火說起。因爲多日纏綿病塌,神憔力瘁的錦顏飽受夢魘之困。 每每好不容易入睡後,總會莫名其妙的被什麼人搖醒,他努力想睜開眼睛,卻連眼皮都擡不起來,只能聽到身旁那人沉重的呼吸聲,仔細辯聽後,原來是淒涼的嘆息。

“誒——”

“又是你吧!還真是準時!”錦顏鬱悶至極,這情景再熟悉不過,自己又被那位不請自來的無名氏困在了夢魘中!從他病倒那天起,這傢伙就如影隨形、糾纏不清!錦顏拼命掙扎,努力讓自己從夢魘中醒來,可耳邊的嘆息聲卻越來越清晰。

“誒——”

“走開!走開——!!”錦顏終於從夢魘中掙脫出來。四周一片昏黑。他平復了一下,掙扎着坐了起來。看見一旁的小塌上,多多憨睡如泥,被子踢到地上也渾然不知。

“這個孩子,睡相真是難看到家!”錦顏翻身下牀想去給多多蓋上被子,可身體虛脫髮飄,不過幾尺的距離卻怎麼也走不過去。而此時耳邊又響了那駭人的嘆息聲:

“唉——”

錦顏猛然回頭想看看身後到底是誰,卻驚愕的看見自己正安穩的睡在牀裡。他背後一陣發涼,原來這次自己並未清醒,還被困在夢魘之中。

錦顏暴怒,他從不信什麼邪祟鬼魅,認定是有誰在捉弄自己!

“你到底是誰!!躲在暗處有什麼意思!打了這麼久的交到,出來見一面如何!”

話音剛落,窗戶便被大風吹開,一股邪膩的香味隨風席捲而來,把錦顏團團圍住。

“好香呀。”

錦顏瞬間被這詭異的香氣俘獲。在這股迷霧的撩撥下,他的身體和心靈彷彿被麻醉般,覆蓋了所有痛苦和悲傷,如同一葉扁舟,徹底放空的隨波逐流。錦顏貪婪的呼吸着,很快便沉溺其中,欲罷不能。

“誒——”

正當錦顏緩緩下墜時,那可怕的嘆息聲再次響起,而且近在咫尺!

錦顏瞬間清醒起來,透過窗戶聚神一看,窗外的後院完全沒了往日的破敗荒蕪,整個院子被一種顏色絢麗,異香撲鼻的小草花覆蓋,冶豔妖嬈、詭異魅惑。院子中間,坐着一位身形清瘦的白衣公子,他沮喪的垂着頭,無力的扶着一株已經枯死的牡丹,不時發出聲聲嘆息,淒涼哀傷。

“你是誰!這麼晚了,你怎麼跑到我院子裡來的!”

白衣公子並不理會錦顏。一陣涼風捲過,錦顏頓覺冰寒刺骨。

“好冷呀。”錦顏打了個冷顫,擡眼再一看,那位公子已經僵硬的站在自己面前,臉色烏青,眼窩深陷,嘴邊掛着已經乾涸的褐色血跡。一雙冰魄般的眼睛映着慘白的月光讓人不寒而慄。

“林靜安!”

錦顏“呼”一下子驚醒!他終於走出了夢魘,可夢中林靜安的樣子晰毛辨發,的確是他!曾經驚才絕豔、學富五車的許府大爺,可惜,他已經離開了五年。

錦顏顧不得披衣,幾步撲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後院漆黑一片,若隱若現的漂着兩簇綠瑩瑩的鬼火!

“我管你哪家的鬼!跑到我跟前作祟,就別指望我以禮相待!”

盛怒的錦顏點上蠟燭,從雜物櫃中拎出把斧頭,一腳踹開後房門衝到後院,對着那兩團鬼火呵道:“黑燈瞎火的能看見什麼!不如點亮些,讓你我都瞧個明白!”隨即,一揚手的把蠟燭狠狠砸了過去。

“喵——”隨着淒厲的貓叫,一隻瘦弱的白貓飛般的竄上牆頭,原來是大白!可丟出去的蠟燭卻把枯草引燃,火藉着夜風騰然而起,眨眼間將整個後院引燃, 刮刮雜雜的向廂房逼近。

“大,大爺!着火了!着火了!嗚嗚嗚!” 被嚇醒的多多迷迷糊糊的跑了出來,抱着錦顏哇哇大哭。

“哭什麼!!還不去叫人!!”

多多在錦顏的呵斥聲中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錦顏抄起斧頭,奮力砍斷庭前的竹子阻斷火勢。可就在回眸的一瞬間,錦顏看見大白已正悄無聲息的盯着自己。一身雪白的皮毛被火光染成金色,冷冽的眼神與夢中的林靜安如出一轍,同樣讓他毛骨悚然。

經過許府上下一夜的撲救,天至微明,火終於滅了,後院變成一片焦土。筋疲力盡的錦顏漠然的看着身前枯碳般的牡丹,和夢中的那株一模一樣。一樣到讓自己分不清到底是身處夢境還是已經醒來。

“大爺,火全撲滅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滿身焦糊味道的莫青畢恭畢敬的站在錦顏身後,錦顏全無理會,只是一味的盯着身前的枯枝。

“這牡丹是誰種下的?”

“回大爺,是靜安大爺生前爲夫人種下的。”

“靜安先生曾在這裡住過!?”

“沒有,這裡曾是夫人的書房,靜安大爺爲了取悅夫人,特意種了這株牡丹。”

“取悅?! 呵呵!這詞用的好!”錦顏瞟了眼莫青,冷笑道:“那靜安先生可得到了夫人的眷顧?”

“……回大爺,夫人她本性清雅又偏愛安靜,不喜歡花花俏俏、蝶舞蜂遊,便將書房搬去宅子最裡面。”

“哦,弄巧成拙了嗎?” 錦顏嗤鼻一笑,譏諷道:“早就聽聞靜安先生學養深厚,可惜這書都白唸了去,怎麼就不知道“投其所好”呢?潤潤嗓子,讀幾頁夫人喜歡的書多好。堂堂許府貴婿,混的還不如個家奴!”

錦顏鄙夷的掃了眼莫青,冷冽的看着殘缺不全的牡丹,像極了形如枯槁的林靜安。他一定也如自己這般,滿腔的熱情被許婷馨消磨殆盡,直至變成一捧死灰!,不然怎麼會那麼淒涼那麼不甘。

一陣冷風捲着細雨飄過,不堪一擊的牡丹殘枝在細密的雨絲中坍塌湮滅,變成一縷黑煙隨風消散在晨曦之中。

"寂寞萎紅低向雨,離披破豔散隨風。哼哼!把心給一個無心之人註定就如這牡丹一樣般,何必畫地爲牢!她不配!!"

錦顏傲然睥睨的瞟着一片狼藉的後院,道:“莫小叔叔,勞煩你挖些肥土把院子重新鋪整一遍,再去花圃移些牡丹,要最上乘的“金玉滿堂”!不管價值幾何,只管挑最好的拿,把後院給我填滿!”

“大爺,夫人不大喜歡牡丹。”

“她不喜歡?!她不喜歡的多了!她不食人間煙火,別人也不許吃飯嗎!我要我的院子金玉滿堂與她何干!不喜歡就滾!有多遠滾多遠!”

錦顏徹底放空了對許婷馨最後的眷戀和幻想。他不想再殫思極慮的爭取所謂的婚姻,更不願意低頭折節的一再屈就於許婷馨。錦顏終於明白,他根本無法將這個雪冷冰寒的女人捂熱。不是自己不夠溫暖,而是許婷馨原本就不打算融化。林靜安就是最好的證明。

“大爺,您真打算把後院種滿牡丹?”

“不然呢?!”

“您,非要和夫人鬥氣嗎?就不想讓夫人早些回來?”

錦顏不屑的笑笑,挑釁的道:“鬥氣?!呵呵!我懶得理她!許婷馨不過百步之外,院子幾乎燒光依舊巋然不動,問都不問一句,這份矜持真是世間少有,難怪靜安先生會悽入肝脾。哼哼!可惜我不是林靜安!向來不懂什麼叫取悅!更沒有等人的習慣!!”

錦顏的一番話讓莫青心口一陣陣發緊,一旁收拾的幾個下人更是面面相覷,悄悄退到一邊刻意迴避。一股讓人窒息的詭異瞬間在錦顏身邊瀰漫開來,讓他極其的不舒服!

“大爺,您要的牡丹我馬上帶人差辦。您好好休息!”莫青草草行禮,一使眼色招呼下人急匆匆的逃出後院。

踏出院門的那一刻,俯首戢耳的莫青瞬間收起馴服,陰鷙的掃看着身前幾個下人道:“最近有誰去過大爺的廂房!”衆人低頭不語。

“罷了,我不多問!只勸各位謹言慎行!若管不住嘴巴出言無忌,妄議朝廷女官的罪過可不是打幾板子就能了的!”

莫青甩下一身狠厲拂袖而去。他望着陰雲霧罩的天空,深沉的自語道:“這麼多年畫地爲牢還是無法釋懷嗎?若您真在,給我一個機會可好?”

話音未落,一陣旋風突然捲了過來,把莫青團團圍在中間。莫青暗暗攥起拳頭:“我明白了,謝謝您。”

空曠的後院裡,錦顏冷冷看着腳下的一片焦土,他突然感覺,許府對自己來說不僅是陌生和疏離,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錦顏深深渴望能再次見到林靜安!他想弄明白一切,他必須弄明白一切!

“您一定還在吧,靜安先生。我會讓這後院開滿您心儀的牡丹,回來坐坐可好,我們好好聊聊許婷馨!”

莫青辦事果然乾淨利索,一個早晚的時間,錦顏的後院便被含苞欲放的牡丹填滿,前日還如野坡荒地般的院子剎那間就變得金玉滿堂。暮色中,錦顏默默守着滿庭的奼紫嫣紅,忐忑期待着林靜安的到訪。可等來的卻是大白!

從不叫一聲的大白 突然一反常態的嘶鳴着,發瘋般的撲進花叢拼命刨地,眨眼間,剛栽好的牡丹被這畜牲毀了一二!

“大白你是瘋了嗎!!”多多幾步衝到花園與大白撕打起來,卻被那潑貨一把抓出血來。錦顏感覺不對,抱起多多躲到一邊,愕然的看着大白從土裡刨出一本書樣的東西,抱在懷裡又撕又咬,貪婪至極,彷彿懷中的不是書,而是魚。

“這是什麼東西!”,錦言挑燈一看,確實是本小冊子!錦顏幾下從大白口中搶出小冊,沒想到徹底激怒大白。那畜牲嘶嚎着向錦顏的頭面撲來,簡直如瘋了般。

“快跑!”錦顏一巴掌把大白掀了個趔趄,拉起多多跑回房裡。關在門外的大白赴死般衝撞撕抓着門板,聲嘶力竭的嚎叫着,彷彿不把那本小冊子奪回來誓不擺休。

驚魂未定的錦顏努力平復了一下自己,仔細審視起了那本破破爛爛的小冊子。

“這個味道,好熟悉。”錦顏湊過鼻子聞了聞,泥土的生澀味中淡淡的混着一股腥甜,好像在哪裡聞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錦顏仔細又聞了聞,努力回憶着。突然恍然大悟,是夢裡!這股邪膩的香味與夢中那些小花的味道一模一樣,迷人心智,勾魂攝魄。

錦顏小心的打開小冊,藉着燭火一看,瞬間呆住,滿本的磨鏡之交!yin風媚月、春色無邊。錦顏一頁一頁的翻看着,直到最後一頁的“鳴鶴之應”,自己的腦袋徹底一片空白。良久,錦顏徐徐回過神來,他把玩着手中的風月寶鑑,嗤嗤的笑了起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夫人,你的確與衆不同!”

半年的撕心掙扎,錦顏一直找不到與許婷馨的相處方式,如今他終於明白,在許婷馨的世界裡,根本就沒有自己的位置!他就和這滿屋的傢俱一樣,不過是件擺設。

錦顏透過窗戶,憤恨的望着屋外滿園的牡丹,自語道:“您果然沒有失約,靜安先生!謝謝您告訴我這一切,我定會討個公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