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兒子給母上大人請安,給父親請安。”

一席白衣的錦顏恭順的把茶放在茶案上,高坐上的許老夫人心裡五味雜陳。身前的錦顏簡直就是林靜安的翻版,一樣的軒然霞舉,一樣的風華正茂。曾幾何時,林靜安也是這般清雅俊逸、如玉如琢,可寥寥數載便化爲一把枯槁,這些全拜自己女兒許婷馨所賜。如今又換作錦顏,從傲骨嶙嶙到滿面馴服,就像被刻意修剪的盆景,除了投其所好的精緻規整, 再無半分最初的自然天成。錦顏正在慢慢蛻變成林靜安,這些同樣是拜許婷馨所賜!對此,許老夫人抱罪懷瑕,卻無能爲力。那畢竟是自己的女兒,也事關整個許氏的臉面,只得瞞心昧己的裝聾作啞。

許老夫人應付的笑笑,道:“罷了,以後不用天天過來,都是一家人,沒必要走這些虛禮。”

“我倒覺得顏兒愈發像許家人!”一旁的許老爺滿面春風,端起茶盞一飲而盡,笑眯眯的對錦顏道:“你母親真是上了年紀,一家人怎麼能說虛禮呢!顏兒這份恭敬分明就是拿我們老倆當做親爹親孃。如今世風日下,還剩幾個孩子能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呢?哼哼,看來這趟祠堂沒白去!”

言罷,許老爺緩緩收起笑容,空氣驟然緊張。

“你沒完了嗎!”老夫人許澄韻不悅的瞪着文謙老爺,臉色鐵青!

“夫人,既然是一家人,爲何不能說說一家話!有些事說透了,日子自然便會順暢!”

文謙老爺看都不看許老夫人一眼,目光咄咄的盯着身前的錦顏,與平日的唯唯諾諾判若兩人。

“顏兒踏進許家便是我許府貴婿,我許家定會高閣厚供,絕不虧欠半分!從前的靜安如此,如今你也同樣!但我希望顏兒明白爲人夫婿的本分!全心全意陪在馨兒左右,遠比這兩盞新茶更讓我們寬心。我膝下只有馨兒這個獨女,我女兒從小到大什麼都是最好的!她的夫婿也必須出類拔萃、絕倫逸羣!絕非驕橫跋扈、恣意妄爲的輕狂之徒!不然也不會三茶六禮的把你迎來!顏兒要知道身爲許府大爺的份量!”

“兒子慚愧,辜負了母親父親。”

錦顏把頭垂的更低,許老爺正容亢色的道:“罷了!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從即日起,我希望大爺復禮克己、按行自抑, 我許家的榮耀自然有你一份!”

“兒子明白。父母教誨,兒子一定謹記在心。”

隨即,錦顏把一塊兒正紅的衣料呈到許老爺面前,道:“父親,這是兒子大婚時,本家特意備辦的衣料。可顏色太過鮮豔,不如把它送給莫小叔叔。莫小叔叔如今在夫人身邊做事,太過樸素寡淡,怕是會被笑做寒酸,到顯得我們許府不周全。”

“胡鬧!”瞅見那塊布料,許老夫人按耐不住的斥道:“一個家奴披身正紅成何體統!他算府裡的誰!算馨兒身邊的誰!”

“母親,莫小叔叔雖爲家奴,可爲人省身克己、進退有度,對許府兢兢業業、忠心不二;我與莫小叔叔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難怪他會深得夫人賞識信任。我有時在想,若不是莫小叔叔受家門之累,也許他纔是最適合站在夫人身前的那個人,這塊布料滿配莫小叔叔。”

錦顏言辭懇切、字字動情,謙恭到近乎卑微,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許老爺強掩笑意意,可臉上的得意還是藏不住的呼之欲出;倒是一旁的許老夫人,眉頭緊鎖,神色愈發陰沉。

“母親父親,不如把莫小叔叔留在夫人身邊可好?”

“這絕不可能!”許老夫人拍案而起,對着錦顏斥道:“我許氏出身詩禮,歷來遵循祖訓,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從無納侍一說!”

許老爺不忿的瞟了眼夫人,看着桌上的衣料,失望的道:“顏兒的心意我和你母親都明白了。罷了,還是聽你母親的,莫兒何去何從 ,以後再從長計議吧。你若早這般疏通豁達、愛屋及烏,”

“放屁!!”許老夫人狠狠打斷夫君,近乎失態的呵道:“什麼叫疏通豁達、愛屋及烏!簡直一派胡言!你是愈發的嘴碎話多!馨兒她們夫妻的事讓她們自己處理便好!你能不能別再插手干涉!”

“哼哼!”許老爺嗤鼻一笑,冷冷的扭過頭去不在言語。房內瞬間一片寂靜!

錦顏從未見過如此暴怒失態的岳母,惶恐的道:“母親,是,是兒子太過冒失。”

“冒失?!簡直是糊塗!!你是馨兒的夫君!怎麼可以把她隨便就丟給一個下人!”

許老夫人看着錦顏,眼睛裡再也藏不住無奈和焦灼:“你們小夫妻相處不睦我與你父親早就知道。這些皆因馨兒寡慾疏離我們也知道!你們成婚不過半年,來日方長!很多事是可以改變的!再試着與她相處相處,她並非草木!”

“什麼叫並非草木!”許老爺悱然不悅的駁斥夫人道:“馨兒官拜五品,矜持不苟有什麼錯!我女兒天生持重沉穩是性格使然!怎麼就成了寡慾疏離!難不成終日妖俏輕浮才過的日子?笑話!馨兒與銘鶴同窗共事、志同道合,走的近些無可厚非!莫非這也算罪過?他們夫妻不睦當真就全怪我孩子一人!!”

“馨兒顏兒都是我們的孩子!許家將來如何全指望他們倆個!若他們夫妻離心,我們這個家還談何興榮發達!”

許老爺被夫人駁的啞口無言,怏怏不服的扭過臉去。屋裡又是死一般的沉默。寂靜中,錦顏清晰的感受到,或許岳父岳母比誰都瞭解自己的女兒許婷馨的底細。

“母親,是我太過狹隘任性。”錦顏頹然的垂下頭,悽然的道:“如今與夫人鬧到這步田地,皆是我一人之過。事到如今,我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能喚回夫人。我想了很久,當初是我一意孤行毀了夫人的書房,不如把書房還給夫人,”

“絕不可能!這件事沒半點商量!”許老夫人斷然拒絕了錦顏,臉色愈發難看,

“有何不可!”許老爺反駁道:“我倒覺得顏兒句句在理。馨兒公務繁忙耗心勞神,配個能靜心看書習字之處有何不妥!”

許老夫人冷冷瞪着夫君,再不想多說半個字。“書房”這個詞就像一根刺,刺的她生疼。

“母親,把書房還給夫人可好!”錦顏楚楚可憐的道:“我與夫人成婚不過半年,您也不願意看我們夫妻離心對嗎?我會竭盡全力與夫人重修舊好,求母親成全。”

“這件事容我與你父親好好商量一下,顏兒先回吧。以後不用日日奉茶,照顧好自己,安心養病便好。”

“是,兒子告退。”錦顏恭順行禮,黯然離去。

轉身的一剎那,錦顏掛起一抹冷笑,因爲他在岳母的焦灼和岳父過分的袒護裡完全確定,許氏夫婦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兒到底爲何疏離寡合!

“哼哼!什麼詩禮賢士!根本就是一羣騙子!和許婷馨一樣!一丘之貉!!”

錦顏望着高懸的豔陽,不屑的笑笑:“來日方長,我看你們的狐狸尾巴能藏到幾時!”

錦顏走了,偌大的正房只剩下僵坐的許氏夫婦和兩盞半涼的茶。他們攜手半生,卻已算不清像這般悵然無語的過了多少時日。夫婦二人曾經鳳協鸞和,可自從知道女兒的秘密後,兩人誰也無法面對這個現實,更不知道如何接受女兒違時絕俗的癖好,於是在日復一日的分歧爭吵中一點點離心離德,直到分崩離析。如今,他們整個婚姻裡只剩兩具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