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夫君,我還有公務要忙。”

“夫人如今連坐都不願意陪我坐一會兒了嗎?”

正房裡又是一陣寂靜。老夫人許澄韻沉默的望着投射在地上自己與夫君的影子,多年的漸行漸遠,自己已忘記如何面對身前這個曾經的摯愛之人。

“夫人……”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書房不可能再打開。我不會再縱容馨兒,她必須迴歸正途!”

“何爲正途?馨兒與銘鶴交好便是歧途亡羊!”

“閉嘴!賈文謙!”

“銘鶴”這個名字瞬間將許澄韻引燃,對着夫君直呼其名的咆哮起來:“靜安已經走了,錦顏再步後塵!你要縱容馨兒到什麼時候!還要做多少孽才肯罷休!”

“哼哼!”賈文謙不屑的涼笑兩聲,怨恨又一次浮現於臉上。

“我縱容馨兒?夫人,你的女兒你不瞭解嗎?可你卻硬把林府公子塞進馨兒房裡!如今又換了個錦顏!到底是我們誰在作孽!”

許澄韻最錐心的那根弦兒瞬間被賈文謙撥起,她冷目咄咄的盯着自己的夫君,道:“馨兒不該成婚嗎!她是我許氏一脈單傳的獨女,我對她寄予厚望!可你這個做爹爹的卻對她一味縱容!你早知道女兒與莊家的混賬女兒廝混卻熟視無睹!我好好的孩子被那不着調的潑貨帶成了如今這般!

“沒錯,我早就知道馨兒和銘鶴的關係。還有,原本就不打算干涉。”

“你——!”

賈文謙故意的挑釁再次擊痛了許澄韻,許澄韻無法抑制的咆哮起來:“賈文謙,你簡直枉爲人父!”

“枉爲人父?哼哼!你配爲人母嗎,許澄韻!我的馨兒鍾靈毓秀,淑儀閒華,她不過是愛上了和她同爲女人的銘鶴而已。你們一個個把她當怪物!不是嘲諷便是排擠!尤其是你這個孃親,恨不得把她殺之而後快!馨兒是我的孩子!我的!!無論她是個什麼樣子都不妨礙我愛她!更輪不到你們嫌惡!”

賈文謙着實不再願意多看一眼身前這個曾經讓他不惜拋下一身榮華,全身追隨保護的女人。也許當年,他就錯了。

“放肆!馨兒是我許澄韻的骨血!我許家的門楣!賈文謙,我真後悔把女兒交給你帶!爲何我當初心軟沒堅持把她送去京城的學館,如今我唯一的女兒被你慣殺殆盡!毀的一塌糊塗!與莊銘鶴廝混!糟蹋靜安!折磨錦顏!爲官不勤!爲女不肖!爲妻,不賢!!看看她這些年來做過一件正事嗎!活的還像個人嗎!這還是我許澄韻的女兒嗎!事到如今,你這個爹爹還是一味包僻縱容!”

“哦?哼哼!”賈文謙冷冷一笑,挑釁的道:“既然馨兒在夫人眼裡如此不堪,不如像從前一樣請出家法,把她亂棍打死可好?夫人不是一早就想把馨兒扔進井裡,大家都落個乾淨嘛。或者乾脆直接把她綁了送官如何?罪名嗎……逾閑蕩檢,罔顧倫常可還行!?只要夫人豁的出許家的榮耀和你許大人的臉面便可!”

啪!許澄韻把一個力道十足的巴掌結結實實的甩在了夫君的臉上,兇相畢露,:“別逼我!你是篤定我狠不下心來收拾許婷馨、莊銘鶴那對不知廉恥的東西!你當真沒見過我刮骨療毒,割肉醫瘡?信不信我寧可把我的女兒體體面面的擺在祠堂裡,也不能讓她如莊銘鶴般,寡廉鮮恥的活成個笑話!把整個家族往坑裡帶!”

“呵呵!我自然信。”

賈文謙蹭了把辣痛的臉,鄙夷一笑:“夫人爲了許氏的前程體面,親爹都可以一腳踢開,女兒又算個什麼。因爲臉比許大人的命重要,誰敢往許氏門楣上抹灰誰就得死!我終是無法達到夫人這般六親不認的高深境界,無論馨兒是個什麼樣子,她都是我最鍾愛的寶貝!我會傾其所有的愛護她!我已經看夠了女兒從無助到麻木的眼神。我知道馨兒多麼渴望被人接受、被人疼愛!尤其是得到你這個孃親的認可!可夫人卻把馨兒當成一團泥,按照你的心性對她隨意拿捏!從馨兒出生那日起,夫人便開始着手安排她的一切,按照你的要求讀書!按照你的要求入仕!按照你的要求成婚!只有符合你的要求,她纔是你許家的女兒,否則就是罪人!夫人可知我爲何這般溺愛馨兒!因爲我要替你這個孃親把欠女兒的那份疼愛補償給她!從馨兒懂事起,我便再沒見她真正的笑過!夫人一直恨我縱容馨兒和銘鶴,我之所以不去幹涉她們,是因爲只有和銘鶴在一起,我的馨兒纔會露出笑容。”

“簡直一派胡言!馨兒是我許澄韻的孩子,我許氏嫡女,爲她綢繆爲許家打算,我全都是爲她好!”

“你的女兒!許大人真好意思張這份嘴!你除了給我女兒一個“許”字,下剩便全是控制和壓榨!爲了光耀你許家門楣,讓馨兒夜以繼日的讀書,幾乎毀了她的眼睛,到現在晚上都不能見燈;爲了攀高附貴,逼着馨兒覓縫鑽頭!要她跟那些國賊祿鬼混跡一處!馨兒可是你的親骨肉!你就不怕她被那些老油渣吃幹抹淨嗎!最無恥的是你居然說什麼心疼女兒纔沒把馨兒送去京城的學館!哼哼,爲什麼把馨兒留在南都學館你自己心裡沒點數嗎夫人!還不是因爲裡面有個莊府嫡女莊銘鶴!拿自己不滿七歲的孩子做餌巴結莊氏,你可真是親孃!馨兒不負你所望與銘鶴相視莫逆,夫人卻又把林府的靜安公子強塞給她。南都那麼多世家公子不選,偏就選了林靜安!夫人不過是看莊府已開始走下坡路,大勢漸去無利可圖,反手拽上新貴林氏,一起踩着莊家的肩膀往上爬!就算一腳踩空也沒多大關係,反正有林家墊背,摔不疼自己。呵呵,夫人這般兩面三刀、巧僞趨利,仕途怎會不順暢!許家怎會不發達!可惜馨兒已經長大,不再任由擺佈,把夫人精心綢繆的一手好牌打的稀爛!馨兒屬意銘鶴,夫人早就心知肚明,你再怎麼嫌棄厭惡,馨兒與銘鶴也無法分開,她不可能替許、林兩家踩着莊銘鶴的肩膀往上爬,更不可能善待林氏靜安!可夫人全然不顧,硬把靜安綁在她身上!不光把女兒逼的走投無路,靜安也淪爲你腳下的一把殘灰!如今爲了拉攏控制地方勢力,又把土豪出身的錦顏推到馨兒身邊。兩人依舊水火不容,夫人卻在這裡悲天憫人大發感概,到底是誰毀了靜安糟蹋錦顏,夫人心裡沒數?夫人滿嘴禮義廉恥,卻做盡天下齷齪之事!到底誰才寡廉鮮恥夫人應該心知肚明!何必這麼噁心的惺惺作態,不如挑明。在夫人眼裡,馨兒不是你的女兒,靜安錦顏不是你的貴婿,他們是棋子和籌碼。你許大人也不是這幾個孩子的孃親,是主人!”

許澄韻被夫君連珠炮般的斥責轟的啞口無言,她無語的看着賈文謙,任憑這個陪伴自己大半生的男人把自己拔幹拆淨,一絲臉面也不留。

“呵,呵呵。夫君,沒想到這麼多年來,我在你眼裡就是這麼個不堪入目的樣子。”

許澄韻苦笑着垂下頭去。

“哪裡,夫人言重了。是我當年太冒失,還未真正認識你便一頭闖了進來。窮盡半生,才明白夫人想要什麼。”

賈文謙悽然閉上眼睛。

豔陽帶着辣熱灑在許氏夫婦泛霜的兩鬢上,多年的積怨讓曾經的“海誓山盟”變成如今的“相見如冰”,難以消融。

“夫人,我再怎麼努力也跟不上你的步子,索性不再強求。我只要我的女兒,給馨兒一步活路可好。”

“什麼纔是活路?”

“時至今日夫人還不肯面對嗎!馨兒不愛男人!她天生如此!這是事實!無法改變!讓馨兒與錦顏和離,放兩個孩子一條生路不行嗎!”

“生路?和離?馨兒是正五品女官,若她與莊銘鶴的醜事傳揚出去,她這官還做不做!有傷風化是小,結黨營私這個帽子足以毀了整個許家!今天,我就明白的告訴你,爲了許氏一族,馨兒必須要有個體面的夫婿!有個百年好合的婚姻!沒商量的餘地!”

“夫人,以錦顏的個性,他會老老實實的做你許家的一件擺設?比起桀驁的靜安,錦顏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把他擺在馨兒身邊,遲早還會,”

“閉嘴賈文謙!”許澄韻打斷夫君,面色鐵青的低吼道:“你又想幹什!你做過什麼我一清二楚,若再伸手,我絕不留你!”

賈文謙一怔,在一抹幽詭的淺笑中慢慢挑起夫人的下巴,一股狠戾之氣從他身體裡漸漸在四周蔓延開來。許澄韻再次看到夫君如狼一樣的眼神。

“我還能做什麼?!我不過是做了你想做的事,嬌嬌(許澄韻的乳名)。那不聽話的孩子把我的妻女吵的日夜不安,我怎能坐視不管!他揚言要把我夫人一手打拼的基業毀個乾淨,我怎麼可以放過他!我說過要保護你和馨兒一生,嬌嬌忘了嗎?”

許澄韻背後一陣惡寒。她已想不起有多久沒聽到夫君喚自己乳名了。曾幾何時,這淡淡的一聲讓許澄韻所有的艱難和委屈煙消雲散,可今天再次聽到,卻讓她不寒而慄。因爲許澄韻深知,和風細雨的賈文謙體內住着一隻狼。多年前,他拋開一身富貴,像狼般把自己和許家拖出困境,然後又將一身野性封印起來,心甘情願的藏在許澄韻身後,再不露半分鋒芒。

賈文謙緩緩伏在許澄韻的耳邊,低語道:“嬌嬌,許家是你的一切。馨兒是我的一切。你能爲許家做什麼,我便能爲馨兒做什麼,我的決心,嬌嬌應該知道。別逼我,夫人……”

瞬間,賈文謙狠狠拽下掛在夫人脖子上的鑰匙。一陣刺痛,許澄韻的脖子頓時出現一條深深的血印,血一點點的從頸上的傷口裡滲了出來。

“流血了,夫人。”

賈文謙愛憐的沾去夫人脖子上的血漬,抹進嘴裡細細一品,道:“還如從前那般涼冷,跟嬌嬌喜歡的官印一個溫度。呵呵,可惜我窮盡半生也沒能捂熱,也許我真的配不上許大人。”

言罷,賈文謙悽然一笑,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許澄韻冷冷看着夫君的背影,突然發現,她的謙兒已經不再象從前那般剛毅挺拔,變的消瘦萎靡。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謙兒你還如從前般莽撞耿直,什麼也不懂!你可知我爲何費勁氣力抓住官印,那是爲了告訴你,我給你榮耀富貴,絕不比賈府的少半分!你當年爲我放棄的東西,我會給你百倍千倍!”

一陣風擦着許澄韻的臉頰翩然然而過,頸上的傷口又一次慢慢滲出血來,星星點點的染在了許大人的衣衫上。

封閉許久的書房再次打開。莊銘鶴也隨着大開的房門如約而至。她挑釁的瞟了眼落敗的錦顏,趾高氣昂的拉起許婷馨,又如從前般隱沒於許府最深處。這場爭鬥,她終是贏了。

“錦顏,我和馨兒會讓你知道自己有多麼多餘!”

莊銘鶴重重的摔上了書房門。

“莊大人,許大人,我會讓你們知道自己有多無恥!”

錦顏對着緊閉的房門玩味一笑,按照計劃又一次把自己藏進馴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