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淵身後馬上的一衆綠營騎兵已是紛紛變了臉色。
程淵面上卻無太多表情,只擡手示意他們勿要多言。
他看向被衆人攙着的於齊賢,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于敏中的兒子。”
不愧是于敏中的兒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
“放肆,竟敢直呼於大人名諱!”於齊賢身側的阿林保聞言一臉驚怒地伸出手指指向程淵呵斥道。
這人膽兒可真肥!
聽得對方口氣如此不敬,於齊賢也沉着一張臉逼視着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打量着他的程淵,冷聲質問道:“你是哪個營裡的?”
他竟不知京城綠營兵如今竟是囂張至此,連他的父親都不放在眼中了!
‘接連受挫’的於齊賢這廂怒氣騰騰地等着對方報上名號,日後好給予一番教訓報復,程淵這邊卻是理也未理,彷彿是根本沒有聽見他那聲質問一般,只正色對下屬命令道:“聚衆鬧事,將他們逐個縛起,拿我的手令押回京衙處置。”
什麼?!
於齊賢等人臉色大變,只覺得這‘綠營兵頭’定是個瘋子!
竟然要綁他們送去衙門?
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你知道於公子是誰嗎!”汪黎雋大聲地嚷嚷道:“於公子是當朝軍機大臣於大人之子!你敢綁於公子,不想活命了吧!”這要綁他們的瘋子只怕方纔是沒聽清於大人的名諱吧?
而見程淵身後的一衆騎兵真的下了馬要上前綁人,四下的氣氛立即變得聒噪混亂起來。
於齊賢身邊的隨從甚至有要拳腳相向的跡象。
一名綠營兵冷着臉折斷了其中一人的手臂,高聲呵斥道:“我們大人乃是雲南提督程將軍!今日特奉皇上口諭前來巡視京郊內外兵防!”他一口京話裡帶着雲南話的味道,聽起來兇極:“你們誰再敢不服管教,可別怪我腰上的大刀不長眼睛!”
這些人都是跟着程淵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兵士,什麼腥風血雨沒經歷過,眼前這些仗着家中勢力跟他們吆三喝四的官宦子弟,他們還真是一點兒都不放在眼裡。
真出手教訓幾個,還真沒人敢說什麼。
他這句話撩出去,四下驟然就安靜了下來。
不光是因爲那句凶神惡煞的威脅。
更是他先前道出的來人身份!
雲南提督程大人?
程淵!
衆人此際再看那位始終坐在馬上的男人。眼神皆是紛紛變了,臉色亦多是青白交加,驚懼非常。
他們中幾乎沒人不曾聽聞過這位程將軍的事蹟傳聞。
卻是做夢也想不到,頭一回真切地見着這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令人聞聲色變的封疆大吏竟會是在如此情形之下!
完了……
這回真的玩兒大了。
被綁了送衙門事小,可冒犯了這位一等公卻是事大!
方纔曾出言辱罵過程淵的幾個人個別沒出息的幾乎要嚇得當場昏厥過去。
就連於齊賢也頓時滲出了滿頭的冷汗來,不知是摔疼了還是被驚住了的緣故。
沒人敢再有任何抵抗,臉色慘白地任由兵士們縛起雙手。
小茶興致勃勃地上前幫忙。
她最喜歡做的就是這種事情了。
望着被兵士們押着離開的一衆背影,馮霽雯和琳等人上前向程淵道謝。
下了馬的程淵搖搖頭。道:“如今京中這些子弟間的風氣,當真敗壞至極。今日之事,我會命人着重處理,必讓他們長個教訓,下回不敢再犯。”
任由他們是誰的兒子都不好使。
“多謝程世伯。”和琳又道了句謝,卻一直未曾擡起頭。
程世伯常常教他男子漢立於世要頂天立地,若是他知曉了自己方纔的懦弱妥協之舉,八成是會覺得他沒用吧?
程淵不知他的想法,只道:“下次若再遇到同樣之事,只管報官處理。不必藏着掖着,同這些蛀蟲們對峙縱然討不得好,卻也要放到明面上來。若不然,只會讓他們覺得你軟弱好欺,從而變本加厲。”
這同馮霽雯的想法不謀而合。
和琳應了句“知道了”,心下默默思索反省着。
程淵卻若有所查地轉了轉頭,看向不遠處的馬車。
馬車旁,站着一主一僕模樣的兩個人。
僕婦低着頭站在那裡,頭罩冪籬的主人卻是背對着他的方向,看不清面容與神情。
程淵只覺得那背影透着一股落寂。
這種落寂讓他沒由來的心底一空。竟生出了幾分莫名的焦急與不安來。
這是前所未有的。
“那位夫人是?”他忍不住出聲問道,問罷忽然意識到行爲欠妥,有冒昧之嫌,卻竟一絲也不後悔。
他想知道對方的身份。
馮霽雯一怔之後。方纔答道:“那是靜雲庵裡的況太妃娘娘,出宮清修多年。”
得到答案的程淵反倒沒了方纔的那種不安。
他多年不曾回京,對於先皇留下的嬪妃身份去向並不瞭解,是以也不知這位況太妃是何人也,到底只是點了點頭,壓下心底異樣。收回了目光來。
他尚且有公務在身,並未再繼續久留在此。
程淵離開後,玉嬤嬤扶着況太妃動作遲緩地上了馬車。
“嫂子。”和琳沒急着上馬,而是來到了馮霽雯面前。
正欲和紫雲上馬車的馮霽雯停下腳步,看着他問道:“怎麼了?”
和琳低了低頭,不甚自在地道:“謝謝嫂子方纔幫我解圍……”
他的口氣有些羞愧。
他作爲一個男子,還反過來需要嫂嫂一介女流出面保護。
真是丟臉。
“謝什麼。”馮霽雯笑了笑,道:“方纔程世伯的話你可都記下來了?下回再有同樣的事情,記得不要處處退縮,任由他們欺負。人之所以要學着隱忍,是因爲退一步海闊天空,不至於讓事情變得更糟,可若你一味的隱忍換來的卻是對方變本加厲的欺凌,便是適得其反了。”
像於齊賢那種人,你越是隱忍。他們越是有的是壞法子來折騰你。
這回真給他們跪了,不光是和琳心理上會留有陰影,他們下回只怕還有更過分的手段要求要提出來,沒完沒了。
見和琳面容複雜不語。馮霽雯也不作多言,只總結了一句:“忍無可忍的時候,同他們死磕到底也就那麼回事兒,用不着怕的。”
實在是沒必要去害怕,你們哥倆兒日後的前途。不知要甩那姓於的孫子多少條街呢。
馮霽雯在心底默默補了一句。
和琳卻險些被她那句‘死磕到底也就那麼回事兒’給震住了,一時有些發懵地想:嫂子這孤注一擲的氣魄,還真讓人望塵莫及啊……
馮舒志也愕然擡首看向長姐。
遇事死磕到底什麼的……這真是一個女子該說的話嗎?
“沒錯兒,就聽月牙兒的!於齊賢他們這類人就跟狗似得,你越怕他就越是囂張!”紫雲在一旁說道,末了似怕和琳對方纔的事情還懷有不自在的情緒,便笑着轉開了話題道:“怎麼光謝你嫂子,不謝我啊?方纔若不是我及時提醒你,你只怕要吃於齊賢一記狠鞭了。”
和琳臉一紅,忙地向她揖了一禮:“多謝紫雲格格。”
“希齋哥。長姐和格格說的都有道理,往後你莫要任由他們欺負了。”馮舒志回想起方纔的情形,還覺得餘怒未消。
和琳表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這些他之前從未意識到的道理他已是記下來了,可是他眼下擔憂的卻是:“今日之事,不知是否會影響到大哥進宮選侍衛一事……”
他向來也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若是他自己一人,全部豁出去也不怕什麼,可他最怕的就是連累到兄長。
那要比他被人****欺負還要來的讓他難過。
“他於齊賢不過是個軍機之子,遠遠談不上是什麼手眼通天的人物。平日裡仗着家中蒙蔭在私下橫行些還且罷了,可若想將手伸到官場上。還差得太遠。”馮霽雯似笑非笑地道:“更遑論今日之事,他自保都且來不及,哪裡還騰得出手去爲難你大哥。”
她這番話猶如定心丸一般,和琳聽罷頓覺安心不少。
“舒志。”
聽到長姐喚自己。馮舒志擡起頭來。
“今日回府後,記得將事情的原委前後告知祖父。”馮霽雯講道:“越仔細越好。”
把於齊賢怎麼無事生非,刻意爲難,甚至到最後還要動手傷人這些事情,都要事無鉅細地告訴老爺子。
有時候,跟家長告狀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是。這個家長像她家老爺子一樣極喜歡護短。
他於齊賢既然敢做,那就必須要承擔後果。
今日之事,遠遠還沒完。
馮舒志思索片刻,點頭答應了下來。
繼而問道:“那咱們還去遊湖嗎?”
原本好好的興致,就這麼被人給破壞了。
“怎麼不去?”馮霽雯揉了揉他腦袋上的瓜皮小帽兒。
一行人重新上路。
只是馬車中的氣氛,卻同馮霽雯料想中的不太一樣。
她本以爲上了馬車之後,等着她的便是太妃不悅的訓斥——此事她雖然是有着自己的考量在,可確實有幾分極端,依照太妃素日裡對自己的教導來看,必然是不會贊成她這種硬碰硬的應對方式的。
可太妃竟然沒有罵她。
別說是罵了,就是說也沒有說上一字半句。
這讓原本做好了等着捱罵的心理準備的馮霽雯多多少少有一些失望……
反倒是紫雲,因爲方纔的事情而久久無法平靜下來,一會兒憤怒地指責於齊賢等人的惡行,一會兒幸災樂禍地估測着那羣子弟們的下場——
最後又說起了及時出面穩住局面的程淵。
“程淵大人真是了不起。”紫雲一臉崇敬地說道:“那羣小王八羔子們一聽着程大人的名號,嚇得話都不敢說了!起初還個個兒了不得的跟要上天似得,一下子全都慫了!真是軟蛋!”
說着輕輕捅了捅馮霽雯,興致勃勃地道:“月牙兒你還記得上回在西郊馬場的事情嗎?那匹把福康安踢昏的瘋馬,就是程大人一手製服的呢!”末了又道:“怪不得我二表哥他們都那麼尊崇程大人。”
馮霽雯笑着點頭:“程大人戎馬半生,自然不是尋常人可比的。”
“是啊。”紫雲點點頭,忽然感慨了一句:“不過我聽說程大人在戰場上馳騁多年,至今都未成家呢——爲了朝廷,是把自己的大半輩子都給耽擱了,也真是可嘆。”
這一點馮霽雯倒是不知曉的,眼下聽聞不禁也有幾分唏噓。
玉嬤嬤悄悄扶了扶況太妃略有些顫抖的手。
馬車行走在略有些崎嶇的山路間,車廂顛簸中,不知是誰輕輕喟嘆了一聲。
……
二月中,正是踏春的好時節。
雁棲湖畔,前來泛舟遊玩的踏春客們不在少數。
馮霽雯等人在岸邊正欲登舟下水,卻見一旁剛停靠至湖邊的一艘畫舫上,躬身行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踩着甲板踏上岸來,一襲寬袖青袍顯得極文氣。
紫雲腳下動作陡然一僵,眼中的驚喜似要奪眶溢出來。
馮霽雯留意到她的動作,下意識地轉頭看過去——她們竟然在此偶遇着了劉鐶之。
可劉鐶之並不是獨身前來遊玩的。
下一刻,她們又見船艙之中又行出了一道女子纖細的倩影來。
對方身姿柔弱,一身湖藍色裙衫繡着點點白梅,髮髻間兩支白玉釵墜着細流蘇,清冷的氣質格外脫俗。
竟然是金溶月。
紫雲臉上神色驟變。
劉公子何時也同金溶月走的這般近了?竟還作伴同行泛舟踏青!
她既是震驚又是失望。
“今日出來這趟實在算不得盡興,待來日叫上幾個樂師作伴,備上美酒,趁夜賞看夜景方算不辜負這大好春|光——”男子帶着笑意的說話聲自畫舫中傳出,須臾,便又有一名年輕人撩起衣袍下襬上了岸來。
“若讓爹知道二哥你成日只惦記着遊玩尋樂,只怕又少不得一番訓飭。”金溶月看向他說道。
原來金亦禹也在。
金亦禹同劉鐶之交好,這是衆人皆知的事實。
金亦禹同好友出來遊玩帶上了胞妹,也沒什麼可圈可點的地方。
紫雲豁然鬆了一口氣,臉上頓時又掛滿了遮掩不住的笑意。
“月牙兒……”她拉住馮霽雯一隻衣袖,迫不及待地說道:“咱們過去打聲兒招呼吧。”
而她話音剛落,就聽得金亦禹的聲音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