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陵這刻的眼力,已達夜能見物的地步,燈滅時,彷佛瞧見人影一閃,從窗口飛出。待他一攏眼神,果然已失去恩師蹤跡,暗暗一笑,故意且在室內逗留片刻,這纔打窗口躍出。
天色甚是昏黑,正值退潮時候,海邊露出一大片淡灰色的沙灘。間中也有起伏的沙灘,因此若是匿伏沙堆之後,可真不容易找。
薛陵向海邊奔去,極迅快的隱伏在一個沙堆後面,心想:我雖是瞧不見,但可以用心查聽。
他靜下來側耳查聽四下動靜,過了頃刻,忽聞海上傳來輕微的破浪聲。
又過了一會,沙灘上響起腳步聲,但十分低微輕捷,一聽而知乃是身懷上乘武功之士。
只見,一條黑色人影,直向石屋奔去。
薛陵頓時恍然大悟,忖道:“原來老恩師已查聽出海上舟行之聲,所以故意跟我捉迷藏,好讓我反而在暗中監視來人的動靜。”
他從沙堆後探首出來,一見那人背影,不禁又高興又好笑,叫道:“是石田兄麼?”
那人停步回顧,道:“正是在下,薛兄怎的還在外面?”
說時,薛陵已奔過去,一手拉住他,走入屋內,點起燈火,道:“家師發覺輕舟破浪之聲,所以我們都出去了,還以爲是什麼歹人,那知卻是石田兄駕到。”
他數月以來,未見過第三者,這刻忽見故人來訪,這份喜悅,遠在空谷聞足音蛩然而喜之上。
石田弘環視屋內一眼,只見四壁荒然,簡陋無比。不由搖搖頭,道:“令師他老人家,已在此地居住了數十年之久?可見得真正是一位視富貴如塵土的逸世高人,只不知在下有沒有拜見之緣?”
薛陵試着叫了兩聲師父,四下寂然,只好答道:“他老人家向來如此,連小弟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現身?”
石田弘道:“自古道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下能夠踏入此屋,已經極感光寵了。”
薛陵道:“石田兄好說了,只不知此來有何見教?抑只是順道過訪,略敘故舊之情?”
石田弘道:“在下專誠拜訪,特地來告訴你一些消息。或者會使你不能繼續過這等寧謐恬靜的生活了………”
他話聲微頓,略爲思索一下,才又道:“你定必還記得那三海王華元手下的五鯊侯,咱們一共誅殺了三人,還剩下元黃鯊和周青鯊二人。兩個月前,我費盡氣力,千辛萬苦的佈置陷阱,先以酒色削弱元黃鯊的武功,還犧牲三名心腹勇士的性命,才殺死此鯊,然而那周肯鯊卻不曾入網,並且得知他正在力查水晶宮被封閉這件事的內情。我算來算去,知道這個隱秘遲早會被他偵破,因爲,當時船上有不少人得知北條前赴水晶宮之事,而其後咱們一齊露面,又有許多女子遣送回去。那周青鯊只要找到一個,就可以迫查出一切隱情,我固然可以東返故國避禍,但你絲毫不知內情,若被大秘門之人前來暗算,可就不大妥當了。”
薛陵笑一笑,道:“他們敢來老人灘尋仇的話,我是求之不得,只怕他們不來。”
石田弘肅然道:“話不是這樣說,要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人家有心報仇,難道不能等到你到江湖行走之時才動手麼?”
薛陵點點頭,道:“這話極是,但我有什麼法子?難道先去找到周青鯊殺死滅口?”
石田弘道:“這是唯一可行之法,你的武功足可以取他性命,我要殺他,卻須預先佈置,難易之際,不可以道里計。再者,我考慮過殺盡知道內情之人,以免泄露消息,但此舉傷人無數,而且對那些女人們如何下得毒手?”
薛陵驚道:“這個自然不可,此事如何決定,待小弟叩詢過師父再說。對了,杏姑娘目下怎樣了?”
石田弘笑一笑,道:“她定要遁入佛門,了此殘生,我也沒有法子,只好由得她去。”
薛陵愧嘆一聲,道:“石田兄你真不該讓她落髮出家,她乃是智勇雙全的姑娘,世上罕有。”
石田弘道:“我也不是完全不管,但目前時機還未成熟,她並未削髮出家,而是由我出資蓋建了一間庵廟,讓她靜居修持。倘若她真的不是佛門中人,總有一天會肯跟我漂流海上。”
薛陵笑道:“原來如此,只不知她居住何地?”
石田弘道:“我常年在海上漂流,若是離海太遠,終有不便,所以選定江蘇的鹽城,一則離海不太遠。二則別人決計不會想到她在該處。”
歐陽老人一直沒有回來,薛陵和石田弘談到天亮,石田弘不能再留,只好告辭而去。
薛陵目送石田弘的輕舟消逝之後,纔回到屋中,卻見恩師已經在榻上盤膝而坐。
歐陽老人面色十分沉重,使薛陵感到將有事情發生。只聽老人說道:“孩子,咱們兩人須得雖開此地了。”
薛陵道:“師父已聽見石田兄所說的話?”
老人點點頭,薛陵又道:“有師父在此,袁怪叟豈敢前來?”
歐陽元章搖搖頭,道:“爲師焉有怕他之理,但我靜極思動,頗想到處走走,順便讓你踏入江湖,訪查那周青鯊行蹤,予以滅口。倘若下手得快,除去此人,則大秘門縱想查訪,也完全斷了線索………”
他尋思片刻,又道:“要走就走,現在便可動身。我的去向你不必管,只須記住每年的中秋節,我在大名城南門賞月,若趕得及,可以到那兒找我。”
這個突然的決定,使薛陵心慌意亂,全無主宰。
歐陽元章道:“我身邊沒有什麼錢財,你可向何元凱取點銀子,順便告別,我走啦!”
說罷,舉步走出,薛陵忙道:“師父,弟子卻往那兒去?”
歐陽元章笑道:“傻孩子,你這一身武功,除非是碰上袁怪叟這類高手之外,誰都不怕。因此你可以隨意闖蕩,了卻人間恩怨。總之,你自己瞧着辦吧!”
說到末句,他的人已走出門外。
薛陵連忙追出去。卻見師父展開身法,風馳電掣的速快奔去,眨眼間,遠遠去了。
薛陵失魂落魄地呆想了好久,對於師父今後的平安,他可放心得很。因爲歐陽老人不但武功已達爐火純青境地,而且年屆百齡,仍然全無老態,三五年內,決不會有問題。他愁的是師父說走就走,剩下自己該往何處去?該當如何做?想了許久,這才決定先去找何元凱告辭,然後全力查訪周青鯊的下落,儘快擊殺,以絕後患。
此外,他也得設法前去江南見齊茵一面,以踐前約。最後,他可能獻出生命以掃蕩萬孽法師這一干惡魔。
不久他就晤見何元凱於衙內,說出辭別之意。
何元凱何等老練精幹,立刻替他籌措路費,爲了要使薛陵得以專心行俠江湖,他送給他一大筆銀子,盡是全國各地能兌現的銀票。
薛陵很快慰的收下銀子,因爲他既不能用武功獲取不義之財,而又不暇鑽營生財之道。
薛陵離開威海衛之時,身上已換過衣服鞋襪,粗布的裝束,仍然掩不住他英挺的氣概。
何元凱贈他銀子之外,還送他一口極鋒快的長劍。他用一方藍布包裡住,拿在手中。
他決定查訪範圍,初步以沿海的城市大鎮爲目標,但也不是亂走亂闖,乃是決定了路線之後,每到一處地方,就向當地武林人物着手,例如設館開壇的拳師或是鏢局等地方,想法見機查詢。
一連多日,薛陵空自跋涉數百里,風塵僕僕,沿着海邊由文登縣開始,經夏村、海陽、即墨、青島、日照等城鎮,略略訪得一點眉目。這一日到達東海縣境內一處港口,市鎮甚是繁盛,沿海少見,問知名爲老窯。
他向鎮上之人,略一打聽,得知本鎮有一家四海鏢局,當即按址走去。到了鏢局門口,停步一看,但見大門敞開,院內有一羣人圍蹲地上,正在擲骰豪賭。
押注的都是整兩的銀塊,賭注頗豪,人人狂呼大叫,因此聲震屋瓦。
薛陵步入院內,站在衆人後面瞧了一會,但見莊家手風甚順,連殺三關。
其中許多人額角好邊流下熱汗,薛陵憐憫地暗中微笑一下,忖道:“聚賭之人,大半是年輕力壯之輩,他們不把心力光陰用在有益的事上,卻在呼雉喝盧中浪挪了青春,竟是何等不智?”
正在想時,眼光無意中落在了一個人的身上,此人恰是在他對面,並不像所有的人一般俯低頭盯着骰子,所以薛陵能瞧得清他的大致輪廓。
此人甚是年青。大約只有二十一二歲,滿面酒意,但眉目卻虎虎生威,一望而知此人不同凡俗。
莊家的點子很大,已經贏了四家賭注,輪到了此人,他一伸手抓起骰子,厲聲道:“老盧,你瞧清楚我的賭注沒有?”
全揚頓時寂然無聲,莊家老盧強自鎮定的向他面前一瞧,道:“瞧見啦!是二兩銀子。”
那少年縱聲狂笑道:“胡說八道,是二十兩足色赤金,你敢是瞎了眼睛。”
老盧身軀一震,初時是震駭,接着便泛起怒色。要知二十兩赤金不是少數,他手風如此大順,連禮通殺三場,也不過一共吃進二十餘兩,但還抵不到一兩赤金之數。換句話說,對方若是這一把擲贏了,老盧他把贏進的通通嘔出,再加上傾家蕩產還不夠賠。
俗語有道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老盧怕是一回事,但捨不得錢財又是一回事。當下眼睛一瞪,道:“這話怎說?”
那少年厲聲道:“我李三郎二兩銀子便抵二十兩黃金,你敢不服麼?”
薛陵不禁搖搖頭,心想:這簡直是硬訛胡賴,天下那有這等道理?
老盧默然掃視衆人一眼,但見大家都低頭不語,竟沒有人幫他的腔,不由得急恨交集,一下子跳起來,忿然嚷道:“李三郎你放明白些,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話聲未歇,砰的一聲響處,老盧已摔開六七步,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上,疼得他直呲牙裂嘴。
薛陵已瞧清楚這是那李三郎站起身給他一巴掌,不但出手如電,而且勁道奇重,把老盧那麼大的一個人,摑出六七步遠。
李三郎出手之後,一俯身,把莊家贏得的那一堆銀子,拿了一大半,揣在腰帶中,便揚長而去。
在場十餘人,沒有一個敢哼氣阻攔,薛陵很瞧不過眼,當時本待出頭,正好聽見老盧大叫大嚷聲中,提及一個人的名字叫做楊剛,登時心頭一震,斂手不動,目送着李三郎旁若無人的走出大門。
李三郎走了之後,衆賭徒開始談論,賭局自動停止。
薛陵聽了一會,已明白了這個李三郎是個不明來歷的江南人,脾氣古怪,最愛喝酒,至醉方休,常常爲了一些極小的緣故,把人打個半死,但有時受到很大的侮辱,也不計較。
像今日這等胡賴之事,已發生過兩次,因此這回大家郡曉得李三郎囊中空乏,纔會幹這一票。
老盧恨聲不絕的宣稱,定要找回這個場子,他說名震天下黑白兩道的楊剛大俠,是他掛名師父,只要有一天這位大鏢師經過附近,那李三郎便有得好看。
薛陵對楊剛可是熟悉不過,在他眼中浮現一個黝黑壯健的三旬大漢,手中永遠晃着一條馬鞭,輕則一頓鞭子打個半死,重則要了性命。
此人乃是金刀大俠朱公明的首徒,即是他以前的大師兄,朱公明教兩個朋友出面,創設下威遠鏢局,分號遍佈全國,獲利無數,乃是當今全國最大的鏢局,總鏢頭一職,就是楊剛。
此所以凡是在鏢行中混過的人,無不聽過楊剛的大名,老盧這麼一嚷,反而有個孩子上前勸他,叫他不要吼叫楊剛的名字。
過了一會,風平浪靜,老盧自己蹲在一旁數銀子,瞪眼暗地生氣,越數氣越大,口中嘮嘮叨叨的咒罵不休。
薛陵走過去,低頭凝視着他,不聲不響。
老盧擡頭一看,只見這個英俊少年,雙眼之內射出像刀劍一般的光芒,十分凌厲,不由得駭得打個冷顫,吶吶道:“你是誰?”
“我姓齊,不但跟隨楊剛總鏢師出力做事,還承蒙他傳授過幾手武藝。”
老盧大吃一驚,道:“您………您老是齊大鏢師,小人有眼無珠,竟不曉得大鏢師駕到。”
薛陵改名換姓之時,總是愛冒用姓齊,自然這與他記掛着美麗的齊茵大有關連。
他冷硬地道:“我聽你說敝局總座是尊駕的掛名師父,只不知這話是真是假?”
老盧倒抽一口冷氣,心想我得罪了楊總鏢師的話,這輩子休想在鏢行中混飯吃了,連忙行禮賠罪道:“小人該死,萬望大鏢師饒恕則個。”
薛陵冷哼一聲,道:“那李三郎是幹什麼的?”
老盧精神一震,忙道:“這廝什麼都不幹,敝局王東主也曾請他當鏢師,但他只愛喝酒遊蕩,什麼事都不肯幹,真是個天生的懶骨頭、賤胚子?”
薛陵尋思一下,轉眼見無人注意自己這一邊,便道:“我知道啦?有工夫的話,或者替你出口氣,現在我託你打聽一件事,但別讓旁人知道老盧受寵若驚,連連宣誓,緘口守秘。
薛陵道:“有一個姓周的中年大漢,身上掛着長刀,戴着一枚藍寶石戒指,面貌長得很兇惡,你可曾見過此人?”
他在形容之時,已發覺老盧連連點頭,心中暗喜,話聲才落,老盧果然說道:“小人見過他,就在前天,他住在此地最着名的紅鵑姑娘家中,把她包了不接客人,手面極大,這件事齊爺錯非問着小的,別人可真還不知道呢!”
薛陵心想:那周青鯊敢情是好色之徒,以後大凡訪查這等兇徒惡人之時,別忘了到花街柳巷訪問。
他道:“你自去探問一下,但別露出形跡,辦得妥當的話,自有你的好處。”
老盧大喜,如飛去了,不久,就垂頭喪氣的回來,道:“走啦!小的只問出這一點,若要得知詳情,只有找老鴇或紅鵑才行。”
薛陵點點頭,道:“辦得很好,可以推知定必不曾張揚出去。”
老盧聞言,頓時精神大振,道:“小的牢牢記住齊爺的吩咐,所以只向一個熟丫頭問一聲,別的不敢多說。”
薛陵道:“走,咱們先吃點什麼,等時間一到,就是看看紅鵑。”
他跟老盧磨到黃昏時分,才一同到妓院去。據老盧事先解釋過,那紅鵑因客人包了四天,期限尚餘一日,所以目下接不接客,那得瞧她的高興,不過老盧又說,以薛陵這等一表人材,紅鵑見了,斷無不接之理。
因此,薛陵只是抱着姑妄一試的心情前往的。他昔年在濟南府跟隨朱公明時,雖然耳聞過章臺豔事,卻從未身歷其境,故此,這刻心情也有點兒緊張。
不久,已走入妓院之內。他穿着雖是樸素,可是氣度瀟灑,而且那老盧卻顯出十分巴結恭敬,妓院中人眼力何等厲害,立時曉得他大有來頭,絲毫不敢怠慢。
但使他十分失望的是,紅鵑今明兩日都不接客,當下由另外兩個粉頭前來陪客。
老盧跟她們都十分耳熟,調笑中,已探聽出紅鵲不是不接客,而是已經有了客人,便是本鎮人人皆知的李三郎,此地之人,送他一個外號是“惡浪子”。
薛陵焉肯放過這一條線索,當晚歇宿在妓院中,雖有粉頭相陪,但他碰也不碰她一下,晚上也是分牀而睡,把那粉頭氣個半死。
半夜時分,薛陵被門聲驚醒,側耳一聽,卻是隔壁老盧的房間發生的。
他悄悄起身,從窗隙向外窺看,黑暗中,一道人影躡足走出院外,認得正是老盧,登時大感驚奇,心想:此人行蹤可疑,非跟着看個明白不可。
只見老盧躡足走入另一院落之內,上房中透出燈光,他直到窗邊窺看了一陣,便從腰間掏出匕首,燈火之下,閃出耀眼的寒芒,顯得十分鋒利。
老盧走到門邊,伸手輕輕一推,不曾推開,便用匕首插入門縫中輕撬,片刻間,房門應手兩開。
這時薛陵飄落窗外,向房內一望,只見燈燭半明,照出一個男子躺在榻上,原來是李三郎,一望而知已經醉了。
老盧已走入房間,李三郎突然一動,喝道:“到底是誰?”
這話把老盧駭得雙腳一軟,幾乎跌坐地上。
但薛陵卻瞧得明白,那李三郎分明是囈語,而從他聲音中流露出的無限痛苦,推想他一定懷有莫大心事,好像想知道而又一直無法知道一個人,所以連醉夢之中,也如此喝問。
老盧抖了一陣,見他鼾聲如雷,他原是兇惡之輩,這時一橫心,想道:“好小子,我縱是明知你有意戲弄,但也非插你奶奶的一刀不可。”
當時舉起匕首,跨前兩步,猛可向李三郎胸口插下。他存下拚命之心,是以這一刀插得既快又猛。
外面的薛陵大感意外,趕快一彈指,一枚小石,應指飛出。
老盧陡然間中止了刺下的動作,有如泥雕木塑一般,但刀尖仍然刺中李三郎胸口,入肉半寸。
李三郎頓時疼醒,睜眼一瞧,燈光之下,但見老盧睜眉突眼,拿着匕首,抵住自己胸口。
他眉頭一皺,冷笑道:“你這是找死,可恕不得我心狠手辣。”
說時,在外面的右腳已暗運勁力,準備一腳勾踢,立斃對方於腳上。
誰知窗外還有個大行家。一望而知他運勁於腳,趕緊一彈指,又是一點石子破窗飛入。
李三郎一則被匕首刺傷,感覺遠不若平時靈敏。二則薛陵的手法何等高明,到他驚覺之時,脅下一麻,全身勁道立時泄去。
他心中叫一聲“我命休矣”,轉眼向窗戶望去。
薛陵卻從敞開了的門戶走入房中,先不管這兩人,走到套間門口,掀門望去。燈火猶明,羅帳高懸,一個妙齡女子錦裘半覆,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大腿,一望而知她竟是**。
他搖搖頭,忖道:“我只怕她驚醒,特地先看一看,殊不料卻變成登徒子窺人閨閣了。”
但他乃是豁達之士,並不放在心上,轉身走到外面的牀邊,伸手點在老盧背後,順勢把他抱起,放在一邊。
這一指已使老盧陷入昏迷之中,接着伸手解開李三郎的穴道。
李三郎挺身坐起,迷惑地望住他,眼中閃出不屈的倔強神情。
薛陵見他胸口淌着血,便輕輕道:“你先包紮一下傷口。”
李三郎搖搖頭,仍然沉默地望着他。
薛陵道:“兄當知道老盧何故要刺殺你,因此我只奇怪你有這許多仇家如何還敢沉醉酣睡?”
李三郎疑聲道:“你是誰?”
薛陵笑一笑,道:“兄弟浪跡天涯,今晚一別,再無相見之期,何須留名?”
李三郎想不到他如此回答,怔了一怔,道:“你既救我一命,又爲何阻我殺他?”
薛陵忍不住面色一沉,很不高興地道:“你動輒就殺人,難道人家性命就如此的不值錢?”
李三郎面上閃掠過一絲愧色,但旋即恢復了原來的倔強,道:“我本來就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恨不得有人趁我不覺之時,一刀殺死了我。”
薛陵道:“如此說來,我剛纔出手攔阻老盧竟是多餘的了?”
李三郎嘆了一口氣,不言不語。
薛陵道:“我瞧得出你必有莫大隱痛,所以雖有一身武功,人才出衆,但卻極力作賤自己,想把心中痛苦忘掉,對不對?”
李三郎緩緩道:“你是第二個瞧出我內心的人,第一個是她。”
他指一指套間,又道:“但她又使我平添不少痛苦,因爲我不能娶她爲妻………
唉………”
薛陵道:“若是短欠銀子,那卻不是難以解決之事,我這兒有,她的身價要多少?”
簾子一掀,一個美貌女子奔出來,身上只披着外衣,一下子跪在地上,連連向薛陵叩頭。
李三郎一怔,衝到口邊的話收回腹中,那美貌女子含淚道:“賤妾先此叩謝恩公大德,只要二十兩赤金之數就行啦!”
她的身價可真昂貴,薛陵心想無怪李三郎下注時開口就是二十兩金子,原來此是她的身價。
當下把腰間銀子銀票悉數取出,摺合二十兩金子之故,交給紅鵑,道:“請起來,這些銀子乃是一位好朋友所贈,可見得錢財是身外之物,不必過於重視。”
他很想趁此機會詢問那周青鯊的去向,但一則此舉無異市恩索酬,二則李三郎在旁邊,實是不便詢及她的客人之事。
當下轉身挾起老盧,再出房外,很快就把老盧送到他房中,點了他睡穴,才解開他剛纔受制之穴。
老盧鼻中發出鼾聲,呼呼大睡。
薛陵這才歸屋安寢。
一宿無話,翌日老盧醒過來時,面上帶着惶惑的表情。
薛陵故作不覺,問道:“可是已探出消息?”
老盧道:“小的問知李三郎已離此地,因此設法見到紅鵑,她願意跟齊爺談談。”
薛陵忖道:“我若拒而不往,他勢必發覺是我使的手腳,最好還是讓他一輩子疑惑不明。”
於是點點頭,道:“你且在此稍候,好在我跟她只說幾句話就行了。”
他跟從一個使女走入一間套房,見到紅鵑。
紅鵲又要下跪,他擺擺手,紅鵑就跪不下去。
薛陵怕她誤會自己找她是爲了她的美色,連忙道:“我聽說有如此這般的一個客人,現下到何處去了?”
紅鵑果然生出誤會,這時才恍然明白,答道:“這客人姓周,性情十分兇惡,難道是恩公的朋友?”
薛陵道:“不是朋友,只是有事找他罷了。”
紅鵑道:“那麼恩公更得小心,他本領大極了,可以飛上半天,全身堅硬如鐵,拿小刀子扎都扎不破。他往南邊去了,好像也要找什麼人。他以前也找過賤妾兩次,算得是熟客,臨走時吩咐我,若是有人送信給他,可把信留下,他會派人來或自己來取。”
薛陵拱拱手,道:“這就行啦!謝謝你。”
當即辭出,與老盧一道到鎮中吃早點。
他考慮應該立刻追趕,抑是在此地等候一段期間?最後決定且等數日,希望最少能夠查出送信來的是什麼人?信內有什麼消息?
他找個客店住下,吩咐老盧整日守候妓院門口,見有可疑之人,便來報知。
過了三天,這期間他整日在客店悶着,但從老盧口中卻得知一些消息,例如那李三郎三日來不知去向。紅鵑則稱病不接客等等。這日傍晚之際,老盧來報說有倭寇掠犯數十里外的市鎮。
此刻客店也開始騷亂,薛陵心想這一羣倭寇不知是不是石田弘的手下?當即問明地點走法,又吩咐他道:“你仍然到那兒監視,但須特別小心,那姓周的可能與倭寇有連絡。送信的人若是倭子,你一下大意就得送了性命!”
老盧吃驚地去了。
薛陵也走出客店,正向東南方奔去。他的腳程非同小可,真是快如奔馬,不久趕到出事的市鎮,遠遠已見到鎮上失火數處,一片兵荒馬亂之象。途中曾經碰到許多附近鄉村逃難的人,但這刻到了切近,反而不見有人打鎮內奔出。
薛陵胸中熱血沸騰,殺氣填膺。他料定鎮上居民定必完全被屠殺精光,才無一人奔逃。
到了鎮口,但見一隊倭兵個個手提長刀,把守住出鎮之路,長刀在火光映射之下,寒芒耀眼。
薛陵正要提氣撲去,忽見一人奔出,動作特別矯健,定睛一看,原來是以前見過的黑田船長。
他連忙隱起身形,只見黑田長刀一揮,一個倭兵轉身迅疾奔上大路。
薛陵運足目力盯住這名倭兵,但見他奔到路上黑暗處,便迅快脫下身上衣服,換上一套鄉民裝束,連衣服帶倭刀塞在路旁一棵樹上。
之後,他迅快上路,走了數十丈,突然間背上一麻,昏跌地上。
薛陵飄落他身邊,細細一搜,果然找到一封密函。拆開一瞧,裡面寫着石田弘和他的名字,又詳細描述他的面貌身量,此外別無他語。
此函一望而知是黑田船長得到周青鯊的通知,所以回報破宮之人。但想必因爲他已不是船長,無法決定在何處掠劫,所以一直等到現在,纔有機會遞送消息。
薛陵暗叫一聲謝天謝地,一下子把密函撕個粉碎,心想這名倭子定是黑田船長的心腹,說不定參聞機密,於是毫不遲疑的點了他死穴。
把屍首藏好之後,回身走去,經過那矮子藏放衣服之處,突然心生一計。迅快取過穿上,面上塗抹一點泥土,略略掩飾住真面目,然後從黑暗中掩近鎮口。
但見黑田船長還在那兒,薛陵耐心等候機會,好不容易等到全隊倭兵都不向鎮前張望,當即使出最快身法,幾個起落,已到了他們身後。
他揮刀向黑田船長斬去,立刻把他劈倒。衆倭寇聞聲驚顧,一見他身上有血跡,黑田船在地上,都大爲吃驚。薛陵怪叫連聲,揮刀亂砍,狀類瘋狂,但出手極有分寸,霎時間傷了三四個人,便狂叫一聲,拔步向鎮外荒野中奔去………薛陵面孔用污泥掩飾過,衆倭兵瞧不清他的面目,卸認得他的倭刀和衣服,只道是發狂斬殺長官,誰也不願窮追,因此薛陵輕輕易易就完成了殺死黑田船長滅口之舉,而又不致使周青鯊聞訊警惕藏匿。
他在遠處一直監視着這個倭寇佔領了的市鎮,良久,但見一隊隊的倭兵蜂涌離開,他才急急趕回該鎮,四下一查看,此鎮只損失了不少糧食牲口,以及由鎮長向各戶攤派的一筆錢財,又焚燬了三間房屋而已,一個人也不曾被殺。
薛陵心中自然十分安慰,暗想這定是石田弘部勒得嚴,所以向來以屠殺爲樂的倭寇雖是佔領此鎮許久,但災情極輕。
他回到老窯鎮上,吩咐老盧休息,給他一封銀子作爲犒勞,因爲他仍然需要老盧替他辦事。老盧一方面既想巴結這位鏢行中的有勢力之士,二則又有銀子到手,真是喜出望外,甘願出力奔走。
翌日,薛陵吩咐他仍然到妓院口監視,特別叮囑他多加小心。因爲說不定周青鯊會親自出現,所以,此人極是老練多疑,若是覺出不對,可能會向老盧下手,在周青鯊來說,殺個把人只等如開玩笑一般。
他自己也不閒着,扮成貧苦之人,穿得十分襤褸,到鄰近的縣鎮打聽消息。
如此過了三日,薛陵心中甚是焦燥。這一日他沒有離開老窯,獨自悶坐店中,更加煩悶。
中午時分,忽然有人敲叩房門,道:“齊爺可曾睡了?”
口音沉勁,一聽而知正是李三郎的嗓子。
他趕快開門延入,互相客套了幾句,李三郎解開包袱,取出兩根黃澄澄的金條,雙手奉上,道:“此是數日前承蒙齊爺慨借之故,還望收納。但齊爺的大恩,在下有生之日,皆是戴德之年。”
薛陵愕然道:“恕兄弟多管閒事,只不知李兄如何突然會手頭寬裕如此?”
李三郎長嘆一聲,說道:“不瞞齊爺說,在下已淪入黑道,不過齊爺放心,在下縱然不能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但當必緊守盜亦有道之戒,劫富濟貧,絕不危害良善商賈和老百姓。”
薛陵望住他清俊的面龐,心中大感難過,緩緩道:“李兄何必托足黑道之中,說起來倒像是兄弟把你迫得走上此途一般。”
李三郎垂頭道:“這世上只有兩個人我不敢反抗,一個是在下未曾當真成親的妻子,另一位就是齊爺………”
他突然有所感的沉吟一下,自語道:“真巧,都是姓齊的………”
他的自言自語薛陵不曾聽明白,正待追問一聲,李三郎又道:“齊爺你儘管打罵教訓,在下是心服口服,絕不抗拒!”
薛陵反而不大好意思,連忙改變話題,隨口問道:“尊夫人現下在什度地方?何以你說尚未當真成親?”
李三郎一陣黯然,長長嘆一口氣,才道:“她已經去世了。”
薛陵歉然道:“對不起,兄弟實是不該問起此事,李兄仙鄉何處?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李三郎道:“在下是江南杭州人氏,目下只剩下孑然一身,是以流浪天涯,不想再回返杭州。”
薛陵同情地道:“兄弟很瞭解李兄的心情,自然還是不要返回杭州的好。兄弟從未到過江南,但心儀已久,總要去遊逛一趟。”
李三郎立刻介紹杭州西湖的種種好處,力勸他一定要到杭州走一趟。
兩人這一談起來,竟是十分投機。
李三郎目下雖是已淪入黑道之中,可是吐屬風流,言辭雋永,能使聽者忘倦。
薛陵對他十分推重,所以不久之後,薛陵提議他改稱呼,兩人爭執了一會,李三郎才答應互稱名字。
薛陵道:“三郎,我有一個秘密不妨告訴你,但還望你藏在心中,不可泄露。那就是我本姓薛名陵,並不姓齊。以前遭逢一件有口難辯的大難,所以須得埋名隱姓。”
李三郎大驚道:“你就是朱公明大俠的………”
底下的叛徒二字可說不出口。
薛陵道:“三郎怎生得知的?”
李三郎道:“這事發生於不到兩年前,轟傳天下武林,據江湖上傳說你已被朱大俠擒殺,殊不知竟是假的。”
薛陵十分懇切的瞧着他,問道:“不知三郎心中以爲我是不是大逆不道之輩?”
李三郎搖頭道:“打死我也不信你是那等卑鄙的人。可是………可是金刀大俠朱公明………”
薛陵緩緩道:“是他陷害我的。”
李三郎訝道:“爲什麼?”
薛陵道:“大概與家父被害之事有關,將來我一定要細細查明先父遇害的細節,定可發現端倪。”
李三郎不能不信,道:“原來如此。”
薛陵笑一笑,道:“我那一次險險死在齊家莊之內,想不到這一場劫難反而使我轉禍爲福,天下間的事變幻多端,決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李三郎顯得十分注意的問道:“你可是在齊家莊冰消瓦解之後才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