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誠擡頭,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永平帝,隨即快速低下頭,開口道:“皇上,您的意思是…”
雖然北齊承陳制,但是一些細微的地方跟大陳還是不太一樣的,比如說大陳稱呼皇帝的時候,偏好稱陛下,稱聖上。
而北齊這邊雖然也稱陛下,但是同時也有很多人稱皇上。
“與韃靼和議。”
永平帝吐出一口濁氣,又咳嗽了兩聲:“這都聽不明白麼?”
馬誠是朱裡真人,這個馬姓也是朱裡真姓氏漢化之後的姓氏,相比較於嚴禮來說,他跟皇帝的關係自然更親近一些。
聞言,這位馬相爺當即低頭道:“皇上,敢問怎麼個議和法…”
“罷兵休戰。”
永平帝咳嗽的臉色通紅,然後微微有些虛弱,他開口說道:“朕會從宗室之中,擇一公主,嫁與韃靼汗。”
“兩方罷兵交好,使我北疆安寧。”
北齊與韃靼之間的衝突,已經持續三四十年了。
先前漫長的時間裡,雖然韃靼人戰鬥力強橫,但是畢竟綜合國力相差太多,再加上齊人同樣擅長騎射,韃靼人並沒有討到什麼好處。
但是最近這幾年,韃靼汗一統各部落,勢力越發強盛起來,讓北齊的北疆,壓力大了不少。
而現在,南朝的沈毅在攻淮河,這個時候,永平帝不得不向北邊求和,以應付沈毅帶來的壓力。
當然了,這麼做並不是因爲當下的局勢,畢竟當下沈毅只是襲擾淮河北岸的徵南軍,並沒有真正打起來。
永平帝這麼做,主要是爲了將來着想。
馬誠沉默片刻,猶豫了一番之後,還是咬牙開口道:“皇上,這件事…”
“是不是議一議?”
“沒有什麼可議的。”
永平帝用手帕捂着嘴,很剋制的悶聲咳嗽了一聲,然後看向馬誠,緩緩說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是想說,這麼做會丟面子,會讓北邊的邊軍難堪,會讓朝野上下,人心不穩,是不是?”
馬誠低頭道:“皇上,臣忝爲大學士,該說話的時候,臣還是要說話的。”
“臣以爲,事情尚且沒有到這個地步,我大齊北部邊軍,應付韃靼並沒有什麼壓力,至於南朝,更不可能對我大齊造成任何威脅。”
“這個時候,實在是沒有必要,與韃靼和親。”
永平帝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馬誠,然後開口問道:“那要是朕…”
他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濁氣:“哪天不在了呢?”
“皇上…”
馬誠嚇得跪在地上,叩首道:“皇上春秋鼎盛,如何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永平帝看着馬誠,突然笑了笑,開口道:“好了,莫要裝了,太醫院的太醫到了朕這裡幾趟,你們恐怕比朕記得都清楚。”
說到這裡,永平帝坐直了身子,微微搖頭道:“你們心裡都清楚,朕的日子不太多了。”
“現在在朕面前,說什麼春秋鼎盛,說不定私下裡,已經在某一位皇子身上下了注,是不是?”
馬誠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永平帝用兩隻手撐着身體,緩緩站了起來,他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馬誠,沉聲道:“馬誠,有一點你要記住,朝廷裡那些天天醉生夢死的人更要記住。”
他聲音有些沙啞:“咱們是朱裡真人。”
“我們朱裡真人,跟南朝,是有血仇的。”
永平帝眯着眼睛說道:“你年紀與朕彷彿,應該聽父輩說過當年的事情,當年父輩們入關,打進燕都城的時候,殺了多少人?”
“只燕都城裡的李家宗室,就殺了三千人以上。”
皇帝面無表情道:“這些李家人的妻妾,更是不計其數。”
“你們怕不怕?怕不怕南人打回來?”
馬誠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最近一兩年時間,朕就一直在想這件事情,心裡多少是有些怕的。”
“怕南朝兵臨城下。”
皇帝閉上眼睛:“南朝的那個世宗皇帝,現在棺槨都還懸在陵寢之中,未曾入土。”
“有朝一日,他們打過來,咱們朱裡真人會是個什麼下場?”
皇帝語氣森然:“恐怕到時候,逃回關外去,都會成爲一種妄念!”
“這種血仇,你們怎麼能不把南朝放在心上?”
永平帝說到這裡,又咳嗽了兩聲,然後沉聲道:“所有朱裡真人,都應當以南朝爲心腹大患!”
“因此…”
“可以和韃靼和親,可以將北邊的戰事暫時擱置,丟了面子也不要緊,但是對於南朝,要時時刻刻,打起一萬個小心。”
永平帝氣短,說到這裡,長長的吸了口氣,又坐回了原來的位置上,看向馬誠。
“要保證大齊皇位傳承的時候,不要出問題。”
他閉上眼睛,開口道:“現在去和談,丟面子也是丟朕的面子,與將來的新帝無關。”
他好像沒有了什麼力氣,微微揮手道:“你去罷。”
馬誠恭敬叩首,以頭觸地,磕出了聲音,垂淚道:“皇上良苦用心,老臣感佩萬分!”
永平帝對着他揮了揮手,啞然失笑:“莫要哭哭啼啼的,辦好朕交給你的差事。”
這位馬相爺這才爬了起來,用手擦了擦眼淚,退了下去。
等到馬誠離開之後,這位御極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有些無力的斜躺在軟榻上,因爲畏冷,裹緊了毯子。
他喃喃自語。
“新帝,新帝…”
………………
一轉眼,又是一個多月時間過去,時間來到了洪德十三年的三月底,逼近了四月。
建康城裡,百花大多已經凋謝,不過雖然春天已經不再,但是初夏的到來,讓建康城裡到處都是綠色,生機勃勃。
這天下午,皇帝陛下接見完了朝臣之後,照常在甘露殿裡批閱文書,翻到一份吏部送上來的新科進士補缺名單以後,皇帝陛下認真看了一遍,然後回頭眯着眼睛看了看身後站着的高明,問道:“你去吏部打招呼了?”
高太監一愣,隨即慌忙搖頭:“陛下,奴婢都不知道什麼事情,打什麼招呼…”
皇帝“唔”了一聲,開口道:“吏部放缺了。”
他合上這份奏書,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笑着說道:“沈恆補了中書科舍人。”
大陳的中書舍人,並不歸屬中書省,是相對比較獨立的機構,其中有中書科舍人,還有德慶殿舍人,武英殿舍人之類,一共有六科舍人。
六科中書舍人,都是從七品的官職。
其中中書科舍人掌書寫誥敕,制詔,銀冊,鐵券等事。
位不高權不重,但是勝在能知聞許多機密要事,有時候還能跟皇帝見個面。
屬於皇帝的半個秘書處。
高太監這才明白洪德皇帝剛纔在說什麼,他低頭道:“陛下,奴婢沒有去過吏部,估計是天官尚書揣摩聖意…”
皇帝提起紅筆,在這份吏部的奏書上寫了一個“可”字,然後放在了一邊,笑着說道:“沈毅在前線奔忙,朕厚待一下他的兄弟也是應當的,吏部辦差,總算靈醒了些。”
高太監站在皇帝身後,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開口道:“陛下,燕都那邊的內衛稟報,據說…”
“北齊的皇帝,想要把公主嫁給北邊的韃靼汗。”
皇帝聞言,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了看高明,問道:“嫁的是公主還是郡主?”
高明低頭道:“據說是公主。”
洪德皇帝先是悶哼了一聲,隨即臉上露出笑容:“罷了,不跟那老頭置這個氣,他多半是黔驢技窮了,連和親都用上了。”
當年,北齊皇帝許給他的出雲公主,也只是郡主出身,現在嫁給韃靼汗一個公主,洪德皇帝臉上自然有些掛不住。
不過他現在心情好,也就不跟永平帝計較了。
皇帝陛下笑呵呵的說道:“看來,沈毅真把齊人給打怕了。”
主僕二人正在說話的時候,太監孫謹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直接跪在了皇帝面前,喜道:“陛下,大喜,大喜!”
皇帝停下毛筆。
“說。”
孫謹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叩首道:“太醫署奏報,皇后娘娘…”
他喜笑顏開:“有喜了!”
皇帝有些詫異,問道:“當真嗎?”
“奴婢哪敢胡說八道…”
孫謹連忙開口說道:“太醫剛去請了脈,已經確定皇后娘娘有喜了。”
皇帝陛下放下毛筆,朝殿外走去。
“走,去皇后那裡。”
兩個太監連忙應了聲是,跟在皇帝身後,朝着後宮走去。
高太監與孫太監幾乎並肩,不過略微領先一個身位,笑着說道:“孫公公真是消息靈通。”
孫謹縮着脖子,滿臉後怕。
“高公公,剛纔奴婢太過高興,忘了規矩了,應該告訴您老人家,讓您老人家報這個喜的…”
他面帶惶恐。
高明打量了一眼孫謹,然後微微搖頭,笑着說道:“都是在宮裡做事,爲陛下做事,誰報喜不是報喜?不礙事的。”
高太監滿臉和煦的笑容。
孫謹的惶恐,只有三分是真的,他連連低頭道謝。
“多謝高公公大度,多謝高公公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