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你明白我的意思,他年輕的時候是位頑主,現在什麼也不是。
我們認識許爺的時候他已經是五張兒多的人了,他的兒子挺爭氣的,跟北航唸的大學,畢業以後也就被分到了我爸媽工作的那個單位。於是許爺也就和我們一樣住進了夕下小院兒。這位爺平常總愛提溜個鳥籠逗鳥兒,上面兒還總罩着一圈兒黑色的布(這是有講究的,只有這樣兒纔不會嚇着籠子裡面兒的鳥兒),無論走到哪兒手裡都提着,就好像那鳥籠是他身體上的一部分似的。那時候我年紀小,曾經一度以爲他懂得鳥兒的語言,因爲總是看到他學着鳥兒的叫聲對着那個籠子嘰嘰喳喳的,然後那個籠子裡的鳥兒迴應他似的也嘰嘰喳喳起來——我當時以爲他是在跟小鳥兒聊天。
那天高揚剛剛和隔壁院兒的一孩子摔完跤,一身髒兮兮的,卻還大搖大擺地走進夕下小院兒。我和夏天跟在他後面兒,看着他左右搖晃橫着能晃出恨不得一米去,我都擔心他摔着——從前北京人管這叫“走晃”,頑主們都知道,哪個傢伙跟街上走晃那他離捱打就不遠了。
那時候許爺正在院子裡和他的小鳥兒聊天。夏天看到後指着那隻鳥兒興奮地對我們說:“你們看,那隻小鳥兒真漂亮!”
夏天說得沒錯兒,許爺今兒帶出來的這隻鳥兒我們之前從來都沒有見過,身體金黃色,翅膀翠綠,漂亮極了。高揚聽了夏天的感嘆後晃着步子就朝許爺走過去了,他嘴裡說了一句“這鳥兒給我看看”然後伸手就上去奪。
我沒有想到的是,小霸王高揚的手居然會被那位會鳥兒語的老大爺給拿住。許爺捏着高揚的手腕兒,輕輕一扭,高揚整個兒人竟然就倒了下去!他半跪在地上,一臉的痛苦。這一下子來得太過突然,夏天甚至都叫出了聲兒來。
“小崽兒,大白天的,明搶啊?!”許爺嘴咧着,樂呵呵地看着跪倒在地上的高揚。
我趕緊上前一步,彬彬有禮地說:“老大爺,對不起,您放開高揚吧,我們錯了。”
“去你的蘇麥!咱不能慫!”高揚被扭得動彈不得了竟然還不肯認栽,這小子,倔勁兒一上來就是死也不帶服軟兒的。
許爺“哈哈”地大笑起來:“小崽兒還挺逗,這樣兒呢?!”他說着手又微微一使勁兒,高揚的面孔這回變得更加扭曲了,臉上的肌肉都開始抽動個不停。不過高揚也真夠牛的,他緊咬了牙關,臉上都流出了汗卻愣是一點兒叫聲兒也沒發出來。
“可以啊,換別的孩子早都哭了。”許爺放開了高揚,然後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剛從泥塘裡滾出來?”
“切!剛跟人打完架!”高揚小嘴兒一撅,一臉的驕傲。
許爺笑了起來:“你這小樣兒的還跟人打架?!瘦得跟個麻桿兒似的。”
高揚也許被這話弄得有點兒惱羞成怒,他大喝了一聲:“你他媽的是誰啊?!”
“哈哈哈……”許爺這回徹底被高揚給逗樂了,他的笑聲兒愈發洪亮,身子差點兒從他屁股底下的小馬紮兒上摔下來。“小崽兒,你剛多大啊?怎麼都學會盤道兒了?哈哈哈!”
高揚的表情有點兒發楞,他扭過頭來看着我和夏天,問:“什麼叫‘盤道兒’?”
我們倆同時搖了搖頭。
“罷了罷了,不知道就罷了。”許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扭過頭繼續擺弄他那鳥籠子了。
高揚甩了甩剛纔被捏的手腕兒,朝許爺近了一步問道:“老大爺,您是不是會武功?”
許爺一邊擺弄着他的鳥籠一邊說:“會,降龍十八掌,九陰真經都會。”
“騙人!”
“哈哈哈……”
“降龍十八掌屬陽,九陰真經屬陰,你一個人怎麼可能都會?”高揚從小就喜歡看武俠片兒,那時候認字兒還不全呢,但他一說起這門派那門派來都門兒清門兒清的,我估摸着他的暴力情節就是從小這麼着給養成的。
許爺這回樂得更厲害了,他胡嚕着高揚的小光頭告訴他:“咱早把內功給練得陰陽調和了……”
小學還沒念幾年呢,夕下小院兒的牆上就開始用白漆寫上了“拆”。那時候覺得這字兒倍兒有意思,滿大街的院子上都寫着它,卻不知道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兒讓那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沒過多久就被夷爲了平地。北京那一陣兒開始了大規模的搬遷運動,無數個像夕下小院兒那樣的院子都被推平了,而我們三家人也就跟着搬進了樓房——而且還是同一棟樓。許爺跟着他兒子也搬過來了,和我們還在一個小區裡。可許爺好像並不是很情願住樓房裡——那時候我們年歲小,當然不明白他的感受,所以當他對我們說他其實特喜歡住衚衕的時候,高揚還笑話他說“住大樓房有什麼不好?衚衕裡拐來拐去的多麻煩。”
“小崽兒,你懂個六!”許爺一句話就把高揚徹底地給噎了回去。
小學的六年裡高揚不知道被請過多少次家長。高揚他爸是出了名兒的好脾氣,怎麼着都不會動手打他,而他媽除了嘮叨他以外也不能拿他怎麼着,於是高揚從小就開始了近乎無休止地闖禍——當然,那時候闖下的都是小禍,跟後來他乾的那些事兒根本就比不了。
那會兒我們仨都在K中所屬的附小裡唸書,我和高揚在四班,夏天在隔壁的五班。我是我們仨裡面兒成績最好的,而且在班上也一直數一數二。小學麼,功課簡單至極,稍微下點兒功夫成績就能冒尖兒,只不過那個年齡段的孩子大部分都比較貪玩兒罷了。
我在學校裡也並非就不淘氣,畢竟我跟着高揚和夏天——一個是全年級出名兒的小玩鬧,一個是全年級出名兒的野丫頭。我跟着他倆去扎那些我們看不順眼的老師的自行車車胎,劃教室的玻璃或是逃課去樓頂的天台上玩兒……但我很少被抓,我平常比較低調不如高揚夏天那般囂張,再加上成績一直就不錯,老師多少會有些偏袒,即便犯了錯兒被抓到也一般不會被通報家長。
可高揚就不一樣了,高揚淘氣得讓所有老師提起他來就搖頭加嘆息。上課接下茬兒是高揚那會兒的強項(那時候的高揚倍兒能貧,可後來一上了初中他的話一下子就少了,估計都是那時候給說乾淨了),往往一句下茬兒能引得全班的大規模範圍鬨笑還能把老師弄得說不出話來。
K中在北京的衆所中學裡根本就不值一提,它所屬的附小當然就更沒名兒了。但我們這小學有個比較誘人的地方:就是當我們從這裡畢業以後可以直升K中,雖說K也不是什麼重點吧,但起碼每年還能有那麼十多個爭氣的孩子考上重點高中。而我們的父母正是抱着一種“我們就會是那十來個爭氣的孩子中的一個”的心理把我們送進了這所小學,同時也省去了將來找初中的麻煩。
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帶我們的班主任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那樣子頂多也就是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個一兩年。她教語文,可她除了會讓我們一人一段兒地念課文以外幾乎再不會教點兒別的什麼。並且她手裡還總事兒事兒地拎着個鐵教鞭,經常會打上課說話的孩子。那時候我們小,沒“體罰”的概念(要不然肯定早告丫了),我們普遍都害怕那鐵教鞭,唯獨高揚不怕,非但不怕,高揚甚至還以被鐵教鞭打了爲榮——因爲別的孩子被打以後往往會忍不住掉下幾滴小眼淚,可高揚捱打的時候從來都是微笑,甚至那笑容裡對小班主任還有那麼點兒挑釁。
二年級的一次期中考試我和高揚同時拿了全班第一,只不過我正數他倒數。結果因爲我的那個第一,高揚打了他小學裡的“第一場架”。
成績公佈的那天,一個小姑娘走到我跟前兒,趾高氣昂,用命令般的語氣對我說:“下次考試你不許考第一了!下次我要當第一。”
這個小姑娘叫“末末”。若干年後當她長成了大姑娘,和別人介紹自己時總會這麼說:“我叫末末,不是‘茉莉’的‘茉’,是‘末日’的‘末’。”顯得特別牛B似的。可當時的她就是個梳着倆小辮的小丫頭片子,於是我擡頭看着她,大聲問:“憑他媽的什麼啊?!”上了小學二年級後我已經敢說“他媽的”這個詞兒了,當我發現我媽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騙我不許說髒話後,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和你最親的人同樣也會騙你,只不過那並不帶有惡意罷了。
末末一下子急了,她的小臉兒憋得通紅,聲音有點兒顫抖地說:“這次就是因爲你,我考了個第二!你還敢罵人了?!你信不信我叫我哥來揍你?”
我“哈哈”大笑起來:“別吹牛了,就你這樣兒的,你叫去啊!”
然後這小姑娘轉頭兒就跑了。我並沒把這事兒放心上,可中午吃完了飯以後,我們班門口兒還就真的出現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孩子,而末末就站在他身前,和他說着什麼。
我拍了拍身邊兒的高揚:“高揚,有人要打我。”
“誰?!誰他媽的敢!”高揚說着狠狠地捶了下桌子,一下把全班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高揚怒目圓睜,來回掃視着全班,於是全班竟然又都把腦袋給扭回去了——高揚那時候真跟個小霸王似的,到後來他混得有名兒有份兒了以後反而又低調了,看來老北京的那句話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兒——瞎逛蕩的還真的就都是半瓶子醋的主兒。
這時候末末囂張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哥來了,你有本事就出去啊。”
我們那位半瓶子醋這時候倍兒男人地一把按住了要站起來的我,他對末末說:“什麼他媽的哥,讓我先去會會。蘇麥,你坐着,不許幫忙!”
於是我目送着高揚走了出去,他當時比那個高年級的矮了足有一頭。於是對話起來高揚不得不仰視。可事實上這對話連十秒鐘都沒到,倆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雖說高揚是個身經百戰的小屁孩兒,但畢竟對方比他高比他壯,力氣也勝過他。倆人先是扯着對方的衣服轉了幾個圈兒,然後那個高年級的開始踢高揚,每一腳都踢得又快又狠,高揚在連捱了四五腳以後明顯是支撐不住了,他一邊躲閃着一邊往牆角兒裡退。
也就在這時候,小班主任出現了。她大聲呵斥住了這場如今看起來多少有點兒滑稽的打鬥,並把高揚和那個高年級的都叫進了辦公室。
等高揚出來的時候我問他:“怎麼樣?”
“沒事兒,就寫份檢查。”
出於良心發現,我對高揚說:“你的檢查我來寫吧。”
高揚聽了這話後高興得不行,狠狠地拍着我的肩膀連連說着“好兄弟啊好兄弟!”後來他把褲子褪上去給我看他的小腿,有好幾處都被踢青了,然後他說:“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此仇不報,誓不爲人——這是我第一次聽高揚說這句話,後來的那些個流血的日子裡,我又聽高揚說過很多次這句話,並且他說這話時的眼神兒一次比一次的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