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報仇呢?夏天建議我們倆去揍那個叫“末末”的小姑娘一頓,可高揚覺得男生打女生太跌份兒(那時候幾乎還未涉足江湖的高揚,居然已經懂得了男人不能打女人這規矩)。“要打就得打那個高年級的!”高揚捏着小拳頭信誓旦旦地說:“非得揍丫一次!”
後來讀魯迅先生時,記得他說過一句被我們一致認爲特別牛B的話——強者向比他更強的人拔刀。我想這話完全可以用來形容高揚。高揚似乎就是個天生的狠主兒,欺凌弱小那種事兒壓根兒也跟他掛不上邊兒。
“可他的腿法太厲害了,破解不了啊。”我傻里傻氣地說。
於是那會兒我們仨一放學就聚在一起研究對策,跟仨武林高手似的還畫圖解呢,那時候真是忒幼稚了——這事兒若是擱在現在,高揚肯定一板兒磚就破解了那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什麼狗屁腿法。可當時的我們甚至都想到要發明一套武功秘笈來對付那個高年級的了。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個週六。
那天我們仨無所事事地晃悠在小區外的一條大街上,這條街兩側有不計其數的小飯館兒,髒亂差是肯定的,可裡面兒的服務員還個兒個兒都特有脾氣,從來也沒拿顧客當過上帝。這些小飯館兒我媽是從來不許我進去的,她說衛生都不合格,吃了就會得病死掉——這個善意的謊言與她小時候騙我不能說髒話一樣簡單荒謬,可那時候的我還是將信將疑地不敢完全把她的話拋之腦後。
所以那次在小飯館兒裡看到許爺的時候,我是冒着“生命的危險”和高揚夏天一起走進去的。
當時是下午三四點鐘吧,飯館兒裡好像就許爺這一桌兒有人,除了他以外還有個大光頭,看樣子跟許爺應該一般大,比較可怕的是他剃得光光的後腦上不知爲什麼凹進去一道兒,就像一片平原突然出現的一道溝子似的。當時的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後腦,越看越害怕。後來我們知道了這個光頭叫老七,當年在北京城裡也是位份兒挺大的頑主。
許爺和老七的桌兒上擺着幾盤吃得差不多見底兒的菜,還立着七八個空酒瓶子。我們朝他們走過去的時候,老七正對許爺說着:“許哥,聽說你兒子都當上單位領導了?”
“恩,瞎他媽折騰,道兒沒走歪就得了唄。”
“那人家可比你強多了,人家腦力勞動,你體力。”老七笑嘻嘻地說。
“咳,時代不一樣了嘛,咱們那個年代和現在能是一回事兒麼?你看現在的北京多安定,打架的都見不着了。”
“誰說的!”高揚突然就插了一句:“我就被人給打了!”
老七有點兒驚訝地回過頭去,看着高揚有點兒莫名其妙。許爺卻在微笑:“小崽兒,你哪兒被打了?看你也沒缺胳膊少腿兒啊。”
“許哥,這幾個小崽兒你認識?”老七問許爺。
“恩,都我們院兒的孩子,一個兒個兒的打小兒就能折騰,將來長大了估計也都不是省油的燈。”許爺招呼着我們過去,他看了看高揚,笑着問:“你小子又瞎拔份兒,讓人家給揍了吧?”
“恩,那高年級的腿法甚是了得。”我上前一步補充說。
“小樣兒,還‘甚是了得’呢,武俠片兒看多了吧?”許爺給了我一脖溜兒,又把我拽到他跟前。他嘴裡濃烈的酒味兒讓我不得不皺緊了眉頭。還好這位爺沒有注意到我不自然的表情,他問我:“人家怎麼踢的?你給我學個樣兒。”
於是我跟高揚就在這小館子裡比劃了起來。一旁那些滿臉都是橫肉與兇悍的服務員此時全都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起了熱鬧。我學着那個高年級孩子的樣兒朝高揚踢,而高揚就跟原地戳着,動都不帶動的。
許爺“哈哈”大笑起來,他藉着酒興拍着老七的胳膊說:“老七啊,你看這幾個小崽兒子多好玩兒,你去給他們指點指點。”
老七此刻也來了興致,他擼起袖子,竟真的扭過身子來對高揚說:“小子,他再踢過來的時候你抱住他的腿,使勁兒抱,一把就得給抱死嘍!”
於是我又朝高揚踢過去一腳,他順勢就抱住了我的腿。我一個腳站着,身子左搖右晃的,樣子倍兒滑稽。
老七又發話了:“你右腳往前邁一步,右手往外推他膝蓋!”
高揚很聰明,他動作利索地招呼了一遍,我就失去了重心被他給摔倒在了地上,一旁的夏天甚至都興奮地叫起了好兒來。
許爺和老七都哈哈地大笑了起來,連那幫服務員也都跟着樂了。
“下次人家再踢你你就這麼打!”許爺對高揚說:“這幫小崽兒,就捱了幾腳也能叫捱打?”
“哈哈,人家現在小,將來可說不一定呢。”老七說。
“說不一定?還能怎麼說不一定?!”許爺指着我們仨說:“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還以爲他們將來也能當頑主呢是麼?哼哼,這年頭兒,真正的頑主早都已經死了。”
“頑主都死光了,就咱們幾個活得最他媽窩囊啊!”老七拿起酒杯自己喝下去了一大口,然後他看着高揚,非常認真地說:“小子,聽好了,以後別學人家出去混!好好唸書,比什麼都強!”
“那別人欺負我們怎麼辦?”我張嘴就問。
“你不招別人別人幹嗎欺負你?”
“我沒招他們,我就是考試成績比他們好,他們就要打我。”
許爺聽完“哈哈”大笑了起來:“就你們這點兒小事兒也能稱得上‘被欺負’?哼,差遠嘍……”
後來高揚又去找那高年級的約架,地點就在教學樓頂的天台,整得跟華山論劍似的。我、夏天和末末都去了。打之前高揚甚至倍兒正經地跟我說:“若是這一戰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顧夏天啊。”當時我那叫一傷感,聽完他這話差點兒掉了幾滴小眼淚兒。
打起來後末末她哥上來就是一腳側踢,這回可正中了高揚的下懷,他施展出老七傳授給他的摔法,只要末末她哥踢過來一腳就鐵定會被高揚給撂倒在地。遠遠看過去,末末她哥就跟高揚的陪練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摔跟頭。
我們得承認,末末她哥的確是個有風度的混混,他並沒有因爲屢屢被高揚放倒而惱羞成怒,相反,他態度極其誠懇地要求暫停比武,並對高揚說:“你這招式很漂亮,能不能教教我?”
高揚此時也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居然特會來事兒地從地上把末末她哥給拉了起來。哥兒倆由打架變成了切磋。不打不相識——這果然是在任何一片江湖上都受用的事兒。
末末她哥朝我們這邊兒吆喝:“蘇麥,末末,你倆都過來。”
我有點兒不明所以,偷着瞄了眼末末,這傻丫頭此時也是一臉茫然,我覺得她表情極其滑稽可笑,卻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其實和她一模一樣。往往,當一個孩子懂得留意自己在別人眼裡的樣子時,他就不再是個孩子了。
“你倆拉拉手,和好了!以後都是自己人,不許再鬧了!”
末末她哥真是了不起!那麼屁大點兒的孩子居然都懂得了化解矛盾調停爭端。我心想我是個男孩子,總該主動點兒。於是我一咬牙就把手伸了過去。
末末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扭頭去看了眼她哥,最後總算緊緊地握住了我的小手,並且狠狠地晃了幾下。
夕陽如血,我們大笑。
末末她哥叫“大龍”,是我們那所小學裡有名兒的小玩鬧——可不是痞子,那時候的他不抽菸不喝酒,除了偶爾欺負欺負別的孩子外幾乎再沒有任何惡習。後來長大以後,大龍與我和高揚成爲了過過命的鐵瓷兒,每次高揚跟人茬架,大龍總會帶領自己的兄弟過去給高揚助陣。
大龍最後在一場轟動北京城的大規模羣架中身中數刀,送往醫院的路上就死了。也正是他的死,讓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怖……
這些個就都是若干年以後的事兒了。那會兒的我們,站在夕陽架設的一片橘紅色的天空底下,傻頭傻腦,只是一羣再純真不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