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捶了高揚後背一拳:“去你媽的!不許說我哥壞話!”
兩撥兒人在相隔十來米的時候互相都站住了。這時候街上的其他人早已都神色慌張地逃開了——這種局面,誰都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唯獨那個修車攤上,修車匠和光着膀子的板兒爺還坐在那裡沒動地兒。這兩位爺擱下了手裡的楚河漢界,不僅毫不慌張,反而饒有興致地觀看了起來——就像是躲在樓上的我們一樣,只不過他們是明目張膽地在看,不像我們躲在暗處。
大龍他哥用手指着對面兒打頭兒的人說了句什麼——我並沒有聽清楚,但我從他說完以後囂張的大笑以及對面一幅幅驟然憤怒起來的表情就能猜得出來那一準兒不是句好話。
那邊兒很快就沸騰了起來,叫罵聲不絕於耳。而大龍他哥也沒有再廢話,一個箭步突然就衝了上去,於是他身後的隊伍也被他給帶動了起來。
Y中可能是沒料到這架這麼快就打了起來,一時間有點兒陣腳大亂。大龍他哥衝在第一個,撲上去兇猛的一拳就掄在了一個Y中的臉盤上,緊跟着順勢就揪住了他的頭髮,提起膝蓋磕他襠部。沒幾下兒那Y中的就軟在了地上,身子也蜷成了一團——然而這副可憐相兒非但沒有惹來任何人的同情和猶豫,反而讓所有人都如同野獸見了鮮血一樣興奮了起來,一時間,衝在最前排的人都紛紛舉起了拳頭。
末末已經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甚至看得出來她的身子嚇得都有點兒發抖。夏天卻和我們三個小男孩兒一樣,兩眼直勾勾的,看得像是傻掉了一樣。
這羣架和我想象中的簡直是差之千里,我本以爲他們得耍把幾個漂亮花哨的招式然後某個人突然口吐鮮血再倒地(當時盛行的武俠片兒果然容易誤導孩子),可事實上他們不過是在用最簡單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進行着對打——或者說是肉搏。打鬥動作非但一點兒野不花哨甚至還有些笨拙,但都實用得很,不到一分鐘時間,地上都已經躺下七八個了……
大龍他哥應該是練過兩下子,他在混戰之中往來穿梭,不斷地擊倒Y中的人,除了不像武俠片兒裡的人揮揮劍就能引起個爆炸以外還真有點兒武林高手的架勢。當然這位武林高手偶爾也會捱上那麼幾拳,但那些拳頭從來也沒有打得他倒在地上丟失戰鬥力。他生猛極了,打了沒一會兒,周圍幾個圍着他轉的Y中學生,竟然都不敢近前了。
高揚這小子就在這時候突然犯邪性了,他扭過頭來看了我和大龍一眼,冷冷地問:“你倆有膽兒沒有?”
我有點兒沒反應過來,而大龍卻一臉不甘示弱地拍了拍自己胸脯,像個梁山好漢似的說:“咱什麼都沒有,就剩下膽子了!”
“好,”高揚彎下身子,從樓道的地上拾起了幾塊兒不知用來做什麼的磚頭:“光看着有什麼意思?咱們這就下去,幫幫你哥去!”
“高揚,你丫沒事兒吧?!咱不都說好了麼?今天只是來看的,不能打,要是被我哥知道了他非跟我急不可。”大龍說着又指了指高揚手裡的板兒磚:“而且說好了不帶東西的,你這樣拿着板兒磚下去算怎麼回事兒?”
“打架沒那麼多講究,能打贏纔是真的。”小小的高揚,那時候竟然就已經懂得了“兵不厭詐”的道理。
“不行!絕對不行!”大龍搖了搖頭:“這樣兒不合適。”
“沒出息,你不就是怕你哥嘛?!”高揚輕蔑地一笑,然後把一塊兒磚頭遞到我手上:“蘇麥,你不會跟大龍一樣慫吧?”
那磚頭常年在這溼氣很重的樓道里躺着,所以拿到手裡的時候溼漉漉的,就跟裹了一層血似的。還沒等我回答呢,大龍已經擋在了我的面前,一把就從我手裡搶過了磚頭:“高揚你說誰慫呢?!打就打!好像我還真怕了似的!”
“行,這纔像那麼回事兒。”高揚又遞給我一塊兒磚頭,然後他自己興奮地來回搓了搓手:“難得能和一幫初中的打!他媽的,我還真沒打過初中生呢!”我時常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那麼一種人天生就對打架有癮。按常理來說,正常人對這種事兒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可高揚似乎越是碰到這種事兒他就越來勁兒,也許這也受了他從小打架就沒輸過的影響。
末末拉了拉大龍的胳膊:“哥,我怕。”
“沒出息!怕什麼怕!又不是讓你去打!”大龍狠狠地甩開了末末的胳膊,我知道他這麼做是做給高揚看的。
高揚順着窗戶往下看過去,說:“咱們好像佔上風了,乘勝追擊,咱一下子衝出去,見着Y中的就打!照腦門子拍!”
“我會用板兒磚,不用你教我!”大龍不甘示弱地掄了掄胳膊:“走!殺出去!”
我們三個像發起衝鋒的敢死隊一樣,個兒個兒都一臉的視死如歸,個兒個兒都特別的投入。這是我和高揚第一次並肩作戰,是我們青春開始流血的瞬間……
高揚衝在最前面兒,我和大龍緊隨其後。等從一樓的樓道口兒衝出去的時候我有點兒傻眼,因爲在樓上看到的那幫Y中的遠沒有眼前的這般高大魁梧。近大遠小的道理我當然明白,可也沒想到竟然能這麼近大遠小。那幫Y中的幾乎個兒個兒都高出我們一個頭去,並且全都體格健壯,胳膊恨不得比我們的腿都粗。
我們這支突然殺出來的小隊伍還沒來得及讓那幫Y中的吃驚,他們的人倒是先把我們給嚇着了。混亂之中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句“動刀了”,聲音剛落,混戰的學生們竟自覺地讓出了個圈子,他們都喘着粗氣,並且表情幾乎同時都僵硬住了。
我往圈子裡看過去,一個穿着我們學校初中部校服的男孩兒正跪倒在地上,雙手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血已經流了一地。在柏油路面上被陽光一打,竟然有點兒發黑。而更可怕的是,他雙手捂着的地方,竟然還插着那把沒有拔出來的匕首!
後來我知道了:若是匕首的血槽兒不夠深的話,那扎進去以後很容易被肉給嘬住,也就拔不出來了。顯然捅人的那小子很不專業,那把匕首也並非什麼好刀,可越是如此反而越是恐怖。當時我站的角度正好能讓我清楚地看到那個被捅的男孩兒面部的肌肉在抽搐,那副畫面是我當時看到過的最恐怖的一幕,後來好長的一段兒時間裡我做惡夢都會夢到那副畫面。
我記得大龍說過,這場架雙方是約好了不許帶傢伙的,可到底還是有人違了約。
就在所有人都發楞的時候,高揚突然高聲喊了一句在戰爭片兒裡最常見的話:“跟他媽Y中的拼了!”這話今天聽上去非但一點兒也不範兒,甚至還有點兒傻,可當時卻像是一聲嘹亮的衝鋒號,在打破了沉悶的同時大大地煽動了我們這邊兒人的士氣。大龍他哥第一個爆發了出來,他一腳朝着一個Y中的小腹就蹬過去了,那男生竟捂着肚子被踢飛了出去,接着所有人就像是被打了雞血似的紛紛大喊着撲了上去,不到五秒鐘就放倒了六七個Y中的。
也許是這股突然爆發出來的氣勢太生猛了,Y中的人怪叫着轉身就跑。“一個也別讓跑嘍!今兒誰也別想站着走出去!”大龍他哥大喊着,第一個追了出去。我們仨也跟着大撥人馬一邊追一邊喊着“站住”,那樣子就跟港片兒裡警察抓小偷一樣滑稽。高揚最猛,他瞧準了前面兒一個Y中的後腦勺,手裡的板兒磚“忽”地一下帶着風聲兒就飛過去了……
我不知道爲什麼高揚打起架來手那麼黑,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事實上高揚並非那種“殺人不眨眼”的冷血動物,平常的他重情重義,可一但打起架來,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下手要多黑有多黑,而且似乎從來也不考慮後果。
那塊兒磚頭擦着那Y中的腦袋飛過去了,就差那麼一點兒。我在心裡忍不住爲那個Y中的鬆了口氣。因爲高揚扔這塊兒磚頭的時候使足了力氣,如果真打着了,那Y中的恐怕還就真得趴地上站不起來了。
高揚並沒有作罷,他依舊對那個Y中的窮追不捨。我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麼大動力,那人與他素未謀過面,更別談結過什麼仇,可高揚臉上兇狠的表情就彷彿是非得取了那人的性命不可似的——其實高揚不過是在尋求一種打架時的刺激感而已。
高揚跑步很快,那Y中的也不慢,所以他們倆很快就把追在後面兒的我給甩沒影兒了。我從小就不善奔跑,問題出自於我的心臟。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當我上完了體育課以後心臟就會跳動得厲害,就好像要順着嗓子眼兒從喉嚨裡蹦出來似的。我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媽,她很慌張地帶我去檢查,結果是“二級心率不齊”——這算是種心臟病,不過還不至於整天揣個藥片兒動不動就有生命危險,只要別太猛烈地連續運動好幾個小時就好了。
繞過護城河,我看不見了他們,連周圍的喊叫聲都小了起來——剛纔被放倒的那幾個Y中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爬起來全跑了。“剛纔肯定是他媽裝的”——我在心裡說,可護城河邊兒的地上分明有着紅得發黑的血跡,因爲沒有幹,被太陽映得閃閃發亮——我看了兩眼,竟然覺得有點兒眼花,還有點兒噁心。
四周安靜得有點兒快,讓我不舒服了起來。我人生當中打的第一場羣架——如果這場羣架算我參與了的話,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我非但沒有受傷,甚至連傷別人也沒有。我突然擔心起了高揚來,萬一那Y中回過頭兒來跟他拼命,我真怕高揚有什麼閃失。
我找了個馬路崖子坐下來,還沒坐定呢我就想起了夏天,想起了末末。我正準備起身回去找她們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個有點兒沙啞的聲音:“現在的孩子都怕見血,動個刀子還要那麼大驚小怪的。”
接着另外一個渾厚的聲音回答道:“可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咱那時候耍鋼絲鎖武裝帶,身上走到哪兒都掛着把三棱兒刀……哪像現在啊,動個刀子就能拔份兒了。”
“沒錯兒沒錯兒!”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我聽說現在的崽兒們都流行什麼‘談判’,兩邊兒互相盤個道兒,然後勾搭勾搭着就變成一撥兒人了,和了!”
說到這兒,兩人大笑。
我回過頭去,原來那兩人正是剛纔我在樓頂上看到的修車匠與坐在修車攤兒的板兒爺。聽他們的口氣看來以前都不是善主兒,難怪剛纔羣架快要打起來時這兩位爺都能那麼鎮定,甚至還看得有點兒津津有味兒。
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突然就說了一句:“誰說我們怕見血的?!”
修車匠與板兒爺同時擡起頭來看我,我突然就後悔了起來,不僅因爲他們的目光讓人兩腿發軟,更因爲修車匠臉上橫七豎八的刀疤和那板兒爺胸口亮着的複雜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