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潔這一醉倒直睡了個天昏地暗才醒過來……還是被火燒火燎的嗓子給疼醒的!坐起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僅感冒了,而且那個也來了……下腹脹痛不已,腰也痠疼得厲害、像是被人在這兒綁了一個大沙包一樣、沉甸甸的直往下墜。
“天哪,讓我去死吧!”她嗆着嗓子哀嘆了一聲、又倒了回去,可是嗓子裡的灼痛感很快又把她給拉了起來,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一樣、就快要被活活渴死了。酒精能大量蒸發人體內的水份,每次宿醉醒來、她總覺得自己的整張皮都乾癟了一些下去,所以每次都會告誡自己要戒酒,但是都沒成功過。
餘潔運了好一會兒氣才拖着從頭髮到腳趾、幾角旮旯沒一根骨頭、一塊肌肉舒服的身子從軟撲撲的沙發上掙扎着起來,捧着快要掉到地上的腦袋、捱到廚房裡想找口水喝,這才發現昨天的聚會把她一整箱的農夫山泉都給消滅掉了。她絕望地嘆了一聲,就着水龍頭喝了兩口溫水、先解一解燃眉之急,隨後纔在電水壺裡放了一壺水燒上。
扭頭看看雖然被人收拾過了、可是依舊怎麼瞅怎麼亂的房間,再看看透過昨晚胡蓓倩臨走前好心幫她放下來的窗簾射進來的幾縷慘淡的光線……空蕩蕩、冷清清、黑漆漆的一室灰暗和寂寞,典型的一個三十幾歲的老女人失敗生活的寫照。
看着看着,餘潔忽然發現自己的臉上涼颼颼的一片,伸手一摸,竟然是滿手淚水。她垂眼看着自己在酒精和身體不適的雙重作用下微微發顫的手指、轉而看到自己踩在冰涼的瓷磚地上的兩隻有些青筋畢露的光溜溜的腳丫、再看到腳邊的一灘淺褐色、不知道什麼東西留下的污漬……她愣住了!
今天按摩中心的客人很多,商靜言和當班的每個師傅一樣、忙得幾乎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直到吃晚飯的時候,他才疲憊不堪地回到小小的休息室裡稍稍喘了口氣。可是剛在小牀上坐下沒多久,就聽到手機在桌子上唱個不停……是個陌生的鈴聲。
其實他熟悉的鈴聲只有三個……呃,四個。一個是妹妹的手機和家裡的座機合用的一個鈴聲,另一個是洪建邦的手機鈴聲,再有就是餘潔的,而最近又加了一個……賈庭芳的。這是妹妹自說自話給他加上的,他想刪除、可是卻沒有眼睛看,所以只能任由它留在裡面。所幸賈庭芳只打過一次電話給他,是她找到落腳的小房子的那次……三個星期以前的事了。
就在他猶豫着是不是要接電話的時候,鈴聲忽然斷了。他滿意地長出了口氣,靠在牆上交替地捏着自己關節痠痛的雙手。
手機又唱了起來,這次是熟悉的鈴聲……餘潔的鈴聲。
商靜言驀地睜開了眼睛,身體繃得緊緊的、連呼吸都屏住了。餘潔會打電話給他?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做夢的時候除外。他以爲今生今世她都不會再理他了!難道……這兩個字一起,他的手立刻摸到了叫囂着的手機、毫不遲疑地接了起來。不知道爲什麼,最近他總是感到惴惴不安。
電話那頭沒人說話,只有輕輕的、似有若無的呼吸聲。
“呃……”叫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姐”這個字竟然生生地卡在商靜言的嗓子眼裡、吐都吐不出,他用力嚥了一口唾沫、低聲問:“你、你……”吸氣、吐氣,“你沒事吧……姐?”
“我有事,我病了……”
商靜言一聽、騰地一下從牀上站了起來,“病了?怎麼病了?是發燒了還是怎麼了?”她的聲音很低、很輕、很虛弱,而且除了虛弱之外還有一種特別的東西……一種讓人聽了感到傷心的東西。
“嗯!”
“發燒了?”商靜言不明白她這聲“嗯”是什麼意思,心急火燎地問:“你是不是發燒了?”眼下這光景,發燒可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大了、能把近期內和她接觸過的人一個不差地圈養起來,小了、只是吃一顆藥、頂多打一針而已。“你現在在哪兒?在家嗎?”
餘潔沒有回答,又是那種輕輕的喘息聲。
“姐?!”商靜言急得嚷了起來。
“叫我潔,靜言……”
商靜言再一次驚呆了……她是在哭嗎?餘潔、是在哭嗎?
電話“叮咚”一聲、斷了。
商靜言緊緊握着手機、維持着聽電話的姿勢,好久都動不了。等到恢復了思維能力之後,他撲到小小的書桌邊、摸到了盲杖,又從書桌抽屜裡摸出皮夾和餘潔給他買的太陽眼鏡,扭頭橫衝直撞地出去了。
“商師傅!”接待桌上的小姑娘急急忙忙繞出來叫住他,壓低了聲音道:“你要……出去啊?後面還約了四個客人呢!”
“我有急事!”商靜言想都不想地搖頭,摸到了電梯按鈕、按了往下鍵。
“啊?”小姑娘傻眼了。
“你跟客人打一聲招呼,就說我家裡有事、急事!”進電梯前、商靜言又抓緊時間關照了一句。
“呃?哦!”小姑娘摸摸腦袋、轉身進去了。誰都看得出來……視力健全的人都看得出來,商師傅的確有很要緊的事要辦,臉色都變了呢!
出了電梯,商靜言撥了餘潔的手機。
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
他一遍遍地按掉、再打,努力到第N次的時候,電話才被接通了。
商靜言不容她拒絕地大聲嚷道:“姐,你在家嗎?我、我這就過來……”想想這話不對,他愣了愣、補了一句:“可是我不知道地址。”
“不用了……我已經吃過藥了,睡一覺就會好的。”餘潔的聲音恢復了一些,好像已經沒在哭了。
“你……”商靜言的聲音窒住了。
“呃……對不起!”
對不起?!商靜言愣了愣,眉頭一下子皺緊了。她爲什麼要說對不起?是在爲不該打這個電話而道歉嗎?是後悔打電話給他了吧?
“對不起!”她又重複了一遍,然後電話就再一次斷了。
又是對不起?!商靜言愣愣地呆了半晌,仔細回味着她的語氣。應該沒有哭、可是卻可以聽得出她非常非常難過和虛弱、連嗓子都啞了!於是他又撥了存着她號碼的快捷鍵……他要問清楚她到底爲什麼會打電話給他、爲什麼打給他了又匆匆掛掉、爲什麼掛掉之後又不接他的電話……爲什麼要說對不起!
她沒有接,一直都不接!
商靜言氣壞了,卯足了勁兒、不停地打給她。可是隨時時間的一分一秒推移,他開始越來越擔心,滿腦子盤旋的那麼多個爲什麼慢慢消失不見了、只有越來越多的“會不會……”
“商師傅?”負責拉門的門童很詫異地看着一動不動地站在電梯門口的商靜言,吃不准他到底打算怎麼樣,聽他剛纔電話的內容應該是要出門,可是爲什麼臉色這麼差呢?難不成突然不舒服了?“商師傅,”見他沒有反應的樣子,門童上前了兩步、不放心地問:“你是不是要去哪兒?要不要……呃,我幫你叫車?”
“叫車?”商靜言終於清醒了過來,連忙點頭。“嗯,麻煩你幫我叫一輛車……”可是他還是不知道餘潔的地址啊!不管了!他皺皺眉,跟着門童的腳步聲往外走去……至少他還知道她住在浦東的!
門童給商靜言叫了一輛大衆出租的車,還特意記下了車牌號……他怕小公司的出租車司機會欺負商師傅眼睛不方便、故意繞道。替他關上車門之前,他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商師傅,你知道地址吧?”
“師傅,去浦東、走南浦大橋!”這是商靜言知道的唯一信息了。
出租車司機早就看到了商靜言手裡的盲杖了,生怕有什麼糾葛、扭身問他:“什麼路上?”
“呃……路上我會打電話問清楚的,麻煩你快點!”商靜言一邊說着、一邊摸到了門把手,對着門口的門童道了聲“謝謝”便拉上了車門。
司機無奈地調過頭去、發動了車。
餘潔還是不接電話。
商靜言急得額上冒出了汗珠。
司機一直在後視鏡裡觀察着商靜言的舉動,見他不停地撥打電話的樣子,心裡不禁也沒了底。他估計這個盲人大概是那個按摩中心的按摩師,否則剛纔那個門童也不會叫他“商師傅”的,於是好心地提示道:“先生,你是……要去人家家裡還是去別的什麼地方?知不知道樓盤的名字?”
樓盤的名字?商靜言想起餘潔第一次來他家、吃晚飯的時候提到過什麼樓盤的,洪建邦聽了,連連說“好地段、好地段”,可是他卻不記得了……地段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確切的意義。想到這兒,他連忙撥了洪建邦的號碼。
幸虧已經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洪建邦早已起牀。一聽到商靜言問餘潔的地址,他愣住了,瞥了瞥在一邊的嬰兒牀邊逗寶寶玩的妻子,連忙起身離開了客廳、邊走邊壓低了聲音問:“你要去她家?”
“嗯!她、她……病了。”商靜言知道洪建邦應該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否則他不會在當初妹妹說要把賈庭芳安排進按摩中心的時候堅決地予以了否定……當然,事後沒多久、他知道了其中的確切原因。
“病了?”洪建邦又愣住了,不過很明智地沒有追問他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等一下我打給你,我去找找,大概有她家的地址的。”
商靜言長長地出了口氣,有些埋怨自己怎麼早點沒想到打電話給建邦呢?他應該知道不少關於餘潔的事吧?他把按摩中心都賣給了餘潔了呢……爲了解釋爲什麼不讓賈庭芳到按摩中心工作的原因,洪建邦告訴他們兄妹兩個、按摩中心其實早已易手了!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聽了這個消息的時候,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想哭的是:他苦苦守着的那點自尊其實連個狗屁都不如,人家餘潔不僅已經做了好幾個月他的老闆了,而且即便是在他對她激憤不已地說了一大堆她最不齒的“男人論”之後、她都沒有揭穿這個事實……這讓他愧疚得幾乎真的哭了。想笑的是:原來他們之間並沒有斷了所有的聯繫!只要能一天保持這樣的聯繫,他願意永永遠遠都在這裡幹下去……只希望“戴小姐”也好、或者隨便什麼小姐也好,能夠再次光顧。
洪建邦找到了餘潔家的地址,仔仔細細地念給商靜言聽了一遍,又不放心地讓他把手機給出租車司機、再跟他講了一遍。等到電話重新回到商靜言手上的時候,他關照了一聲:“靜言,小心點哦!”
商靜言應了一聲,掛了電話,隨後靠在椅背上、如釋重負地笑了。他在想……忽然間做了一個決定:只要能夠讓他再見到餘潔、要他怎麼樣他都願意!
他沒有見到餘潔……餘潔不在家!
出租車進了餘潔家住的小區之後,司機很好心地把商靜言送到了樓下、還幫他按了門禁系統上的對講機,可是卻一直沒有人應答、大門也沒有開。於是他又陪着商靜言到了小區大門口的保安室、向那裡的保安打聽餘潔的情況。
保安聽了商靜言的話之後、怕小區裡真的出一個H1N1流感的病例來,連忙找出住戶聯繫表、撥打了餘潔家裡的座機。
座機有人接聽,是餘潔家的鐘點工、周阿姨……因爲昨天餘家的派對,周阿姨今天弄到好晚都沒完,剛纔門鈴響的時候她正巧在浴室裡擦洗淋浴房、等聽見跑出來的時候已經不響了。她告訴心急慌忙的保安,餘潔被朋友接走、到醫院看病去了。
聽到這些,商靜言高懸着的心終於稍稍落了一點下來,可同時又悵然若失不已。他想,餘潔不是像周阿姨說的那樣、忘記帶手機出去了,而是故意不帶的!他還想,是不是餘潔的soulmate把她接走的呢?上一次吵架的時候他終於問了她那個可以隨時隨地把她叫走的男人是誰,她告訴他那是她的好朋友、她的soulmate。等回到家、問了洪建邦之後他才知道,soulmate就是超越所有關係的靈魂伴侶的意思!他隨即恍然大悟到:原來餘潔的靈魂早就有伴侶了!
“小商,”司機輕輕碰了商靜言一下……這一大圈轉下來,他早就改口稱呼他的姓了。“要不要送你回去?”
商靜言遲疑了一下,輕輕搖了一下頭。他要等餘潔回來!他要確定她沒事……哪怕只是聽到她對他說一句話也好!她的手機沒帶、車也沒開,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的吧?而且他還有種奇怪的信心……如果他在這裡等的話,她就一定會回來!所以他婉拒了保安留他在保安室等的好意……小區有東南西北四扇大門,這裡並不是唯一的出入口。由司機送回到了大樓底下等着。
出租車司機謝絕了商靜言的小費、開車走了。車子駛出小區大門的時候,他忽然對生活又多了一份感慨和唏噓,也忍不住慶幸自己歲數雖然不小了但身體還算健康、工作雖然辛苦但還算穩定、兒子雖然調皮但還算聰明、妻子雖然嘮叨但還算能幹……總之,他覺得自己還算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