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房門都沒敲她就直接闖入了隔着一條走廊的方致新的房間,卻發現房間裡滿是難聞的隔夜酒氣,而窗臺上、昨天晚上她離開時還有大半瓶的紅酒已經全都空了,空酒瓶和兩隻掛着殘酒的紅酒杯、冷清清地沐浴在夏日早晨的陽光下。
頓時,她的底氣全都消失不見了,反而變成了滿腹的愧疚和不忍,於是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留下方致新一個依舊趴在牀上沉沉地睡着。
在空空蕩蕩、一樣是沒什麼礙手礙腳的傢俱和擺設的客廳裡晃了一圈,餘潔實在是無聊得受不了了、肚子也開始唱空城計。她收拾了昨天晚上被扔了一地的零散衣物、包括每一顆被她扯落的方致新襯衣上的鈕釦,然後才拉開摺疊門,到廚房裡看看有什麼可以填肚子的。
冰箱裡有各種果汁、牛奶和不少生食、半成品,卻沒有現成可吃的。她記得昨天方致新跟她說過家裡的兩位老僕今天休息,於是便轉身回來拿了車鑰匙、出門買早點去了。
她在報亭裡買了報紙,又到附近的麪包房裡買了麪包、牛奶。剛出來,手機響了、屏幕上跳動的是“洪建邦”三個字。她皺了皺眉……她知道不管他是用何藉口打來的,實際目的肯定又是來給商靜言敲邊鼓的,不過她還是毫不遲疑地接了起來。
“早,姐姐!”洪建邦的聲音聽起來很精神、好像已經醒了很久了……也很客氣。“對不起,這麼早打電話給你,有沒有打擾到你休息?”
“沒有,已經……”她看了看錶、笑笑道:“不早了。”八點一刻了。
洪建邦也笑笑,道:“我是打電話來和姐姐辭行的,等一下我和妹妹、還有寶寶就要登機回臺灣去了。”
餘潔愣了愣……她以爲他們早就飛過去了。“是嗎?直飛?”
“沒有啦,到香港轉。”洪建邦的聲音聽來頗有些不滿。
餘潔低笑了一聲,加了一句:“一路順風哦!”
“謝謝!”洪建邦呵呵笑着,隨後正色道:“我們不在的這些日子、靜言這邊還要拜託姐姐多照應照應……”
餘潔“嗯”了一聲、沒說什麼,腦子裡則忽然想起昨晚與方致新耳鬢廝磨的畫面來……天哪!她暗歎一聲、不由得扶住額頭揉了揉又拍了拍。再這樣下去,她估計自己快要精神錯亂了……和這個在一起的時候想着那個、談論那個的時候卻想着這個!人,怎麼可以這麼複雜呢?她,怎麼可以這麼複雜呢?
“本來早就要走的,”洪建邦沒有被她毫無熱情的語氣打消自己的興致……反正他也差不多知道餘潔的性子了,接着道:“可是前些日子從老家回來之後,妹妹和寶寶都有些不舒服,所以才耽擱了。”
“哦?”餘潔的嗓子緊了緊、問:“現在沒事了吧?”
“沒事、沒事了,謝謝姐姐關心!”
“靜言……”還是忍不住啊!“這些日子好嗎?”雖然她從按摩中心那邊得知商靜言早就回來上班了,可是因爲沒有透露自己這個幕後老闆的身份、她也不好多問什麼。
“他……”洪建邦欲言又止。
“他怎麼了?”餘潔緊張了起來。
“他還好,就是情緒不太好……大概是從老家出來的關係吧?”洪建邦說的很不確定、很有保留,讓餘潔情不自禁地會猜想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的這樣。
“哦……”餘潔忍住了、沒有多問。想想還是算了吧,都答應和方致新結婚了,而且昨天還和他做了那件值得慶祝的事……想着想着,她的心裡竟然涌起了一種背叛的感覺,很難受、很不習慣。於是她清了清嗓子、岔開了話題:“佩言到臺灣之後也麻煩你替她考慮得周詳一點,人生地不熟的、身體也不是很好,肯定會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不管怎樣,商佩言叫她一聲姐姐、那她這個孃家人也得爲這個半路妹妹撐點門面。
“呵呵,”洪建邦有點感動地笑了,“放心,姐姐,一定會把妹妹照顧好的!”
“嗯!”餘潔也笑着點頭,“路上小心,方便的話、到那邊之後給我報個平安!”
“好,一定!”洪建邦也沒有再多說、很識時務地及時掛斷了。
掛了電話之後,餘潔坐在車裡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便搖搖頭、把昨天晚上方致新對她的要求在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忘了他,餘潔。該放手的時候要懂得放手!
我會努力的!
她一邊在心裡這樣決定着,可是一邊卻在想商靜言大概沒有去機場送行吧?因爲等一下一個人回來會不方便。又在想,他肯定很傷心吧?和妹妹相依爲命了這許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分開這麼遠、這麼久。還在想,從今天、現在起,他就要一個人住那麼大的一個房子了,晚上回家之後可會覺得孤單寂寞呢?也許他會在按摩中心的那個小休息室裡、在那張當中已經下陷了的小鋼絲牀上過夜,就爲了避開一室的寂寞和孤單?
冥思苦想了良久,再擡頭、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她抽了抽鼻子、想要抽一張紙巾擦擦臉,可是卻發現紙盒已經空了。猶豫了一下,她撩起寬大的短袖擦了擦臉……反正方致新會把這衣服扔了的吧?
她再次深深吸了口氣,發動了車,狠狠地咬着牙、緊握着方向盤、纔沒有讓車自做主張地調頭直奔商家,而是乖乖地駛回了方致新家。
整個方家空空蕩蕩的,很安靜。從廚房的落地窗射進來的陽光把白色的廚房和餐廳照得閃閃發亮、有些耀眼。
餘潔燒了一壺咖啡,倒了一杯捧在手裡踱到了陽臺上、俯瞰着腳下精緻的花園。被洪建邦的那個電話打亂的心緒在熱力十足的夏日豔陽下、清新的空氣裡好像漸漸乾燥了。然後,她不得不把思緒集中到方致新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和自己與他的將來上去了。
權衡了方方面面的因素之後,她再一次肯定與方致新的結合會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她也不願意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是找來找去卻只找得出這樣一個精準的詞眼來。不是說她對方致新沒有旖旎的期冀,也不是說他對她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相反,好得讓她有時候會覺得愧疚、比如現在。但是一旦一樁婚姻或者一段感情被加上了過多、過重的權衡之後,再美好的關係都會變得俗不可耐、甚至帶着一股子陳腐難聞的氣味。
其實,她和方致新兩個骨子裡本就都是俗人,又都深陷在俗世之中,被其他的俗人、俗物圍繞着,再自命清高、自以爲是都只是怡笑大方的一段俗事!
他們兩個都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早該過了年少輕狂、桀驁不馴的歲數了,也的確是該安安定定、平心靜氣地爲自己的將來、家族的將來而考慮一下了。所以,從朋友到soulmate、再到夫妻,這樣的進程不是他們兩個最好的、簡直可以稱得上天作之合的歸宿嗎?
可是爲什麼……她又想哭了呢?沐浴在炙熱如斯的陽光之下、凌駕在滿目鮮豔到刺眼的色彩之上、被夾雜着淡淡草香和徐徐輕風、還未混雜太多的濁氣的空氣環繞着……她卻想肆無忌憚、淋漓盡致地放聲大哭一場呢?
這成長的很多年裡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委屈、痛苦、遺憾、懊悔、不甘、仇恨……隨着年紀的增長慢慢變得凝固、濃縮、結晶了,卻在這一刻、被複又溼答答的心情一浸泡,又有化開、膨大的趨勢了。
爲什麼會這樣啊?是歲月的饋贈還是索取呢?
而方致新……除了與她相似、比她更加混亂和複雜的家族關係、成長經歷之外,還有現在正在惡化、並最終必然會發生的再一次的失明,這……應該會讓他活得更加無奈和辛苦了吧!
這樣……矛盾的一個男人啊!
所以,她應該和方致新結婚,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她、也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他的了!
眼淚終於再一次地滑了出來、順着她的下巴滴下、在陽臺的大麥黃的地磚上跌得粉碎。
屋子裡的一室安靜一直持續到將近中午,何小笛這個家裡第二個“早起的鳥兒”才伸着懶腰出現在另一端的走廊裡。
她果然是個開心果,讓餘潔一見到她就忍不住想笑、想逗她。結果三言兩語下來就把她給嚇跑了、跑的時候還很下意識地抓了抓屁股,逗得她捂着肚子、忍得很辛苦纔沒有大笑出聲,卻差點忍到內出血。
沒想到的是她很快又出來了,還梗着脖子、一副劉胡蘭的表情……大概是去找她的小老公充過電了。
餘潔忍着笑問她:“致遠還沒起來嗎?”
何小笛想都不想地回答:“起來了,在洗手間呢!”說完之後就一臉後悔的表情、大概是覺得不該向她泄露老公的行蹤的,於是反過來問她:“致新呢?也沒起來嗎?”那表情明顯就有反將一軍的意圖。
餘潔挑着眉點點頭:“嗯!”順手朝背後指了指道:“昨天累到了!”然後就果不其然地看到何小笛眼珠突出、下巴脫臼的吃驚表情。她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着給了她一個評價:“小笛啊小笛,你還蠻有想象力的!”
何小笛被她的話窘到了、神色尷尬起來。
餘潔一邊很殷勤地給她熱三明治和牛奶,一邊漫不經心地任由她在背後使勁打量自己。等到她把東西都放到她面前,她好奇天性就又來了,開始向她打聽她與方致新之間的關係了。
“你真的是致新的女朋友啊?”
餘潔沒有立刻回答,想起自己昨晚被方致新很不客氣的踢出房間的原因,她自己也吃不準究竟算是他什麼人了。於是她淡淡一笑、反問道:“怎麼?不像麼?”
何小笛的表情明顯有掙扎的痕跡,不過還是衝她點了點頭。
餘潔怔了怔,沒想到她真的會這麼……實在。方致新說何小笛雖然臭毛病一身,可是卻不知道爲什麼、有着很準的識人的眼光。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難道真的和方致新不般配嗎?這……怎麼可能呢?
何小笛還在使勁看她、彷彿打算從她的怔忡之間看出點證據來似的。
“呵呵!”餘潔被她認真而又好奇的樣子又給逗樂了,笑着道:“他說是就是咯!”
何小笛聽了之後倒也沒有再多問什麼,抱着個杯子、心不在焉地咬着三明治,偷偷地隔着張報紙打量她。
餘潔大大方方地翻閱着報紙,腦子裡則亂哄哄的一團、剛剛纔在陽臺上打定的主意只因爲她一句無心的評價而又動搖起來。她很想問問她爲什麼覺得她不像方致新的女朋友,也想打聽打聽她是怎麼會和方致遠這麼如膠似漆、難分難離的……畢竟,像她這樣健全而又朝氣蓬勃的女孩要找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男人並不難!
沒多久之後,方致遠也出來了、看到餘潔的時候也明顯地一愣。
餘潔朝他笑笑,起身也給他照着何小笛的樣兒弄了份簡易早餐,轉身的時候眼尖地看到他的圓領汗衫下、肩胛骨上隱隱露出的幾個淡紫色的吻痕。她不禁暗暗好笑,看來這小兩口的感情生活很和諧啊!同時她也有些詫異和好奇,看方致遠的殘疾程度好像不輕的樣子、難道那方面會沒有障礙?
於是她繞到了桌子的另一邊,拉開一些距離、仔細打量着緊挨着的小夫妻倆。
何小笛和方致遠一人舉着個三明治、愣愣地回望着她。
餘潔看着他們如出一轍的表情,忍不住伸手凌空點了點他們兩個、點點頭道:“你們兩個的確有夫妻相誒,表情都一樣!”看到他們兩個摸不着頭腦似的對看了一眼,她樂了,衝他們擺擺手道:“你們慢慢吃!”便轉身去叫方致新了。
這傢伙是不是喝得太多了?連他弟弟都起來了,他怎麼還不起呢?
餘潔再次推門進屋的時候,正巧看到方致新坐在牀上、用雙手很使勁地揉着眼睛。
“致新,怎麼了?”餘潔嚇了一跳,撲到牀邊一把拉開他的手、緊張地看着他紅通通的眼睛。
她的突然闖入把方致新也給嚇了一跳、緊接着就被她有些冷冰冰的手指一把攥住了手腕,不禁皺了皺眉、掙開她的手下了牀朝浴室走去。“我沒事!”
“你……”餘潔跟了兩步、停住了,疑惑地看着他進了浴室,然後就很不給面子的“砰”地一下甩上了門。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被豔陽照得明晃晃的玻璃窗上,忽然想起上兩次他住在她家時都要她爲他把窗簾拉上的,可是現在……是因爲他已經看不見了、所以無所謂這惱人的光芒了,還是因爲即將要看不見了、所以貪戀每一絲光明呢?
想到這兒,她的心都扭了起來,連忙摸出電話打了那個著名的鍼灸醫師、跟他預約了下週的治療時間。
這個醫師還是當初她在廣州出差時、商靜言在每天與她的一個電話裡告訴她的。他也曾向老醫師求助過,可是因爲他的眼傷不是神經傷,所以鍼灸治療幫不了他。不過通過兩次的接觸下來,老醫師很喜歡商靜言,便時常約他到家裡或主動到按摩中心找他、教導他一些關於人體穴位和筋絡的知識,讓他受益不少。因此,商靜言尊稱老人家爲老師。
也正是因爲商靜言的這層關係,所以餘潔才能這麼輕易地約到了給方致新治療的時間。
“餘潔?”方致新從浴室裡一出來就直覺地感到房間裡有人。
“嗯!”餘潔窩在懶人椅裡既心疼又埋怨地看着方致新、晃了晃手裡的空酒瓶問:“你怎麼一個人就把這麼多酒都喝了?”
方致新皺了皺眉,扭頭就要往外走。
“致新!”餘潔跳起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對不起,昨天……對不起!”
方致新一臉想不起來什麼事的表情、掃了她一眼問:“誰在責怪你麼?”
“你!”
“切!”方致新不屑地輕嗤一聲,推開她道:“晚上我爸爸約我們吃飯,你等一下回去換一套衣服過來。”說完,便又要走。
“吃飯?我也要去?”餘潔拉住他。
方致新挑起眉問:“昨天你不是都叫他爸爸了嗎?”
餘潔的臉頰微溫,咕噥道:“我不是爲了給你撐面子嘛?”
方致新嗤笑了一聲,點點頭道:“嗯,今天晚上繼續!”
餘潔在他身後扮了個鬼臉,這才趕到他前面給他引路……雖然這兒是他家,可是她好像已習慣這樣了。
晚飯就像餘潔吃過無數次的那種冠冕堂皇的飯局差不多,不同的是方致新的後媽兼嬸嬸Katrina對她的好奇心非常強……她直覺地感到了她的敵意;問出的問題很細緻……幾乎把她的八輩祖宗都給關心到了;言談舉止還要虛僞……可以稱得上一種境界了!
要不是席上還有何小笛和方致遠這可愛又搞笑的一對可以讓餘潔分分心、偷偷樂一樂,她估計自己很快就會萎靡靡不振、甚至不耐煩的。
回到方家之後,餘潔問方致新:“你爸和你阿姨還有可能離婚嗎?”
方致新的嘴角勾了起來,聳聳肩、先進房間了。
餘潔也聳了聳肩、跟了進去。
“那邊有浴室!”方致新朝門外指了指。
餘潔的視線落在新換過、鋪得平平整整的牀單上,愣住了……今天陳叔叔和吳阿姨不是都休息嗎?“誰鋪的牀?”她問。
方致新沒回答、只是挑着眉對着她。
餘潔斜了他一眼、不理他了。繞過他、一邊走一邊脫衣服,直接進了浴室。“把換洗的衣服給我拿來!”說完,“咣”地一聲甩上了門、留他一個人在外面目瞪口呆。哼哼,誰叫他每次到她家的時候都把她當老婆使喚呢?
等她洗好出來,看到方致新板着臉、抱着雙臂站在浴室門口。“你真的要在這裡住一個禮拜?”
“嗯!”餘潔擦着頭髮、好笑地看着他滿臉黑線的樣子,涼颼颼地問:“昨天的牀單你是扔了還是換了?”
方致新的臉又黑了一分,沒有回答她。
“我們以後要是結婚了,你還會不會天天換牀單?”餘潔把毛巾繞在脖子上,也學着他的樣子、抱着雙臂面對着他。
方致新的眉皺得更緊,“躺在我牀上的人……”他指了指自己的牀、沉聲道:“心和身體都必須是我的!”
餘潔愣住。
“即便我們結婚了,只要你做不到這一點、我還是會天天換牀單……或者分開睡!”
“那你呢?”餘潔的臉也繃了起來,冷笑一聲道:“你的心和身體呢?是誰的?”
方致新也被她問得愣住了。
“我知道答案……”餘潔湊過去、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尖,一字一頓地道:“是你自己的!”
方致新稍稍後退了一些、避開了她身上氤氳環繞的沐浴露和洗髮水的香氣。想了想,點頭道:“嗯!”
“哼!”餘潔冷哼一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說完,她抽下脖子上的毛巾、狠狠地甩在了他身上,扭頭出去了。
方致新任由毛巾從身上滑了下去、很久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慢慢勾起了嘴角……挺漂亮的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