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八點的時候,商靜言等到了下班出來的周阿姨。
周阿姨起先並沒在意站在大樓門口的階梯旁邊的商靜言,直到看到他手裡握着的盲杖才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你就是剛纔保安師傅打電話上來、說是來找餘小姐的人吧?”
商靜言早聽見她出來的動靜了,只是沒想到她會突然和自己說話、更沒想到她就是餘潔家的鐘點工,連忙點頭道:“是的……呃,餘、餘小姐有沒有打電話回來過?”
周阿姨沒有回答……她已經完全被腦子裡奇怪的念頭給困惑住了,忍不住嘖嘖稱奇地低語:“怎麼又是一個眼睛看不見的朋友呢?”
商靜言愣住了!什麼叫“又是一個”?“嗯……周阿姨是嗎?”上次來餘潔家的時候聽她說起過這位鐘點工阿姨。“姐……呃,餘小姐她的朋友、來接她的朋友也是、也是……”後面的話他實在說不下去了,腦子裡轟轟作響起來、彷彿有一列小火車在裡面疾馳。
“餘小姐發燒了,被方先生接到醫院去看病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呢!”周阿姨沒有太在意商靜言的臉色……天也已經全黑了,而且她更擔心的是他這樣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獨自在外很不安全,於是好心地上前拍拍商靜言的手臂道:“你在這裡等了不少時候了吧?”從接到電話到此時應該都一個小時了吧?“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吧?去醫院的話可說不好幾個小時才能回來呢!萬一是那個什麼流感的,說不定好幾天都回不來呢!”
商靜言一聽又急了,也把剛纔闖進腦海的小火車暫時趕到了角落裡,忙問:“周阿姨,餘小姐她沒事吧?你來的時候她在嗎?情況怎麼樣?”
“我來的時候她是在家,臉色很差、午飯也沒吃過。”周阿姨忍不住嘆了一聲,搖搖頭道:“不過我看她大概就是昨天晚上喝醉了、在空調裡吹了一夜、吹得着涼了才發燒的,再加上……哎喲,反正女孩子家就是受不得涼的。應該沒什麼大事的,你彆着急啊!”說着,她又拍了拍商靜言的手臂,安慰道:“再說方先生來的時候已經給她量過體溫了,三十八度出頭一點,不嚴重的。到醫院檢查檢查主要是想保險一點,昨天家裡來了好多客人呢、怕是別人過給她的。”
商靜言的腦子裡一下子很難處理這麼多信息:喝醉了、着涼了、女孩子的那種情況、方先生、昨天晚上的聚會……“周阿姨,方先生……經常來嗎?”他還來不及阻止、這個問題已經突破所有的疑惑從嘴巴里冒了出來。
“方先生……”周阿姨總算聽出點名堂來了,遲疑地看着商靜言白淨的臉龐……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起來有點憔悴!反問道:“你和餘小姐也是朋友?”
“她是……我的乾姐姐。”商靜言很努力地完成了句子。
“哦……你就是她認的弟弟啊!”周阿姨恍然大悟地笑了。她聽餘潔提起過幾次,每次提到的時候都見她笑眯眯的、很滿意的樣子。“哎喲!你早說呢!”她呵呵笑着,摸了摸褲袋裡的房門鑰匙、停了一下、又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呃?”商靜言怔了一下,答道:“我叫商靜言。”
周阿姨仔細想了想、確認聽餘潔提起的那個弟弟的確是姓商的,連忙掏出鑰匙道:“我帶你上樓去等吧,早知道你是餘小姐的弟弟,我就開門讓你上來了!”說着,她拉起商靜言的手臂就要帶他上臺階。
“我還是在這兒等吧!”商靜言搖搖頭、沒有動。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客人、更不是一個可以冒然進屋去等的人!何況還有一個方先生……他應該就是餘潔的soulmate了吧?否則周阿姨的口氣聽起來怎麼會對他很熟悉的樣子呢?
周阿姨見他很堅持的表情,轉念想想自己也的確有點越界了,笑笑地折回身道:“你在這兒等要等到什麼時候啊?不如先回家去,明天跟她約好了再來不好嗎?萬一今天她真的不回來了呢?”
“她手機沒帶,肯定會回來的!”商靜言很有信心地點了一下頭。
“哦,這倒也是的!”周阿姨也贊同地點點頭,不太放心地看着他手裡的盲杖、問:“那你……一個人在這邊行嗎?要不要……”
“行的。”商靜言打斷了她,扯了一下嘴角道:“我在這兒等的話,姐她一回來就能看見我了。”
“哦,也對!”周阿姨再次點頭。
“謝謝你,周阿姨,你早點回家吧、別擔心我。”商靜言微微欠了欠身。
周阿姨應了一聲,一邊走一邊不放心地回頭看他。
商靜言一直笑着、等到聽不見她的腳步聲了,才垮下了笑容。雖然他依舊堅信餘潔肯定會回來的,可是他已經不確定自己還該不該、有沒有必要、甚至是有沒有資格出現在她面前了!不是有一個“方先生”了嗎?可是……他的眼睛“也”看不見?爲什麼會這樣呢?難道……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周阿姨騎着自行車繞了回來,遠遠地對呆呆站着的商靜言問:“小商,你要不要在花壇上坐一下?一直站着多累啊?”
商靜言“哦”了一聲,沒有動……他不知道周阿姨說的花壇在哪裡。
周阿姨下了車、用一隻手推着,過來拉着商靜言後退了兩步、在身後的花壇邊上坐下了。“坐在這裡,她回來的時候一準能看見。”
“謝謝。”商靜言囁嚅着點頭。
周阿姨低頭看着他有些茫然失措的樣子,心裡有些澀澀的,問他:“你飯吃過了嗎?”
“吃過了。”商靜言撒了個小謊。他想盡快一個人呆着,腦子裡有太多問題要理理順。“你還沒吃吧?快點回家吧,周阿姨,累了一天了。”
周阿姨笑笑、點點頭道:“累倒還好,習慣了。那我走了,你當心點哦!”說着,她重又騎上了車,大聲道:“保安來的時候就說你在等餘小姐哦!他們人都不錯的,別怕!”
商靜言苦笑着點頭。不太明白爲什麼每個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把他當小孩……他只是瞎了而已呀!
周阿姨騎車走了,特意繞到大門口的保安室、跟保安關照了一聲。保安告訴她交班前同事已經說過這事了,她這才稍稍放心一些地走了。
商靜言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來了。那時候,她也是每天騎着自行車在這些豪華的小區裡來來回回穿梭忙碌的吧?也會弄到這麼晚才孤零零地回到租的小窩棚裡,可是因爲太累、就隨便弄點吃吃的吧?那時候的她……從餘潔家出來的時候可會像周阿姨這樣笑笑的樣子、聽起來很開心的呢?應該是的,否則媽也不會老是跟他和妹妹說餘小姐是個如何如何好的人了吧?
又坐了不知道多久,身後的鐵門響過兩次、各進出過一個人,看到坐在花壇邊的商靜言都質疑地駐足了一小會兒。
商靜言有些緊張,做好準備回答可能會來的疑問,不過人家都只是看了看他、然後就走了。
這個小區很清淨,不像自己住的那裡,總是有很多人進出、很多孩子玩耍、很多小狗吠叫、很多車開來開去。這裡的人就算走來走去都好像放輕了腳步、就算講話都好像壓低了聲音……所以,這裡應該是個很高級的小區。
慢慢的,他已經把腦子裡的那些信息給理順了。
餘家昨天晚上有一個聚會,來了很多朋友,所以餘潔喝醉了。吹了一夜的空調……肯定沒好好蓋着,再加上女人的特殊情況,所以她病了。今天肯定睡到很晚才起,又因爲身體不舒服,所以連午飯都沒有吃。然後不知怎麼的,她打了電話給他、可是肯定馬上就後悔了,所以纔不接他打回來的電話、也不要他的照顧……想到這兒,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同樣是瞎子,可是那位方先生講話的時候怎麼能讓人聽起來這麼自信和有威嚴呢?他……真的是瞎的嗎?再然後,餘潔肯定又打電話給方先生了,方先生就來把她帶到醫院去看病了。
那麼,等一下方先生肯定還會陪着她回來的吧?然後呢?餘潔看到自己在這邊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尷尬?那是肯定的吧!會叫他上去嗎?應該會的吧!可是上去之後呢?方先生也在呀!而且方先生明顯要比他對她熟悉得多……他會住在這兒嗎?想到這個問題,他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但馬上又鬆弛了一點下來。
他們是Soulmate,餘潔也說他們是很多年……久到還沒有認識他的時候,就已經是好朋友了,那麼他們之間應該不存在什麼男女情誼吧?可是……怎麼會這麼巧呢?她的soulmate是個瞎子,而他也是!這其中……有沒有什麼關聯呢?
巡邏的保安來過一次,沒有上前打擾商靜言的沉思……班上的同事已經用對講機跟他說過這個情況了。不過看到暮色沉沉之中一動不動坐着的那個筆直的身影,他還是有點詫異地連看了很多眼。
商靜言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覺得背越來越痠痛、腿也有些麻了,按了手錶報時才知道現在已經九點十二分了。奇怪的是,累了一天了,他竟也不覺得餓、只是渴得厲害。晚上的溫度不高,也有風,可是卻給人悶悶的感覺,大概是要下雨了。他聽天氣預報說今明兩天有雷陣雨呢!不知道餘潔能不能趕在下雨之前回來呢?
十點左右,天空開始傳來沉悶的隆隆聲、由遠而近,然後忽然在頭頂上炸開。
商靜言褲兜裡的手機響了……是妹妹的鈴聲。猶豫了一下,他接了起來。
“哥,你在哪兒?”商佩言的聲音裡明顯壓抑着怒火。
商靜言嘆了一聲……在哪兒?這個問題還真不好說呢!“你別擔心,我自己知道的!”他避開了話鋒、不過也等於是證實了妹妹的猜想。
“哥,你、你……哎喲,你怎麼……”商佩言很是無語。
“別擔心……”商靜言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隱隱的傳來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連忙道:“不跟你說了,你睡吧。”便掛斷了電話。這是坐在這邊這麼久,第一次聽到有車離得如此近的聲音。會不會是餘潔回來了呢?
車子果然停在了這幢大樓前面、一前一後果然下來了兩個人、下來的也果然是一男一女……商靜言是從兩種截然不同的香水味分辨出來的。可是,這兩個人像是剛纔進出和經過的不少人一樣,只是駐足了一下下便登上了臺階、開了鐵門進去了,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商靜言蹙着眉,疑惑地側耳傾聽着那個女人的腳步聲……很輕、還踩着高跟鞋的樣子,而且那香水味很濃、肯定不是他喜歡的那種淡淡的香氣,應該不是餘潔。他稍稍鬆了口氣,可很快就又緊張起來……下雨了。
巡邏的保安穿着雨衣、騎着車又繞了過來,看到靜靜地坐在雨裡的商靜言不禁嚇了一跳,連忙過去叫他:“小夥子,別等了!雨這麼大,會淋出病來的。”
商靜言被突然響起的吆喝聲嚇了一跳……雨太大、聲音很龐雜,蓋過了幾乎所有的聲響。
保安跳下車,不由商靜言反對地拉起他道:“哎喲,別等了!這又是打雷又是閃電的,萬一出什麼事可怎麼了得!快點、快點,我送你出去。”
“不用……”商靜言想掙開他的手、可是又怕太大力會惹惱人家,被他拖了兩步之後才甩開他,“師傅……”
“你打過電話上去了嗎?”保安打斷了他……他可不想在雷電交加的時候站在沒遮沒擋的地方聊天。“說不定人家早就回來了也沒一定呢?”
商靜言愣了愣,然後很肯定地搖頭,“我一直坐在這裡的……”
“地下車庫也可以直接上樓的!”保安再次打斷了他,又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不容他質疑地帶着他往大門的保安室那邊走。“到保安室讓我的同事給你再打個電話上樓問問吧,那兒安全點。”說着他仰頭看了看一扇扇亮着不少燈光的窗戶,臉上和兜帽裡被澆了不少雨水,搖搖頭道:“說不定已經回來了!”
商靜言傻了,這纔想起來上兩次來這兒的時候的確是從地下車庫直接坐電梯上樓的。
把商靜言帶到了保安室裡,巡邏保安脫掉身上的雨衣、從門邊的掛鉤上摘下一條幹毛巾塞到商靜言手裡道:“你先將就一下、擦擦頭上的水,萬一真的病了就麻煩了!”說完調頭和同事低聲嘀咕着、不時朝商靜言的方向瞄一眼。
另一位保安聽了、立刻從抽屜裡取出住戶聯繫表,拿起電話打了上去。
商靜言側耳傾聽着聽筒裡傳來的“嘟……嘟……”聲,捏着毛巾的手不知不覺收緊了。
電話……接通了。
餘潔那低低的嗓音在裡面“喂”了一聲。
商靜言的心一下子被人按到了刺骨的冰水裡、縮成了緊緊的一團。原來……她真的到家了!
“餘小姐,你好,我是……”保安很客氣地自報家門,剛要說到商靜言頭上、身後卻被人突然撞了一下,扭頭一看、是商靜言揮動的手臂打到了自己背上。
“不要、不要說我在!”商靜言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口氣卻堅決無比。他想……他相信!方先生肯定也在。
“啊?”保安愣住了,伸手按住聽筒、睜圓了眼睛瞪着他、小聲問:“你什麼意思?”
商靜言緊緊蹙着眉,飛快地道:“麻煩你就問問她身體好不好,要不要緊就好了,別說我在!”說話的同時,他雙手交握、做了個拜託的手勢。
保安雖然滿腹困惑,不過還是勉強照做了,鬆開話筒、歉然道:“對不起,餘小姐。咳咳,情況是這樣的,我們、呃……”可把保安師傅給愁壞了,使勁撓着腦袋、終於急中生智道:“我們聽周阿姨說你病了……發燒了,所以……想、想問一下餘小姐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他說得幾乎連底氣都快沒了、額上一頭的汗,忍不住狠狠瞪了商靜言一眼,卻想起他根本看不見、就算看見也肯定視若無睹……他的所有注意力已經完全專注在電話上了。
電話那頭靜了一小會兒,接着便是餘潔冷冷的一句:“我沒事,燒已經退了,是着涼!”最後三個字說得很響亮。
保安師傅覺得背上涼颼颼的,連忙點頭哈腰……完全忘記這個不是可視電話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想想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沒水平,急忙又道:“對不起,打擾您休息了。祝您早日康復。”唉,他把往日對偶爾來巡查的物業公司老總的態度都拿出來了!
電話那頭“嗯”了一聲,在掛斷之前還傳出幾個字:“樓下保安打……”便掛斷了。
坐在回家去的出租車上,商靜言開始瑟瑟發抖,不知道是被車內的空調給吹的、還是由內而外地涼出來的。
他想:方先生真的在!他們真的早就到家了!
他慶幸:還好餘潔沒什麼大事,只是着涼了。
他困惑:餘潔難道沒有看到她的手機上有那麼多個未接來電嗎?如果看到的話,爲什麼……也許她是故意不回電話的吧!
他豁然:是啊,她哪裡會知道他會去呢?她一定以爲他不會知道她家地址的吧!
他自嘲:也對啊,他憑什麼去呢?就算及時到了,又能怎麼辦呢?帶她去醫院?呵呵,自己到哪兒都得找人帶着呢,還帶別人去醫院?荒唐!
他估計:方先生肯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否則哪兒能自己眼睛看不見,還有能力照顧生病的餘潔呢?
他羨慕:所有了不起的人和所有眼睛看得見的人!其實從小到大,他不停地在羨慕着別人。小學的時候他羨慕同鎮上另一所小學的學生……因爲那裡的條件好、老師好、離家也近;中學的時候他羨慕在縣城裡生活的同齡人……他們看上去很無憂無慮、吃喝不愁的樣子;高中的時候他羨慕上海人……因爲餘潔在那兒;到上海打工之後他還在羨慕上海人……因爲他們看起來都那麼有出息,生活那麼有奔頭。可是他從沒羨慕過餘潔的生活方式,因爲他知道那是他連羨慕的資格都沒有的一種……階級!他只是很想很想有機會當面對她說一聲謝謝,當然,還想掙錢買一個很好的禮物送給她。那麼,現在呢?他依舊沒有送她禮物……
想到這兒,他開始淡淡地苦笑、笑着笑着、又開始想哭了。或許,他應該把自己當禮物送給她?可是她會要嗎、還會要嗎?應該不會了吧!就在那天他衝她吼了那句“我又不是靠女人養活的小白臉!”之後,她就不再理他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把她的心傷透了!而最可笑的是:事實上,他的確是她養着的一個人、一個連小白臉都算不上的瞎子……她早就是他的老闆了呀!
車子開始一圈一圈地打轉了,商靜言知道已經在上南浦大橋了。
忽然,他好想去浦東機場,像餘潔那樣把滿腹的心事和不痛快都交給一架架起飛的飛機上的乘客們帶走、帶到他從沒去過、甚至沒聽說過的世界各地去。
忽然,他在想:要是……我還看得見、那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