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的武功都不算弱,但兩人聯手,仍是輕鬆了許多。就在梅落劍穿過最後一人身體的時候,林中響起疏落的掌聲,隨後是一人帶着笑意卻仍然冰冷的聲音:“二位好功夫。”
衛晞看着男子自林中緩緩走出,夜色漆黑,他的一身黑衣與夜色融爲一體,直到他漸漸走近,她纔看清他腰間配掛的麒麟玉佩。
與凌淨遠並肩而立,手中玉笛白光盈然,衛晞冷冷看着他:“柳管事?”
柳管事低低一笑,臉上的傷疤在夜晚更加可怖:“姑娘好記性。”
他雖然笑着,但眉目間的冰冷始終不曾消散,“許飛與潘樑是我們燕山這條線最爲得力的人,武功亦算是拔尖,卻不想今日竟然如此輕易地敗在二位手上,在下不得不佩服。”
衛晞知道他們自然不可能順利走出這裡,握緊了手中玉笛,冰冷的觸感自手心傳來。凌淨遠卻是將衛晞護在了身後,手中長劍清光冷然。
柳管事見他二人並不說話,低頭隨意把玩拇指上的扳指,繼續道:“不知二位所爲,是爲了什麼?”
凌淨遠仍然是那一副沉穩溫和的模樣,連說話的語氣都沒有變:“我們此行是爲了尋找一個人,不知這個人,柳管事可認識?”
“哦?”柳管事好奇道:“不知道是何人,公子不如說出來,看看在下是否認識。”
“十年前被一個姓安的胡商買到燕山的一個小女孩,應惜。”
柳管事笑了笑:“公子說的人,我不認識。不過,”他緩緩抽出腰間短刀,“你身後那位姑娘我可認識,並且對我們有大用處。所以,還請二位隨我走一趟。”
衛晞冷哼一聲,話語輕蔑:“走一趟?那就要看看柳管事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她話音尚未落下,身形就已動了,白玉笛在她內裡催動下光芒大盛。柳管事只見面前白光盈然,瞬息之間,自己的全身竟已被她手中玉笛散發的氣勢完全包裹!此刻想要抽身已來不及,情急之下只得揮刀極力格擋。他的武功自十五歲以來便難逢敵手,然而今日他已用了六成功力與那股氣勢抗衡,卻仍是被那股力量所傷!
他此刻方纔明白是自己小看了面前這個看起來不過二九年華的女子,也明白了爲何他精心訓練的手下爲何會慘敗在她的手下。擡手擦掉嘴角血跡,他臉上笑意終於消失,看着靜靜站在原處連身形都沒有動一下的衛晞,問道:“你是誰?”
衛晞的聲音卻是帶了幾分譏誚:“方纔柳管事不是說認識我麼?如今怎麼又有此一問?”
彷彿是不可置信,他定定看着她,許久才繼續說到:“是。我認識你,衛家大小姐衛晞。可是,‘一葉傾城’是你什麼人?”
衛晞面色一變;“你認識‘一葉傾城’?”
柳管事聽她如此一問,心下已經確定她與葉傾城必然有關係。努力壓下心裡漸漸升起的情緒,他卻不由苦笑,時隔十數年,再提起那個人,竟然還是控制不了自己。
收刀入鞘,他轉身離開,道:“方纔那不過是第一撥人,主上必定會再派人前來,這一路兇險,自己小心。”
兩人不曾想他會如此輕易放過他們,而且還叮囑他們小心。衛晞站在當處見他又與夜色漸漸融爲一體,還未說話,卻聽得清脆的聲音喚道:“姐姐。”
轉身只見瑛娘自遠處飛奔而來,入夜天氣仍然寒冷,她清秀的臉上不知是因爲奔跑還是寒冷而泛着幾絲潮紅,見二人身邊橫七豎八地躺着十幾具屍體,怔怔站在遠處。
“姐姐,凌大哥,你們沒事吧?”
衛晞皺眉,足下一點,輕巧飛身落在她身前:“瑛娘,你怎麼沒走?”
其實她的身量還未長齊,矮了衛晞半個頭,所以看衛晞時要微微仰着頭。
“姐姐,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姐姐,你是好人,我不能就這樣只顧着自己逃掉。”
凌淨遠走到衛晞旁邊,溫然道:“瑛娘,這一路兇險,你不會武功,你確定要與我們一起麼?”
瑛娘認真點頭:“姐姐,凌大哥,恩生說做人要知恩圖報,你們幫了我,我就不能自己跑掉。”
見她堅持,衛晞解下斗篷爲她披上,道:“好,瑛娘,這一路我們並不能時時護着你,你自己要小心。”
瑛娘點頭,將手上東西遞給她:“姐姐,給你。”
衛晞低頭,卻是那張銀票,笑着將她的手推回去:“你拿着。”又自頭上取下一支玉簪,“我平時不喜戴這些首飾,這是憐兒專門打造的,反正我拿來無用,就當姐姐給你的嫁妝。”
聽到“嫁妝”兩字,瑛娘臉微微一紅,低頭接下,也不拒絕。
凌淨遠觀察了四周地勢,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
這片樹林範圍之大已經超出他們的想象,走了許久,仍然沒有走出去。只不過在一處更爲僻靜的地方找到一座已經荒廢很久的廟宇。夜間越來越冷,凌淨遠將斗篷披在衛晞身上,看了看黑漆漆的屋子,決定道:“我們進去先休息過今晚,明日再想辦法走出林子。”
天氣寒冷,好在廟裡比較乾燥,瑛娘拾了一些乾柴生了一堆火,抱着膝蓋坐在火堆邊,輕聲呢喃:“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可以回去?”
衛晞見她清秀的臉映着火光,顯得一雙眼睛清亮如水,不由安慰道:“等出了樹林,我們便送你回家。”
她卻轉過頭問她:“姐姐,現在已經過了子時嗎?”
衛晞點頭:“此時已經是後半夜了,子時已經過了。”
頰邊綻開一抹淺笑,瑛娘看着她,道:“恩生說等我及笈了,他就來娶我。姐姐,今天我就十五歲了,是不是可以及笈了?”
她見瑛娘清亮的眸子裡都盛滿了笑意,一怔。瑛娘看她面容微微出神,眸中漸漸升起疑惑,轉頭看凌淨遠。凌淨遠回答瑛孃的問題:“是。今日你便可以行及笈禮了。”
瑛娘卻突然抓住衛晞的手臂,聲音中帶了哀求:“姐姐,我爹孃將我賣給了別人,他們不要我,姐姐,我就把你看做我的親姐姐,你幫我行及笈禮好不好?”
她不料瑛娘會提出這個要求,但見她一雙眼中滿是期盼,仍然答應下來。
將瑛娘兩鬢的雙髻解下,因爲沒有帶梳子,便以手爲梳將她的黑髮理順。衛晞用簪子將她一半長髮挽起,一半長髮垂於身後,正是女子成年裝扮。簪子還是衛晞送給她的白玉簪,瑩白的簪子插在她烏黑的發間,通體瑩然,極是好看。
瑛娘轉過身來看她:“姐姐,好看嗎?”
她伸手將她身後長髮理順,微微一笑:“好看。從今日起,瑛娘便是大人了。”
瑛娘卻是紅着臉看了一眼凌淨遠,聲音小小的:“凌大哥,你說,恩生看了會覺得我好看嗎?”
淨遠看着眼前羞澀的女孩子,笑道:“一定會。”
衛晞睡眠極輕,休息了不過兩個時辰,她便被屋外枯葉被踩踏的極其輕微的聲響驚醒。轉頭見凌淨遠,卻見他也已經醒來,正側耳聽着外面動靜。
輕聲喚醒熟睡的瑛娘,一人執劍,一人握笛將她護在身後。瑛娘此刻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睡眼迷濛問衛晞:“姐姐,怎麼了?”
衛晞仔細聽着漸漸密集的腳步聲,小聲叮囑:“瑛娘,一會只管躲在我與你凌大哥身後,不要亂跑知道嗎?”
此刻瑛娘已明白當前形勢,點頭應到:“知道了。”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殘破的木門與房頂皆因強大的衝擊破碎,無數黑衣人自房頂門外衝進廟中,不過瞬息,三人已陷入重重包圍。
雙方只有片刻靜止的僵持,僵持過後,衛晞凌淨遠已帶着瑛娘飛快突破他們的攻擊,飛身掠到廟圍外。
黑衣人的陣型卻絲毫不亂,快速移動再次將三人包圍。
這批人受訓嚴密,竟比上一批人的武功高出了數倍!
衛晞看着此刻靜止不動手握利劍的黑衣人,小聲吩咐:“淨遠,你帶着瑛娘先走,這裡交給我。”
他深知她的武功內力皆在自己之上,當下也不推辭,梅落快若閃電劃過那些人的身體,一招一式,乾淨利落,招招致命。此刻衛晞牽制了對方大部分人手,他這裡防守較爲薄弱,突圍相對容易了許多。順利將瑛娘帶出包圍,回身卻見那些人對衛晞的包圍圈越來越小——這樣嚴密的組織,即便她武功再高,此刻也漸漸處於下風。
“瑛娘,我去救你晨姐姐,你快跑。”語畢提氣縱身,梅落劍所帶的凌厲劍氣將嚴密的包圍圈生生打開一道口子。
淨遠進入黑衣人的包圍時本在衛晞身邊,但不到半刻鐘,二人已被那些人遠遠隔開。
此刻天已大亮,東方天幕有溫暖的晨曦灑落,映在冰涼劍刃上,那樣溫暖的光亮,卻是帶了極爲冰冷的劍氣划向手臂,淨遠揮劍抵擋,餘光卻忽然看見衛晞身後的黑衣人猛然將手中長劍擲向衛晞,尖銳的劍尖急速劃破空氣刺向她,然而此刻她手中玉笛正被身前的五人牽制,前後夾擊,那一劍呼嘯而來,衛晞竟避無可避!
“晞兒!”
他的驚呼聲尚未落下,一道小小的身影自一旁疾奔自衛晞身後,一旁的黑衣人似乎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不速之客,竟然一路未攔,鋒利長劍瞬間沒柄穿過那人胸口!
衛晞一驚,手中玉笛灌注了五分內力帶着千斤之勢落下,那樣精巧的笛子,竟然將一個黑衣人的臂骨生生砸碎!自那人手中奪下長劍橫刀劃過那些人的咽喉,衛晞轉身接住那個小小的身子,纖長手指飛快點過她身上幾處大穴,聲音中帶了一絲無法覺察的顫抖:“瑛娘......”
不斷有鮮血自她嘴角流出,瑛娘此刻已經疼得說不出話,卻仍是斷斷續續的想要說些什麼:“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將她的身體輕輕放下,衛晞道:“瑛娘,先不要說話。”
緩緩站起身看着此刻陣型已經完全混亂掉的黑衣人,眸中漸漸閃過妖異的光芒。
動聽的曲子自她脣邊流暢而出,剛開始曲調極慢,所有黑衣人的動作也漸漸變得緩慢,直到後來曲子愈來愈快,所有人除凌淨遠之外,都已經放下手中長劍。
淨遠驚異地看着他們漸漸空洞的眼睛和麻木的動作,手握長劍緩緩退到衛晞身邊。一曲將畢,曲調愈發高亢,而那些人竟然隨着起伏樂聲將鋒利的劍尖以極其僵硬的動作對準了自己,在樂聲戛然而止時狠狠刺下!
衛晞放下笛子,看着地上無數的屍體和未乾的鮮血,空氣中鮮血的氣味讓人問之慾嘔。蒼白着臉踉蹌後退一步,穩住身形,回身卻見凌淨遠將她虛虛扶住。她微微搖頭,蹲下身扶起氣息微弱的瑛娘。
“瑛娘,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將聲音放得極輕,卻仍是能聽出裡面無可抑制的顫抖。燦爛的微笑自瑛娘清秀而蒼白的面龐上綻開,前所未有的好看。
“姐姐,你告訴易郎,就說,瑛娘已經及笈了,可以...可以嫁給他了。”顫抖着伸出手拔下簪在發上的玉簪放到衛晞手裡,“姐姐,幫我把這個給他,當初他送了我一副耳環,雖然不值錢,但我一直捨不得戴...,現在,沒機會帶了。我一直沒有送過他什麼東西,也沒有東西送他,只有姐姐的簪子,就...就給易郎當做念想吧。”
衛晞自她手中接過簪子,卻不說話,只點頭答應。
“他們讀書人,總是覺得要遵循什麼禮制,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姐姐,你跟他講,就說,去娶了別的女子,好好生活,我只要他記住我就好。”
衛晞幫擦掉她因咳嗽而不斷從她嘴角流出的鮮血,卻聽她小聲道:“姐姐,將我化成灰,帶回家吧,帶回易居村給易郎,讓我回到他身邊......”
握緊了手中簪子,那是她昨晚才爲她戴上的,如今卻又被取了下來。這個一心想要及笈一心想要嫁給心上人的女孩子,就這樣死在了她及笈的這天。
衛晞在她漸漸冷下來的身體邊靜默了許久,終於俯下身抱起她:“姐姐答應你。”
攝魂術極耗內力,衛晞抱起瑛娘時一個趔趄險險摔倒,被淨遠一把扶住。他自她手上接過瑛娘,向着未盡的樹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