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一戰,金軍大敗,金人可汗完顏康在燕山被人刺殺身亡,刺客的身份一直無人知曉,然而不知何時,江湖中開始盛傳刺殺完顏康的人乃是盛雪城城主葉傾城,只是這個消息一直未能得到驗證,因爲自那之後,盛雪城主葉傾城似乎自這個世上消失了一般,再無人見過她。
冬日的盛雪城多雨。年底時,盛雪城又下了一場大雨,天氣本就寒冷,此時更加冷冽。雨淅瀝瀝落了一夜,到了清晨方纔停下。柳安策站在亭外看着亭中的白色身影,站了許久,直到她終於停下撫琴的手道:“這樣冷的天,柳大哥還要在外面站多久?”
他微微一笑,走進去站在她面前。她的臉龐與耳廓因爲寒冷而微微發紅,襯着白皙的面龐,只顯得嫣然。桌上煮着茶,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對面,笑容淺淡:“坐。”
他依言坐下,執了茶杯慢慢品着,兩杯茶喝盡,他放下茶杯,凝視着她絕色容顏,半晌才道:“我是來辭行的。”
她添水的手一頓,卻並不挽留,只是笑:“那柳大哥一路小心。”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終於鼓起勇氣用右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左手,冬日石桌冰涼,她的手亦是涼的:“傾城.....”
她不動聲色收回手,尚未來得及開口,耳邊卻突然傳來振翅的聲音,擡手,雪白的信鴿停在臂上。拿下鴿腿上的雪白紙條,熟悉字跡入眼,卻讓她瞬間變了臉色。
——傾城,永別了。
那是大哥的字跡!
猛然站起身,走出不過兩步,她眼前一黑,一口鮮血衝口而出!柳安策急步走到她身邊扶住她,手不由自主探向她的脈搏,然而一探之下,他面色大變。
傾城淡然將手抽出,笑意清淺:“攝魂術一出,天下血流成河。然而攝魂術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武功,更何況如此大規模使用。若非我自小開始練功護住我的心脈,我早已死在燕山。”她擡眸正視他,“柳大哥,我知你心意,但我不能將你留下。其一我時日無多,若將你留下只會徒增傷悲;其二,我已心有所屬,哪怕我和那人,終生都無可能。”
柳安策回身看着桌上仍然熱氣嫋嫋的茶,半晌又轉過頭看她,擡手將她脣角猩紅拭去,笑道:“好。我下午就走。”
第二日清晨大雨傾盆而落,她孤身站在高高城牆上,沒有了內力護體,她極其怕冷,即便裹了厚厚的狐裘,她仍然覺得冷。城中僕役已被她盡數散盡,這偌大的盛雪城,如今只剩了她一人,成爲了一座孤城。
她一直站在那裡,油紙傘上繪着的紅梅在大雨中盛開,她的長髮在寒風中飛舞,髮絲拍打在臉上,微有疼意,然而她卻一動不動,彷彿石塑。過了很久,遠處的大道上出現一個身影,那個身影在大雨中策馬疾馳,很快就來到城下。
他很快就發現了她,勒住繮繩現在城牆下擡頭看她,俊朗面容被雨水打溼。她微微一笑,聲音清冷:“門沒關,你可以直接進來。”
他策馬進來,寂寥城中只有他的馬蹄聲與淅淅瀝瀝的雨聲互相應和。十丈高的城牆,他走上來卻只消片刻。傾城轉過身在大雨之中與他相對,雨幕模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將手中一直緊握的東西遞給她,卻不知該說什麼。她亦沉默接過,觸手只覺溫暖。這玉佩她曾經見過,與攝魂術一起傳承的武林至寶,連城玦。
沉默在雨聲中蔓延。他沒有撐傘,全身盡溼。看他如此,她最終還是先開口:“你先去換一件衣服罷。”
他聞言點頭。傾城靜眼看着他離去,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身影,才低頭去看手中玉佩,似乎能見到大哥謙和溫暖的笑着對她說永別。他就那樣倉促地離開她,自此,她在這世上的親人只剩下那個遠嫁洛陽的妹妹。
琴聲優美,坐在亭中撫琴的人仍然美麗如常。她看着他走進來,笑着招呼他坐。環顧四周,她笑了一笑:“第一次見你也是在這樣的亭子裡,轉眼便是三年。”
他卻笑不出來,只得叫她的名字:“傾城.....”
見他不笑,她也終於正色道:“大哥他,可有話給我?”
他搖搖頭,一字一句,卻是字字艱難:“他走得很快。他在最後一刻,將臨月留給他的匕首插進了世子的胸口......”見她神色如常,他終是開口問道,“傾城......我義父可是你殺的?”
“是。”她答得肯定,擡眼看着他,嘴角的笑卻彷彿輕蔑,“金人可汗完顏康,在半個月前死在我手下。”
他的手緊握成拳,驀然擡頭看她,臉色在瞬間慘白:“爲什麼?!”
“爲什麼?”她嗤笑一聲,聲音沉冷如鐵,“就爲了這中原大地不被金人鐵蹄踐踏,爲了不讓這萬里河山染盡鮮血,爲了中原百姓不受金人奴役。這樣的理由,可夠了?!”
他臉色慘白,看着她,笑意苦楚:“對。”
她彷彿沒有看到他一瞬間慘白的臉色,轉頭看向一旁:“今日未曾煮茶,就不留慕公子喝茶了。”站起身將一旁的傘遞給他,“天色尚早,我送你出去罷。”
他接過傘沉默轉身,與她一起走入雨中。空曠的城中只有兩個撐着傘並肩而行的白色身影,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並不長的路,倒像是走了許久。然而走得再慢,路照樣會有盡頭。她看着百丈高牆,輕聲邀請:“再陪我去城頭看一下可好?”
他點頭。與她一起拾級而上,幾百級階梯被雨水打溼,她一步一步走上去,步步皆是絕望。這樣的路,如今,終於要走到盡頭。
城外草木枯萎,或許來年花開草綠,盛雪城又會是一派鬱郁景象。
“你曾經說過,你自小生活的地方冬日會下雪,天地萬物都被大雪覆蓋,大地一片潔白。我終於看到那樣的大雪,但那時屍橫遍野,滿地皆是鮮血,我始終不曾見過大地一片潔白的景象。”她淡然地說着這些話,帶着些微遺憾,“你也曾說過要帶我去看,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不說話。
“如今的我們,隔着國仇家恨,隔了各自親人的死亡。慕臨寒,我這一生從未輸過,算起來,也只輸給了你,抑或,只輸給了愛。”轉身面對他,將連城玦放到他手中,“再幫我做一件事吧,幫我把這個帶到洛陽,交給小妹連城。”
他終於道:“好。”轉身離開,走出三步又停下,“傾城,保重。”
她笑得淡然:“我會的。”
他策馬而去,沒有絲毫遲疑,很快就消失在她視線內。她脣角笑意未改,只是在再也看不見他之後,眉心一蹙,一口心血噴吐而出。
至此,世間再無葉傾城,世間再無寧盛雪。那樣寧靜盛大的雪,她今生,或是看不到了。
十五年後。
冬日的清晨,天氣寒冷,十五歲的女孩子站在門外,輕輕敲了敲門:“姑姑,後園的紅梅都開了。”裡面的人應了聲,她才走開。不到片刻,裡面的人推門出來,白衣若雪,黑髮垂至腰間,只是一張絕色臉龐蒼白如紙。
她裹了厚厚地白色狐裘斗篷,一路無聲行到後園,那裡果然開滿了紅梅,一朵一朵,在冬日的清晨盛開,清香怡滿園。伸手去觸摸那些柔嫩的花瓣,恍惚間有一點冰涼落在手背,她擡頭看了看天,卻只覺陰沉,便只當做幻覺。這一年來感覺愈發遲鈍,若不是晞兒自小耳濡目染精通醫術,只怕她早已死在三年前。可這一次的感覺並不像假的,有越來越多的冰涼落在手上、額上,她擡頭,才見恍若飛絮一般的雪白自天空飄落,落在寒冷的土地上。
下雪了!
雪花開始慢慢變得多起來,不過一會,地上已是一片雪白。她幾乎不可置信地蹲下身去觸碰那種冰冷,觸手即化,果真是雪!她尚以爲她此生再不會看見雪!
她慢慢站起身,伸手想要去接那些再空中四處飛舞的細小雪花,然而尚未站直,她便只覺得天旋地轉,下一刻已無力軟倒在地。
她倒在漫天白雪中,白衣與雪色融合,只能看到她長長的烏髮披散在雪地。
“姑姑!”
女孩子飛奔而來,想要去探她的脈搏,卻被她抓住了手:“晞兒。”她的聲音低得幾乎不能聽清,“記住我的話,執念太深,傷人傷己。”
“我記住了。”是女孩子哭泣的聲音,她哭着喚她,“姑姑!”
有冰涼一點一點地落在臉上,入鼻滿是梅香。她淡淡笑起來,突然想起他,那是冬日盛雪城大雨,他立在屋檐下看着大雨傾瀉如柱,白衣如雪。
“我自小生活的地方,每到冬天便會下雪,寧靜而盛大。冬日梅花臨寒而開,那時天地萬物皆是一片雪白,而踏雪賞梅,是最有樂趣之事。”轉頭看着她,脣邊一抹笑意溫暖,“若有機會,我便帶你去踏雪尋梅。”
耳邊彷彿有雨聲泠泠,是十六歲那年她第一次看見他。那時連城尚未出嫁,那時大哥尚在,那時臨月尚扮作她的侍女躲在盛雪城。她給大哥彈了一首曲子,正要讓大哥給她講江湖見聞,而大哥笑着道:“不急。”起身向她身後招手,她一回身,就看見了他。
她轉過身,只見一道修長身影立在亭外,亭外是一片蓮塘,冬日蓮葉枯萎頹敗,而那人站在塘邊,白衣若雪,黑髮如墨,身後雨簾模糊了景色,只能看出那片頹敗蓮塘大致的輪廓;他手中一把二十四骨油紙傘,雪白傘面上繪出紅梅盛放,凌寒而開。
他收傘一步一步走進亭中,握住傘柄的手指修長白皙,骨骼勻稱;她這纔看清他的面容,眉目明朗溫和,菲薄脣角隱隱含笑:“在下慕臨寒,久聞姑娘芳名。”
她雖然聽他說他早已聽說過自己,卻仍然斂襟一禮,低頭時烏髮簌簌自肩上滑下,聲音清冷如凌寒綻放的梅花:“小女子,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