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隨意出行,所以二人走得極慢,待得出了渝州城,方策馬前行。清晨日光並不強烈,薄薄晨曦灑在她身上,好似給她穿了一身光紗。
“爲何不將夕桐一起帶出來?”
“桐兒不一定願意出來,”凌淨遠看着她,似笑非笑,“她很喜歡你。”
衛晞一怔,隨即明白他這話是何意,看他一眼,不再說話。
凌淨遠卻又道:“聽聞翊宸山莊楓葉將紅,我帶你去看楓葉可好?”
衛晞應了聲“好”,想起江南別院,轉頭問他:“莫不是凌家在翊宸山也有別院?”
“那倒不曾,不過與翊宸山莊謝莊主是舊時而已。”
“我給這馬兒取了個名字。”衛晞沉默了一瞬,忽然沒頭沒尾道,“就叫不獨。”
他們一路向北而去,她策馬走在前面,東邊日出的薄霞映照在她身上,他看着那似乎鍍了一層光芒的纖細背影,默然不語。
自渝州前往翊宸山需十幾日的路程,路程雖遠,凌淨遠難得空閒,倒也不急,走了一日也沒有走出渝州城界,眼見天色漸黑,二人找了間客棧投宿。因不在城內,客棧十分小,人也十分稀少。走進堂中不過寥寥數人。小二見有客人,自是十分殷勤,候着二人坐下,又問了要吃的菜,方下去爲二人準備房間。
待吃過飯到了自己的房間,外面天已黑盡,雖是夏末,蟬鳴聲仍不絕於耳。衛晞放下隨身攜帶的梅落劍,推開窗戶,夜色浩瀚,天邊一輪上弦月,映着蟬鳴陣陣,卻是無限靜謐。
因着房間在二樓,所以自上往下看,樹影搖曳,隱着大片陰暗。
回身坐到桌邊,衛晞不可察覺地輕嘆了一口氣,執壺倒茶。
有人輕輕踏上窗櫺,那人落地無聲,然而利刃破空之聲清晰傳來。衛晞隨手把手中茶杯往身後一扔,茶杯撞上劍身,劍勢偏離,鋒利的劍刃自手臂外側擦過,那杯子竟然沒碎,落地之前被衛晞探身接住,又被她反手放在桌上。
梅落劍放在手邊,她卻看也不看。那人所用的劍是一把好劍,招式也十分利落,然而卻沒有散發出任何殺意,顯然只是試探。那人出招利落,衛晞也十分迅速,在那人尚未來得及收回手臂的瞬間,她一把扣住他肘間曲池穴,躲閃不及,巨大的痛感使他手中利劍驟然落地。那一瞬間梅落迅速出鞘,鋒利的劍尖穩穩比在那人胸口。
卻是個女子。
確切地說,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只有十四五歲的年紀。
淨遠聽到打鬥聲推門而入,卻只見衛晞執劍對着那女孩子,劍鋒寒冷,那女子卻絲毫不懼,定定看着衛晞。
衛晞見淨遠進來,收劍點住她的穴道問他:“你可認識?”
他搖頭,走到她身邊問那女子:“你可是受人指使?”
那女子並不理會她,只靜靜瞧着衛晞 ,良久方開口道:“他怎麼會愛你?”
此話成功打破了一室靜寂。凌淨遠眸色漸沉,瞥了衛晞一眼,見她神色茫然,心中平衡了一些,倒也沒說什麼。
衛晞一頭霧水,脫口問到:“什麼?”
那女孩子卻再不說話,視線穿過二人,看向天際如墨浩瀚。
三人對峙般地靜默許久,衛晞終於敗下陣來,上前解開她的穴道:“你走吧。”
她眼中似是不可思議:“你放我走?”見衛晞點頭,走到窗邊,稍一遲疑,卻是背對着二人道:“其實我沒想傷害你。”
衛晞道:“我知道。”她卻幽幽嘆一口氣,飛身消失於茫茫夜色中。
轉頭看向凌淨遠,衛晞面無表情道:“沒事了。”
“那你好好休息。”凌淨遠一笑,也不理會她忽然轉變的態度,轉身爲她關上房門。
第二日清晨出發,二人皆不說話;衛晞策馬走在前方,良久,卻仍是凌淨遠打破了平靜。
“晞姑娘昨晚......”
衛晞瞥他一眼,不僅不理他,反而打馬又往前走了些。他碰了一鼻子灰,倒覺得有些好笑,驅馬跟上她,耐心解釋道:“晞姑娘別多想,我昨日只是有些好奇。”
衛晞彷彿沒聽到,他有些無奈,想了想繼續道:“我當真只是好奇,那人姓甚名誰?是否和你相識?是否……是你許諾的那人?”
自杭州回來,這是他們第一次提起這件事。衛晞忽然一勒繮繩,轉過頭看他,面沉如水:“不會是他的。”
他驚訝於她的斬釘截鐵,下意識地脫口道:“爲什麼?”
“因爲他早就不在了。”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又收了回去,轉身叱喝,馬兒向前疾奔而去。
淨遠看着她絕塵而去的背影,雙眸不由微微眯起,眸色晦暗難辨。他抓着馬繮的手不覺間緊握,發白的關節隱隱顯露出他此刻的心思。
你既然如此在乎,就不該告訴我。
至午時兩人休息時,終於出了渝州城界。一上午所走皆爲寂靜無人的山路,兩個各懷心思的人,極其沉默地走完這一段路程。看着前方小小的鎮子,淨遠道:“我們在前方的城鎮歇歇腳,下午再趕路如何?”
衛晞點頭應允。
城鎮雖小,卻極爲熱鬧。街市商鋪良多,竟一點也不輸渝州。
雖已快到秋天,但中午仍是熱。淨遠找了一家較爲寬敞的酒樓,將馬交給小廝,便隨意上樓找了個位置坐下。
衛晞坐在他對面,道:“不曾想如此小的城鎮卻如此繁華。”
將手中剛剛倒好的茶放到她面前,淨遠解釋道:“此鎮名爲趙鎮,亦屬渝州轄區;幾年前,趙鎮一個秀才考中了狀元,此處是狀元的故鄉,來此的人自然多了。”
衛晞還未應答,卻聽得身後一人道:“那小女子倒也狠心,一心想去跟情郎過安生日子,不管家仇血債,也不管連城玦下落。更何況,她說不知下落便不知下落,如此狠心之人,焉知她不會偷偷學了那絕世武功再與她那情郎雙宿雙飛?”
兩人都再不說話,只靜靜聽着。
此時又一人說:“可七年前,衛家小姐不過八九歲,即便這衛家夫婦知道連城玦的下落,告訴了衛小姐,也無濟於事啊!”
先前那人卻似嗤笑一聲:“八九歲又如何?八九歲便不知這連城玦的好處了麼?老子七歲便和乞兒搶食吃,八歲就知道跟着當地地頭蛇去收保護費。更何況她失蹤了七年,這七年之中,誰又能確保她沒有去尋,又能確保她不曾尋到呢?依我看,連城玦肯定在這女子身上,不在她身上也定知道在何處!年紀輕輕心計卻頗深,要不得,要不得啊!”
衛晞不料在這樣小的鎮中也會有人說起連城玦,握杯的手不由自主攥緊,卻被一隻溫熱的手覆住;擡眸,才見凌淨遠正看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搖頭示意無妨。
此時卻聽另一人道:“這只是你的推測。凌家陸家都在此事上爲衛家小姐作保,不說衛大俠與江谷主的爲人,便是凌陸兩家在江湖中的威望,衛小姐說的話便有七分可信度。”
先前那人卻不再爭論,忽然壓低了聲音,嘿嘿笑道:“聽說那衛小姐長得十分漂亮,有她母親的風華,你說哥兒幾個如果將她抓到手,說不定不僅能逼問出連城玦的下落,還能讓兄弟們爽一爽。江湖第一美人的女兒……嘿嘿嘿……”
污言穢語入耳,淨遠喝茶的手一頓,眸色忽變,隨手抽出一根筷子擲向那桌,筷子擦過那人鬢髮,穿透厚厚的木桌,穩穩插在桌子中心。
幾人怔住,轉頭看向安靜喝茶的二人,方纔笑得□□的那人反應過來,猛然拍桌而起,走到兩人桌前,怒喝:“小兔崽子!誰給你的膽子?!你知道老子是誰嗎?!”
凌淨遠執杯喝茶,連眼都不曾擡一下,淡淡道:“你是誰我不知道,我若說出我是誰,你肯定聽過。”
那人氣勢不減,一腳踩在淨遠坐的凳子上,道:“你說!你如果說不出,老子今天讓你好看!”
淨遠瞥了一眼他踩在凳子上的腳,擡手又抽出一根筷子在手中轉了轉:“既然不知道該放到哪裡,就別要了。”話音未落,一個反手便將筷子刺進那人膝蓋!
一時間整個客棧被慘叫貫穿,衆人原本一直看着這邊,見淨遠當真出手傷人,大驚失色,有膽小的甚至叫了出來,不過被那慘嚎完全覆蓋住,幾乎聽不出來。那人一桌五人,見同伴如此都拔出佩劍,但見二人身姿不凡,淨遠出手又極其狠辣,一時都不敢當先上前。
看着男子抱着膝蓋在地上翻滾嚎叫,淨遠在他身邊蹲下,輕聲道:“我姓凌。”
短短三字。
那幾人怔怔看着他,似乎難以理解他所說的三個字。他姓凌?
方纔那個爲衛晞辯解的人當先反應過來,猛然跪在地上:“凌公子衛姑娘饒命!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二位,您二位大人有大量,就放我們走吧!”
淨遠看着他笑了笑,想起他方纔所說,也不願多難爲他,點頭道:“好啊,放你們走。”一手抓住仍然在翻滾的男子膝蓋中的筷子,揚手將筷子□□。他看也不看噴濺而出的鮮血,隨手扔掉筷子,道,“拖走吧,再出現在我面前,別怪我取你們狗命!”
那幾人千恩萬謝,擡了那人慾走,卻被一個女聲喚住:“等等!”
一直冷眼旁觀的衛晞忽然道:“將他擡回來。”
他們不敢不聽,忙又將那人擡回去。衛晞緩緩拔出放在一旁的梅落,劍影寂寂,映照出那人驚恐絕望的眼睛。她將劍緩緩指向他,素手微動,殺豬一般的嚎叫再次響起。
歸劍入鞘,衛晞冷冷道:“既然不會說話,那這舌頭也不必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