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寧?
賈詡起身看了看地圖,安漢縣距離巴郡治所江州,差不多有四百里,而在江州乘船順江而下四百里,纔是甘寧的老家臨江縣,也就是現實世界的忠縣。
這傢伙怎麼突然跑到安漢縣了呢?
賈詡根據史料,推測過甘寧的位置,認爲現在的甘寧已經出仕,在成都當上計掾。
上計掾不算官職,確切的說只是文吏的範疇,但相對於普通郡吏,上計掾卻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因爲這是去上級單位彙報工作的職務。
縣裡的上計掾在郡裡工作,郡裡的上計掾在州府工作,州府的上計掾則在中央工作。
這個職務能結交上一級的權貴,也能充分展露才能,漢末很多有名的人,都是從這個位置崛起的。
比如白馬將軍公孫瓚,初入官場時就是上計掾,以小吏的身份,代表遼西郡前往州府述職,彙報工作,趁機結識州牧身邊的達官貴人。
還有說話期期艾艾的鄧艾,一直蹉跎,在底層打轉,後來當了上計掾,有了在司馬懿身邊工作的機會,這口吃的小子纔算嶄露頭角,正式踏入官場。
另外鄭玄、邴原、許靖、蔣濟、韓遂、劉劭、郭圖、孫資、姜維等人,初入職場時都擔任過上計掾、計吏等類似的職務。
甘寧作爲巴郡的上計掾,按理說現在應該在成都呆着,能經常在劉焉身邊露面,纔有機會被劉焉看中,被提拔爲了蜀郡丞,秩六百石。
但他突然出現在了安漢縣,把老賈都整迷茫了。
他拿起對講機問道:
“你們見到甘寧時,他什麼狀態?”
張繡答道:
“他在一艘船上,穿着官服,罵罵咧咧的,眼下正在靠岸,但他沒有下船的意思,好像打算在船上過夜,我們準備等天黑後,乘衝鋒舟去他船上,闡明大義,讓他誠心投靠朝廷。”
聽到這話,賈詡笑了笑,隨即否決了這個計劃:
“不要這樣做,沒用的,甘寧做事一直隨心所欲,要是闡明大義就能收服他,那孫權也不會多次被他氣得發神經了……大軍出發時,我讓你保存在手機上的《射鵰英雄傳》,你保存了吧?”
張繡趕緊說道:
“保存了,另外還有《天龍八部》、《神鵰俠侶》、《笑傲江湖》、《小李飛刀》等多部武俠小說,魏續的平板電腦裡還有一些武俠電影,什麼《新龍門客棧》、《龍門飛甲》全都有……文和先生爲何突然問起了這個?”
“甘寧是個有俠義精神的人,招攬他不能用道德公義之類的理由,而是要用俠客的方式,告訴他【俠之大者爲國爲民】,這樣他才能讓他發自內心的認可。”
論講大道理,劉表、黃祖、孫權、甚至劉焉劉璋父子,哪個不是口才高手?
但真正讓甘寧歸心的,卻無一人,哪怕跟着孫權,甘寧也是個刺頭,經常違反承諾、違反軍令,不管做什麼都由着性子來,主公、宗室、統帥、重臣、將領全被他得罪了個遍,所以到死都沒有封侯。
不過甘寧輕視錢財,有勇有謀,再加上爲人豪爽,有俠義精神,所以死後,民間反而有不少人紀念他,甚至還在宋朝時被封了神。
《三國演義》原著中,名將隕落的場面很多,唯獨甘寧,是在夷陵之戰時,被沙摩柯射中腦袋,孤獨的坐在一棵大樹下死去。
活着的時候轟轟烈烈,死的時候孤寂零落,既顯得瀟灑,同時又透出很強的宿命感:
熱鬧之人死於孤獨,張揚之人死於沉寂,勇猛之人死於冷箭,背井之人死於他鄉。
賈詡說道:
“對付甘寧,不要耍心思,更不要故作聰明,直接帶着武俠小說和美酒登門拜訪,爽快的說明來意,越耍心眼,他越反感……切記,真誠纔是必殺技!”
結束聊天,魏延接過對講機,放在對講機底座上充電:
“文和先生,若是甘寧對朝廷三心二意怎麼辦?他可是有造反前科的,還曾爲禍鄉里,不可小覷。”
這會兒已是傍晚,賈詡披上一件袍子說道:
“若三心二意,那就除掉,免得爲禍一方……對於原著出現的角色,我們要人盡其才,但若有人油鹽不進,也要有扼殺人才的勇氣。”
說到恃才傲物,魏延突然想到了自己。
自打他看完《三國演義》,每次照鏡子都覺得是在看神經病。
劉禪登基後,西蜀的戰略大方向是北伐,但每個人對北伐的態度不一樣,諸葛亮把北伐當成了使命,其他人要麼當成了上升的階梯,要麼就是當成了日常工作。
只有魏延不一樣,這老小子把北伐當成了享受。
諸葛亮六次北伐,每次積極請戰都是魏延,還琢磨出一系列不計後果的智熄小花招,在諸葛亮死後,更是拒絕撤退:
“丞相死了還有我,因一人隕而撤軍,是何道理?”
在魏文長的骨子裡,別說丞相死了,哪怕劉禪死了蜀漢滅亡,也不能阻擋北伐大業,這傢伙一天不北伐,渾身就刺撓得慌。
魏延衝賈詡拱手問道:
“文和先生,等您離開了這裡,學生該如何自處?”
賈詡沒有避諱這個問題,而是開誠佈公的說道:
“你是一個爲戰爭而生的人,放你治理一方,你不自在,百姓們也可能會被你折騰得不像樣,所以,你可以選個方向加入軍中……向西、向南都需要大量將領去征討,至於正北,有了張遼公孫瓚等人,已經不需要再加人了。”
魏延一聽,覺得往南打都是在山卡卡里鑽老鼠洞,顯示不出大漢天威,最終打算去西域……聽說極西之地的羅馬民風極爲開放,咱倒不是想參與哈,就是身爲南陽郡走出來的孩子,單純的想增長一下見識。
賈詡端起親兵送來的酸辣粉嚐了一口,優哉遊哉的說道:
“莫要過早的下結論,等大船造出來,朝廷或許會派你出海作戰,前往東瀛推行王化……你心智堅定,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魏延一聽,再次動心。
羅馬太遠,先感受一下東瀛小娘們兒……咳,咱就是想增加閱歷,並不是真的有什麼非分之想哈。
十七歲的魏文長,還沒領悟到全都要的精髓,在心裡艱難的抉擇着。
東瀛小蘿莉還是羅馬貴婦人,真是個困難選項喲!
他神遊外物天人交戰時,嘉陵江中下游的安漢縣,張繡和魏續兩人換上文士袍,帶上美酒望遠鏡平板電腦等稀罕物件兒,開着衝鋒舟來到一條樓船前,見船上的人在偷窺自己,兩人還故意加大了油門,轟鳴聲果然將甘寧招了出來。
此時的甘寧二十來歲,跟張繡年齡差不多。
他看着小船沒有帆也沒有槳,在水面上的速度卻很快,好奇心一下子被吸引了起來。
張繡見到甘寧,主動抱拳打招呼:
“足下可是巴郡頗有俠名的甘寧甘興霸?”
漢末有遊俠風,不光甘寧,就連頂級官二代袁紹袁術曹操張邈等人,也都是遊俠出身,就跟八十年代第一批跳迪斯科的人一樣,是社會風潮。
巴郡臨江縣豪強家族出身的甘寧,同樣也是遊俠代表,他比袁紹他們更加奢靡,用錦布當風帆,船靠岸時,用絲綢系在岸邊當纜繩,走的時候直接割斷,全部是一次性的。
這種誇張奢靡的做派,很快就名揚巴郡,被人稱爲錦帆賊,而且這傢伙有個惡趣味,喜歡在身上佩戴鈴鐺,百姓們聽到叮叮噹噹的聲音,老遠就知道是錦帆賊來了。
由此還衍生出了響馬一詞……這也算是漢朝多元文化的一個縮影。
現在聽到張繡稱自己頗有俠名,甘寧很高興,抱拳回了一禮:
“那都是年輕時不懂事,如今在下已經洗心革面,在郡守麾下任職,兩位若是不棄,可來船上一敘。”
說話的時候,他暗暗觀察負責操控船隻的魏續。
發現魏續的手一直摁在船尾的手柄上,更覺得好奇了,很想研究一番。
魏續操作着衝鋒舟來到大船旁邊,上面很快垂下來一根纜繩和繩梯,纜繩是用來固定衝鋒舟的,繩梯能夠讓兩人爬到樓船上。
張繡將一個超大的旅行袋挎在肩上,麻利的爬到了船上,魏續固定好小船,又將衝鋒舟的推進器鎖上,這纔跟了上去。
到了船上,兩人見到了傳說中的錦帆賊甘寧。
跟想象中的粗獷大漢不同,甘寧長得白生生的,相貌堂堂,身上雖然穿着官服,但卻不太整齊,配上他那痞帥痞帥的氣質,不知道是多少懷春少女的夢中情郎。
甘寧沒想到這倆人真敢上來,心中暗暗佩服:
“不知兩位是……”
張繡也沒隱瞞,主動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當朝將作大匠張濟之侄、大漢屯騎校尉、徵益州先鋒張繡,這位是我先鋒軍的助手,驃騎將軍府典軍從事、徵益州副先鋒魏續,見興霸在此,特來拜會。”
他上來就是一串官身,把如今剛當郡吏不久的甘寧給鎮住了。
想想也是,大家都是二十來歲,但張繡是八校尉之一的屯騎校尉,魏續則是驃騎將軍府出身。
身爲巴郡上計掾的甘寧看着自己身上的官袍,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沐猴而冠的小丑。
一直以來,他都挺爲自己的身份驕傲,雖然家族視他爲異類,但當水賊時風光無限,讀書求學後又成了政界明日之星上計掾。
他到哪都一副愛誰誰的樣子,直到遇見了張繡和魏續。
兩人沒穿官袍,沒穿那套絢麗的鋼製鎧甲,但報出身份後,卻讓甘寧有種擡不起頭的感覺。
沉默片刻後,甘寧拱手問道:
“兩位將軍來下官之處,不知有何貴幹。”
大多數人自尊心受到打擊後,會第一時間像個炸毛的刺蝟,以此來維護自己的面子,甘寧也不例外。
張繡拉開旅行包的拉鍊,從裡面摸出一瓶劍南春:
“來找你飲酒,順便送你點兒小玩意兒……我們從長安一路走來,遇到的庸碌之輩不知凡幾,興霸不會也是以官身取人的凡夫俗子吧?”
這話反而讓甘寧不好意思起來,指着船艙的方向說道:
“在下這裡凌亂不堪,恐怠慢了二位。”
說完又吩咐自己的小弟:
“打幾尾江鮮,我要請兩位將軍吃酒。”
說完他率先一步引着張繡魏續來到船艙裡,又用撐窗杆撐開窗戶,讓兩人欣賞嘉陵江的落日美景。
三人坐下來,魏續見一位僕人要去泡茶,趕緊摸出一包茶葉遞了過去:
“水燒開,沖泡即可,不要放椒鹽等物。”
張繡從旅行包中掏出酒鬼花生等小吃,一邊往碟子裡擺弄一邊問道:
“朝廷大軍已經入川,興霸意欲作何打算?”
甘寧也知道劉焉抵抗朝廷的事,他拿着那瓶劍南春,研究起了玻璃瓶:
“家裡的意思是先幫着劉益州抵抗,抵抗不了就火速投向朝廷,揭發劉焉爲禍益州之事……你們打到白水關時,我還在成都,家裡人以公務爲由讓我回來,我在郡裡無事可幹,聽說安漢縣的縣令貪贓枉法,打算過來問問情況,沒想到你們已經打到了此處,速度可真快。”
他根本沒避諱豪強家族見風使舵的本性,因爲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而且劉焉抵抗朝廷大軍,多少有些螳臂當車。
再依靠天險,一州之地也無法抗衡整個國家。
張繡接着問道:
“你呢?繼續當郡吏?”
甘寧搖了搖頭:
“郡吏沒意思,我打算辭官回家……聽說朝廷會把一些礦和土地收歸國有,我們家的鹽井,不會也被收吧?”
甘寧所在的的臨江甘氏號稱巴郡五大家族,而漢末時期的臨江縣又是井鹽主產區,全縣大大小小的鹽井上千口——甘寧之所以能用絲綢當纜繩,還是一次性的,就是因爲家裡是做製鹽販鹽的,財大氣粗。
張繡說道:
“朝廷不會平白無故收走,應該會選擇公私合營,生產歸你們,經營權和定價權,歸朝廷……當然,生產的流程會改進,也會添加一些設備,增進產鹽效率。”
甘寧開誠佈公,張繡也沒掖着藏着。
說話的時候,他撕開一包五香蠶豆倒進盤子裡,擺上玻璃酒杯,打開酒瓶,先一一滿上,然後說道:
“只要主動投靠朝廷,朝廷是不會讓你們家族吃虧的……來,嚐嚐這酒味道如何。”
甘寧是個好酒之人,但此時卻沒心情喝酒:
“這應該是朝廷的秘密吧,你我萍水相逢,就這麼說出來,不怕被治罪嗎?”
魏續笑了笑:
“你對我們敞亮,我們自然也不會藏頭露尾,而且朝廷的政策一向是光明正大的,不會跟豪強家族玩什麼彎彎繞。”
短短几句對話,讓甘寧生出了非常強烈的自卑感。
過去他橫行巴郡,在整個益州也算數得着的人,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個坐井觀天的夜郎猴子。
抱着這樣複雜的心思,他一口悶掉了杯中的酒,然後就被嗆到了。
他嚐了嚐蠶豆和酒鬼花生,又吃了口泡椒鳳爪,覺得這些味道真是聞所未聞,那種沒見過世面的自卑感越來越強烈。
張繡適時轉移話題,給甘寧講了周處除三害的故事。
甘寧很聰明,聽完後立馬問道:
“將軍的意思,我是周處?”
張繡搖了搖頭:
“不完全是,我覺得你更像是個具有俠義精神的遊俠,不過俠也是分等級的,最低等級的俠是爲自己,一怒殺人,一念救人,所有事全憑自己的喜好。”
甘寧覺得這說的就是自己,但快意恩仇只是最低等的?
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那高等的俠呢?”
“再高一等的,是一諾千金,答應別人的事,再難也會辦到,爲了一個承諾,他們可以千里殺人,也能千里救人,在俠的基礎上,多了幾分信義。”
張繡行軍途中沒少看武俠小說,說起這些來頭頭是道。
甘寧回想起自己曾經做過不少出爾反爾的事,有些臉紅,覺得以後有機會,得向人家道個歉。
咱好歹也是巴郡好兒郎,可不能當爲禍鄉里的周處。
他捏起一顆五香蠶豆塞進嘴裡,連殼一起嚼:
“將軍,俠的最高等級是什麼?”
張繡喝了一口白酒,認真說出了金庸小說中的八個大字:
“俠之大者,爲國爲民!”
他沒多解釋,也完全不用解釋,因爲這八個字,已經指出了俠義精神的盡頭——國家和民族。
甘寧聽到這八個字,頓時怔住了。
就好像原本一直開着百級號四處招搖裝逼,後來有人告訴他,這個遊戲的最高等級是一萬級,你這百級小卡拉米,還是往後稍稍吧。
甘寧回頭想想自己的浪蕩歲月,想想自己爲禍鄉里的舉動,突然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充斥着孩童版的幼稚。
他搓搓臉,一臉懊悔的看向張繡:
“將軍今日屈尊來我草船,就是爲了點醒我嗎?”
張繡放下酒杯,坐直身體,表情變得認真且嚴肅:
“如今時局動盪,百姓民不聊生,周圍的異族也磨刀霍霍……大漢需要興霸建功立業,不知興霸有意否?”
鋪墊了那麼久,氣氛終於烘托到位了。
甘寧激動得虎目噙淚,從沒想過朝廷如此重視自己,他起身後退了三步,然後鄭重下拜:
“敢不效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