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明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幽冥路,忘川河,奈何橋上,孟婆湯前,我手持一碗孟婆湯遞給過往的“路人”。從此,前世恩怨,繁華塵世便隨孟婆湯一飲而盡時化作飄渺。
我幹這行也有一些念頭了,久到我自己都不知是百年還是千年,我只知道,我每天做着同樣的事,說着同樣的話!
這些年來,沒有我沒有見過的人,從他們出生的那一刻便刻在這些虛緲裡,呈現在我的眼前或腦海。
有悲,有喜,有酸,有甜。
我自詡我已經能抵擋一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然而,他出現時,我落下了自己都覺得珍貴的淚!
一眼看上去的他和旁人並無兩樣,只是他像一個將軍,身穿一件紅色裡衣,外套一件冰涼如雪的盔甲,腰間佩着一把寶劍,寶劍的劍柄處掛着一隻玉佩,被他緊緊的攥在手裡。頭髮略有點凌亂,鞋也有多處破損。
他口裡嘀咕着:“參商...參商...”似在強調,又似疑問。
我把孟婆湯小心的遞給他:“孟婆湯飲,幾生回顧,花開葉落,葉落做土,禪佛一度,獨走歸路。”
這是每個到這裡的人都要經歷的一劫,無論往事如何讓你牽腸掛肚或你有多不捨,在喝進孟婆湯的那一瞬你的前世就會一幕幕浮現,直到死之前的那一幕。然後隨着虛渺的變淡,你會忘了那一切,下一世就是你自己獨走了。
我照例拿給他,心中卻生出了小小的憂傷,對他的惋惜,這已經是幾百年不曾出現的心情了。我只知道他,想留住的東西太多,以至於到最後,連自己都忘記了......
他看着那碗孟婆湯,說了幾聲“參商”,然後訕訕的喝下了它,眼裡留下了一滴淚混在了茶湯裡。
湯幹碗盡,一個個五彩的虛渺浮現在我的眼前,一點點的擴大,最後變成一幕幕場景。
他用熾熱的眼看着這一切,似在解一個疑惑------參商...臉上早溢滿了淚水。
而我也挺好奇他的故事,便坐了下來,和他一起看起了屬於他的故事。
蓮花池旁,舊石階上,一紅一白兩個小娃正給池裡的魚兒餵食,女孩可愛清純,男孩妖魅幹練。
“啊參,你長大後想幹什麼啊?”
“我長大後要娶啊商當我的新娘子。”
“......那我也要啊參當我的夫君。”
隨後倆小人相視一笑,這是他們立下的承諾。
那年夏,他六歲,她五歲。
北風呼呼,白雪皚皚,此時早已沒有了那蓮花,一望無際的是那蒼白如紙的雪。
茫茫白裡點綴着一點小小的紅,旁邊還有一點異樣的白。
湊近才知是兩個小人跪在雪地中,臉蛋被凍得通紅,四隻小手向頭上舉着,各拿着厚厚的一摞書。
“啊商,我做錯事,阿瑪罰我,我無怨無悔,你不必陪我的。”
“不要,我想要陪着啊參。”
“可是......”
“可是什麼。”
“啊參會心疼。”
說完,男孩臉上出現了異樣的紅,閃躲的眼神暴露了他此刻的害羞。
女孩聽着男孩的話語,眼裡散發出了幸福的笑意。
那年冬,他十歲,她九歲。
訓練場上,塵土飛揚,鐵騎奔騰,一襲白衣靜靜的站在高臺旁,專注的看着紅衣飛來飛去,宛如一隻妖,魅惑人心。待一武閉,白衣才緩緩走向紅衣,拿着手絹替紅衣擦着額頭上的汗珠。
“啊參,你爲什麼總穿紅衣,以前你不是說喜歡穿白衣嗎?”
“因爲啊商不喜歡看到我受傷時流血的樣子。那爲什麼啊商喜歡穿白衣?”
“因爲啊參說過喜歡白衣......”
那年夏他十四歲,她十三歲。
雪花紛紛,梅花開得正豔,望臺樓上,女孩穿着厚厚的白雪旗袍,憂鬱的眼望向沙場的方向。
身上不經多了一件貂皮披風,領口有着厚厚的一圈白毛,頭上多了一把油紙傘,聲旁多了一點溫度。
“啊商在看什麼呢?”
“那就是啊參將來要去打戰的地方嗎?”
男孩順着女孩的手指望去,眼裡早多了一層薄霧,揮散不去。
女孩沒聽到男孩的回答,轉過頭看着男孩,露出一抹暖暖的笑,如三月陽光。
“我會一直等啊參的。”
“啊商,我們成親吧!我要給你一個隆重的成親儀式。”
男孩把女孩摟在懷裡,吮吸着女孩獨有的清香,這股香,讓他莫名的心安。
那年冬他十八歲,她十七歲。
閣樓裡,女孩坐在銅鏡前,任由丫鬟和媒婆擺弄着自己的頭髮和妝容,閣樓外,張燈結綵,池裡青蛙跳來跳去,荷花剛剛打開花蕾,還來不及綻放......
一邊聽着青蛙有節奏的鳴叫聲,一邊聽着閣樓裡,媒婆喜悅的聲音:“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女孩聽着媒婆的話,嘴角一直擎着淡淡的笑,眼裡滿是幸福。
丫鬟和媒婆手很巧,不一會,我眼前就出現了一個身穿粉紅玫瑰香緊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綠煙紗散花裙,腰間用金絲軟煙羅系成一個大大的蝴蝶結。鬢髮低垂斜插碧玉簪鳳釵,淡掃娥眉眼含春,皮膚細潤如溫玉,櫻桃小嘴,嬌豔欲滴的女孩。
她美得如此純粹,如此驚心動魄,讓我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我轉頭看了看他,他的眼裡充滿了異樣的神采,好像那女孩就真的出現在他面前一樣,他伸手慢慢的撫摸着那女孩的臉龐,可怎麼也握不住。
而後我轉頭,沒有看他,繼續看着他的故事。此時的場景已經轉到了街道里......
數十里的紅妝,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盡然有序,路旁鋪滿灑着數不盡的玫瑰花,秋風卷着花香圍繞在男孩身旁,此時的他依然穿着紅衣,感覺卻不似以前。以前的他妖魅,現在的他,一本正經。
士兵維持着秩序,涌動的人羣絡繹不絕,比肩接踵,各個皆伸頭探腦的去觀望這百年難見的婚禮。
這是他承諾她的重大婚禮。
廳堂上,賓客站於兩旁,一對新人款款走來,高堂上坐着的是男孩的父親和母親,看到兒子成親皆是老淚縱橫。
儐相清了清嗓子叫出“一拜天地。”
男孩扶着女孩跪向天地,深深地鞠了個躬。
“二拜高堂...”
說完,男孩把女孩扶起,面向自己的父母,跪下,又是深深的一躬。
“夫妻......”
“聖旨到...”
剛說到夫妻對拜時,一個尖細的聲音就出現在了我的耳邊,我緩過神來,才發覺不知何時我的手竟緊緊的扭在了一起,等待着那神聖的時刻的到來,可是這一切卻被拿到刺耳的聲音終止了。
此時虛渺裡的人一一跪下,面朝那位宣旨的公公。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特命君參爲一等大將軍,如今北疆戰事吃緊,特派大將軍前去支援,即刻啓程,不得有誤....將軍接旨吧。”
男孩聽着這面聖旨,久久沒有伸出手,公公等得不耐煩了,蹙了蹙眉,剛想說話,只見女孩扯了扯男孩的衣角,男孩如夢初醒,接下了聖旨。
“臣,接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之前的熱鬧也被剛纔的一時擾得變了味,每個人的心裡無不是在嘆息新娘子的悲慘,婚禮都還沒有完成,就趕上了這一出,各個皆是搖頭換腦,無精打采。
女孩自己掀開蓋頭,看了看那明晃晃的聖旨,手扶上男孩的臉,深情的看着男孩:“啊參,我等你凱旋歸來,再娶我一次,可好?”
男孩看着眼前的女孩,重重的點了點頭:“此生,我定不負你。”
那年春,他二十歲,她十九歲。
虛渺越來越淡,這說明了他的故事越來越少了麼?我用餘光看了一眼他,他依然用熾熱的眼看着虛渺,眼淚比之前的更多了,我不解,轉頭看向虛渺。
此時的虛渺早已沒有了之前的溫暖,遍地狼煙,遍地的屍體,遍地的鮮血,雖然一樣的紅,卻讓我感到噁心。
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博,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蹦雷電。我只能用這麼幾句來形容我看到的慘烈,耳朵裡充斥的是兵戎相見時的叮噹聲,
他,英勇的站在軍隊前,以一敵百。此時的鮮血已染紅了他的衣角,頭髮也不似之前的整齊,在不知殺了多少人的時候,手杵着長劍,倒了下去,眼裡看見了劍柄上的那枚玉佩,那是臨行時她給他的護身符,保他早日凱旋而歸,與她完成未完成的婚禮。
他用乾淨的手輕輕撫上玉佩,摩挲着,好像這是她的臉一樣。
“啊商...啊商,等我。”
他一鼓作氣,站了起來,卻沒發現眼前飛來的一根利箭,直向他的胸膛飛去。
看到這一幕,我心一緊,莫名的出了聲:“小心!”可是,這是虛渺又怎會聽得見,我第一次覺得我沉醉在了一個故事中,如此之深。
我的叫喊還是晚了一步,又或者可以說多此一舉,因爲他的一生早已刻在三生石上,早已註定。
那一隻箭毫無紕漏的刺進了他的胸膛,身體沒有一點支力的向後倒去。
他一遍一遍的喊着“啊商,啊商,等我.....”
然後慢慢的閉上了眼,沉睡了過去.....
看到這裡,我的臉早已出現了溫熱感,那讓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液體滴滴落到了孟婆湯裡,不見了蹤影。
那年夏他二十一歲,她二十歲。
從此陰陽相隔,天涯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