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荒,雲吳國都大運城,國子監。
這裡是雲吳國皇室子弟受教之所,施教者或古今鴻儒,或世之高人,皆有其過人之處。
今日教的是史論。
先生乃是雲吳國書庫代監守伯賞青山,號雲松子。是天下有名的雲遊學者,他本出身於冥荒邶丘的大族伯賞世家,年少時便立下了雲遊八荒窮極所學的志向,自二十多歲起便離開邶丘,行四海遊學之事,此時已過四十多年,他的足跡也已經遍佈冥荒及其鄰近的原荒,辰荒數國。及至書教禮樂較爲昌盛的雲吳,老先生見獵心喜,便主動面見雲吳國君終玉海,求得雲吳國書庫代監守之職。而代價自然是在國子監爲皇子們做先生。
伯賞青山雖已年近七十,卻又因修行之故而身體強健,博聞強識,亦能吐故納新,鍼砭時弊,也不失幾分由歲月經歷打磨而來的通透與幽默,比之那些皇室老學究勝過許多,故而皇室子弟們都格外喜歡史論功課,在伯賞先生面前也會收起幾分平日裡的憊懶之色。
及至伯賞青山快到門前,終氏子弟們皆長身而立,齊齊作揖狀恭聲喚道:“先生早!”
伯賞青山笑眯眯的揮手示意皇室子弟們禮畢,便跪坐在師席之上,將備好的書簡在案上攤開:“各國的通史及新史已經講盡,今日我們便講講謂爲諸史之初的《九州史鑑》。”
“《九州史鑑》原作者姓名已不可考,疑似其人刻意隱瞞。據傳說法有古文聖倉頡,大哲南岸青,甚至還有坊間傳言說是天琴開國君主白異人,皆無實據,不足爲憑。不過單憑其對太古諸史的描寫詳細程度以及其點評氣魄,倒也可對作者身份管窺蠡測一番,之前傳言所指幾人,也都有幾分道理,老夫也曾專門查考資據,試圖找出其中蛛絲馬跡,不過可惜年歲久遠,人物飄零,終究難有成果。”
說到這裡,伯賞青山微微頓了頓,嘆了口氣,顯然也是將此引爲憾事。
“不過史論之類,真正的價值還是在記述闡明上,至於記錄者姓甚名誰,也只是小道爾。個人聲名相較之千古興亡,不過滄海之一粟,《九州史鑑》所記,更爲尤甚。大約原作者也是存着這樣的心思,才甘願不在這煌煌史論上留名,甚至還刻意隱瞞吧。”
聽着伯賞青山的感慨,臺下的皇室子弟們出現了一點輕微的騷動,不少人面上都浮現了難解之色,顯然是不太理解爲什麼有人會因爲這樣的理由而會拒絕如此之盛名。
伯賞青山擡起手掌往下壓了壓,制止了臺下的竊竊私語:“這也正是老夫的一點猜測而已,至於真正的原因,大約只有原作者才知道了,我們後人更應該做的是學史記史,得其精華,猜測之事可放在其後再議。我們先從古荒紀開始,首重讀寫。”
旋即,朗朗書聲夾雜着書寫的沙沙聲在樓閣間綿綿響起。
兩個時辰後,伯賞青山收起案上的書簡,坐起身來:“今日的功課,便到此爲止了。若有不明之處,現在便可提問了。”
只見前排一道身影“蹭”地站起身來:“先生,關於《九州史鑑》原作者匿名一事,學生有自己的想法!”
伯賞青山一怔,沒料到居然還有學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定睛看去,卻是有些啞然失笑:“不明郡主,這個問題你留着自行思索便是。。。”
原來站起來的是一位扎着馬尾,明眸皓齒的皇女,名曰終不明,是雲吳國君終玉海最小的女兒,亦是最受寵的女兒。恃寵而驕的她在宮中可謂是“混世魔王”,不喜女紅刺繡這些女兒家的東西,偏偏喜好舞槍弄棒,搞得皇宮三天兩頭雞飛狗跳;不喜歡女官爲她編的精細髮型服飾,偏偏喜歡扎着簡單的馬尾和便服東遊西逛,在禮樂昌盛的雲吳真是格格不入。不過好在她在課堂上倒是顯得格外乖巧,除了偶爾語出驚人之外,倒也沒什麼過激舉動。
只見終不明搖搖頭:“還是當面告訴先生的好。”
伯賞青山也是知道這終不明皇女的性子的,只得苦笑道:“那便說說吧。”
終不明也不扭捏,直接開始講自己的猜想。
伯賞青山開始只是淡淡聽着,可是隨着終不明清脆的聲音講出她的想法,伯賞青山的面色卻漸漸不可思議起來,而同時臺下也出現了嘈雜的議論聲,時而夾雜着幾聲壓抑不住的低聲驚呼——”學生以爲《九州史鑑》原作者可能是因爲捏造史實心虛而匿名!畢竟記述太古史實的史書,原本並不只有《九州史鑑》,至少還有當初蒼垣王庭的宮史和三聖之中知生氏所編寫的《原書》,這些史書在先生之前所引用的文獻中多有提及,甚至現今諸國的早期文獻也有記載。。。“
”而今天,卻因爲某種原因,這些早期史書都銷聲匿跡,只留下隻言片語,尤其是關於太古之事,現今居然只有一本《九州史鑑》可作參考!“
終不明面色嚴肅,不卑不亢:”便是戰禍,也不大可能將所有粘連太古之事的文書盡皆毀去,所以這極大可能是人禍!而最有可能做成這件事的,便是那位不露名的《九州史鑑》作者了,此人可作代作正史而隱匿其名,未必沒有徹底抹除其他史書的能力。而只有如此,《九州史鑑》才能以孤篇塞天下悠悠之口!“
“至於如此做的原因,父王常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故學生斗膽以爲,那幕後之人的目的,不過如此爾。”直視着伯賞青山,終不明清亮的眸子裡滿是自信。
有的皇子忍不住起身:“一派胡言!《九州史鑑》乃是英招神將,辜侯目允這等通天人物都檢閱過的,豈會。。。”
“若幕後之人就是英招神將呢?或者是辜侯目允呢?或者他們都是呢?”終不明轉過身來,徐徐問道。
那皇子想不到終不明竟敢如此編排這等人物,驚的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其他的皇子們有的仍然覺得終不明在胡說八道衝撞先賢,有的則覺得終不明說的很有道理,值得探討一番。當然是前者居多,但後者也不甘示弱,針鋒相對。反倒是挑起爭端的終不明再也沒有說話,望着伯賞青山,等待着老師的回答。
伯賞青山沉默許久,直到臺下的聲音快要演變成爭吵時,才終於制止了激憤的皇室子弟們,對終不明開口問道:“這些,都是不明郡主自己想的?”
伯賞青山知道,有關《九州史鑑》原作者的爭議來源已久,像終不明這樣的激烈論調亦非沒有先例,他只是好奇,這些理解是否真的完全由終不明這個不過十幾歲的孩子自己推知。
終不明歪着腦袋想了想,對着伯賞青山點了點頭。
伯賞青山釋懷一笑,坐直了身子,提高了聲音:“事實上,這樣的爭議,自古有之。今日不明郡主的猜測,固然有其道理,但終究只是猜疑,沒有實據。其中對神君辜侯的推測,也失之偏頗,以後當謹慎言行,莫要憑空猜忌。”
聽到這裡,終不明顯得有點委屈,低下了頭。
“不過,”伯賞青山忽然話鋒一轉“保持懷疑和合理推測亦是爲學者不可或缺的品質,今後諸君亦當勉勵,或許有一天,就能真正挖掘出史書背後的真相。”說罷,他用讚許的眼神看向重新擡起頭的終不明,向她點了點頭。
言畢,他站起身來,收起桌上的書簡。
臺下的皇室子弟們亦趨步而起,向其行禮。
不料伯賞青山居然也躬下腰,向學生們行了一禮。
在學生們不解的眼神中,伯賞青山解釋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明日老夫便將離開雲吳前往其他州域了。諸君此番同雲鬆共探學海,雲鬆不勝感激,若來時因緣際會,自當有再見之日。”
言辭間,竟將學生們以平輩視之,臺下諸多皇室子弟連稱不敢。
只有終不明問道:“可是,先生,《九州史鑑》您還沒教完呢。”
伯賞青山微微一笑:“可依老夫看來,不明郡主已經學完了。”
留下若有所思的終不明,伯賞青山離開了國子監,開始準備下一次的旅途。
附記:《九州史鑑》節選
太古之時,穢亂九州,黑霧肆虐,妖蠻橫行,黎民困苦。歷千年,有三聖賢,帝嚳斬妖魔之首,鑄通明之鏡於東南,燧人氏立蒼垣之庭於袞山,知生氏收天下污穢魔妖於鏡中,籠人間英雄豪傑於庭下,又行教化之道,遂海內大治。 ——《九州史鑑-古荒紀》
王庭傳世,後有陽君覆騤,性暴虐,好功名,興人力,修行宮,天下不堪其政。神君英招,辜侯目允並義軍首領姬久,白異人,謀而後動,於東巡之時襲之,大敗騤於和陽,騤敗走,向東南,逐之,乃困其於南海之濱。騤竟笑而歌曰:"我之罪乎?天之罪也!",自毀其星宮,以身墜南海,流明之光,時千里外或可見之。引通明之鏡半碎,天地皆失色,山川湖海盡皆失其本位,污穢妖蠻鬼怪之屬,蠢蠢欲動。四義士乃合天下之陣、符、算、玄之道,改九州爲八荒之制,以人道偉力再封通明之鏡,然惡果已成,天下悽惶。 時人謂之天殤,諡覆騤爲末殤。 ——《九州史鑑-末殤君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