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濃稠的米粥,楊毓覺得腹間暖意漸起,這樣住在牢中,除卻不能時時見親近之人,與在家中並無不同,反倒因爲時常一個人獨處,而更加肆意。
不遠處的鐵鏈響起,發出“喀嚓、喀嚓”清脆的聲響。
:“多謝刑司郎。”
楊毓驚喜的雙眸晶亮,脣間不禁揚起。
緊接着,急促的步子由遠至近來到她面前。
楊毓癡癡的看着楊秀,他才十一歲,卻生的快五尺高,劍眉星目,翹鼻溫脣,眉眼之間與楊毓神似,卻顯得更具男兒堅毅之色,他的腰背挺直,身姿挺拔,一雙寒星似的眸子,滿含着傷懷。
桓七郎知道那姐弟二人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說,拉着楊固塵與靜墨站在不遠處迴避,那雙眸子卻充滿了擔憂,忍不住不時的看向楊毓。
:“阿姐!”
楊秀雙手抓着冰涼的鐵柵欄,眉心微微蹙起,胸口不住的起伏着。
楊毓看着他身後的幾人,一一頷首,而後,她笑着走近楊秀,伸出瑩白溫暖的小手,撫在他眉心之間。
這溫熱,溫柔,讓楊秀不自覺的,緊繃的眉心,就那麼放鬆了。
楊毓撫着楊秀的眉,他的目,他的鼻,他的脣,像是最後的告別。
久久,楊毓燦然一笑道:“似阿秀這般好兒郎,不到弱冠之年,定能冠蓋金陵。”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清亮,似碎玉,似清泉,讓人心尖一顫。
楊秀剛纔放鬆的眉心再一次蹙緊:“這等時候,阿姐還有心調笑!”
楊毓嘟起脣,表示自己的不悅,緩緩的,用極綿長的語調道:“阿姐不喜阿秀蹙眉。”
:“阿姐不喜,阿秀便不蹙眉。”說着,他揚脣笑了笑。
楊毓微微點點頭,坐在了地上,楊秀自然而然的也坐了下來。
:“阿秀,阿姐並非無可匹敵的,至少,是敵不過皇威的。”
楊毓始終帶着笑,緩緩的道。
:“世上的事,就是這麼荒誕可笑,昨日,你高貴,今日,你低微,本就是天理循環。這是阿姐自己的選擇,阿秀不要恨任何人。”
楊秀雙眸晶亮,就那麼看着楊毓,搖着頭道:“我不喜阿姐這樣說話,像是,像是。”他沒有往下說。
:“像是在交代後事?”楊毓的少女之音,總是那麼清亮,好聽,可她越是這麼毫不在意,就越讓人難過。
楊秀悶聲:“嗯。”
楊毓笑了笑,接着道:“今後,楊家就交給你了,阿秀,答應阿姐,待阿姐行刑後,離開金陵,去哪呢?”
她眸光瞥向一邊,又看向楊秀,笑着道:“不是阿姐不信你,只是你年紀尚小,實在不適合遠行。”她看向不遠處的桓七郎幾人道:“你們站那麼遠作甚,快來。”
桓七郎今日穿着一身翠色三梭羅錦衣,面如削玉,墨發挽成髻,冠以碧玉,腰間別着顏色略淺的香囊,手持玉笛,素手與玉笛相得益彰,玉更翠,手更白。
楊毓仔仔細細的看着桓七郎笑道:“七郎真清雋。”
桓七郎忍着淚,勾起紈絝的笑意:“阿毓是否被二兄俊美所驚?是否後悔沒有嫁與我?”語調輕佻,面色卻微微泛紅。
楊毓笑道:“若是。”話未說完,楊毓停了下來。
若是沒有王靖之出現,是否自己會選擇他呢?
他真的很好。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楊毓無聲的搖搖頭,頷首道:“我死後,七郎,幫我送阿秀去九江城,尋到邱公永,他近期該是會派兵帶庶民往蜀地深處去。同他說,這是我的阿弟,他會照顧阿秀的。”
:“好。”桓七郎點頭應下,脣間皆是苦澀。
楊毓會意一笑,又對楊秀道:“阿秀,去漯河沿岸,尋一靜謐小城住下,蜀地是塊可以休養生息之地,且遠離貴族與皇權。阿姐知道,我家的秀兒胸懷大志,不會一直待在那,阿姐只說一樣,年滿二十,才能出來,你能答應阿姐麼?”
:“我答應,答應。”楊秀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傻孩子。”楊毓伸手拭去楊秀臉上的眼淚。
:“嫁娶之事,阿姐是管不到了,只要阿秀喜歡,不論她貴賤高低,無謂的。”
:“阿姐不管我了麼?”楊秀忍不住,就是想問一句。
楊毓笑着點點頭:“是啊,不管了。所以,阿秀要記得阿姐最後這兩句話。”
楊秀努力的睜大雙眼,重重的點頭,似乎要將楊毓永遠刻畫在眸中。
楊毓眼中露出一絲狡黠,緩緩的,一字一句的道:“做人,要如五銖錢,內方外圓。處事圓滑,胸有規矩。而做君子要像金錠,內外兼修,表裡如一,尚德尚賢、濯於世。”
用金銀之物比喻爲人爲士之道,楊毓是第一個。
衆人不禁頓了一頓。
楊毓笑着問道:“怎麼?口言金銀之物,很俗?”
楊固塵搖搖頭,非常認真又肯定的道:“不俗。”
桓七郎心中回想着楊毓的話,微微點點頭道:“真理名句!”
楊秀不由自主的揚脣而笑道:“阿姐所言乃是世間的大道理,阿秀定謹記於胸。”他略微頓了頓,接着道:“此言可記入楊氏家訓。”
楊毓略微躊躇一瞬,目光看向瞥向靜墨,又看向了楊秀,接着道:“靜墨已經有了好歸宿,祺硯卻還未尋到知心之人,阿秀幫阿姐,照顧好她,家中老僕,年事已高,阿秀要好生安頓,讓他們老有所養。”
:“阿姐又要散財?”楊秀不自覺的笑了。
楊毓知道楊秀的揶揄,卻十分肯定的道:“散了就散了。”
楊秀自懷中取出一枚翠玉印章,放到楊毓手中,笑着道:“阿姐不必擔憂,阿秀可是個富翁,不會短了錢財的。”
楊毓眉間一挑,有些詫異,端詳着手中通體翠綠的印章,又交還給楊秀:“是阿姐不省心,讓阿秀擔憂了。如此說來,的確是我的錯,一味的散財,卻從未想過收回。硝煙四起,戰亂不斷,早先在南車郡和益陽的產業,恐怕分文也收不回了。”
:“如此一來,阿姐更放心了。”
靜墨抹抹眼淚,嬌嗔道:“女郎分明早已言說不收租子,那些產業,就等同於送與家僕了的。”
楊毓低低的笑了笑道:“若是實在困苦,總還有個退路,我哪就無私心了。”
楊秀小心的將印章收回懷中,笑着道:“阿姐我該如何救你?”
他總是相信,楊毓不會就這樣死了的。
楊毓偏偏頭看着楊秀,笑着道:“我是個罪人,我死後,也不必尋摸着葬回祖墳,也不必立牌位,就將我葬在雁棲山的竹林中吧,能時常聽那幾位談經論道,奏琴品典,我不會寂寞。”
:“阿姐,你,你是真的沒有辦法?”
楊毓嗤笑一聲道:“你以爲下旨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