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樹後,一個目光清澈的瘦弱少年目送着謝度,眸中充滿了失望。
:“楊檀!”
少年驚嚇了一瞬才挺直了腰背道:“朱兄,謝度還未走遠,你若欺辱我,我便喊他!”
朱盛懊惱的道:“我何時欺負過你啊!只不過見你二人年紀尚輕,多問幾句,便像我要吃人一般。”
這麼壯的大漢說話這般委屈,也是讓人忍不住發笑,楊檀低低笑了笑道:“日後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否則便別怪我不客氣。”說完,轉身就跑。
朱盛目瞪口呆的看着楊檀跑遠,無奈的聳聳肩:“一個兩個都這樣,我生的怕人,怪誰?”
金陵城中,明日就是王凝之離金上任的日子。
王凝之主動卸任族長,當衆人都以爲琅琊王氏下任族長應該歸王靖之所有之時,卻是王繆之擔當重任。
月華高懸,夜宴正酣。
楊秀第三次舉杯,笑着道:“王郡守,明日便是離散,秀只恨與君相識甚晚,唯有以杯中美酒,送君遠行。”
王凝之眉頭略蹙了一瞬,這個楊秀,太不知好歹。
別人不知,難道他也不知道楊毓與自己有仇在先?這般虛假的勸酒,也不知是打了什麼主意。心裡這樣想,王凝之抿着脣脣上笑着,眼中卻無絲毫笑意,左手不着痕跡的捻了捻右邊華錦袖口,接着,舉起杯。
二人一飲而盡,對視而笑,各懷心思。
楊秀放下酒盞,拱手施禮:“此去會稽,望君一路平安。”
王凝之脣角始終掛着若有似無的笑意,自鼻尖發出一聲滿意的輕哼:“嗯。”
楊秀眸光一轉捂着嘴,笑了起來。
王凝之眸光定了定,看向楊秀:“楊司馬笑甚?”
楊秀連忙擺手道:“王郡守不必理睬,下官無謂發笑。”
王凝之蹙了蹙眉,一旁的公卿紛紛對王凝之舉杯,他索性也就不再理睬。
楊固塵低低的問:“阿秀,別笑了。”
楊秀道:“好,不笑。”他看向王凝之,緩緩的問道:“王君,整晚愁眉不展,似乎不願遠離金陵?”
王凝之輕哼一聲道:“離愁別緒,難免感懷。”
楊秀大驚失色,堪堪的六尺少年,臉色大變道:“今上恩懷大義,王郡守襲大司徒先路,受官會稽郡守,卻心不感恩?真真令我詫異!”
楊秀這一番話說的漂亮極了。
先是肯定了當今陛下的是好心,而後指出,王晞之昔日也曾短暫的做過會稽郡守之職。這一句話點出來,便讓人不得不想,王凝之本就庸才,能夠獲得如此高官厚祿全是得益於家族高貴,父輩之蔭。最後又倒打一耙,說他不知感恩陛下。
周圍無數目光,或探究,或不屑,或阿諛,卻如出一轍的祚僞。
王凝之眸光微微一怔,扶額道:“我醉矣!”說着,搖晃着衿貴的身子,雍容淡雅卻難掩臉色蒼白的走出門去。
:“王郡守去往何處?”楊秀笑着起身問道。
王凝之手扶着門邊,緊咬銀牙,半晌,道:“如廁。”
衆人看向王凝之又看向楊秀,紛紛搖頭不解。
楊秀向來與人爲善,今日面對新官上任的王凝之怎麼這般出言揶揄?實在奇怪。
楊秀嗤笑着看着王凝之那一抹錦衣消失在門口,朗聲大笑。
楊固塵微微蹙眉:“阿秀,你笑甚。”
楊秀勾起脣角道:“琅琊王氏滿院芝蘭玉樹生在門庭,卻也免不得生出藩溷之花,免不得啊!”
藩溷之花,典出《梁書.範縝傳》,意爲茅廁邊的花。
王晞之臉色鐵青一片。
王凝之的書法,深得王晞之真傳,被陸公覃稱爲得其父之“韻”。他承襲琅琊王氏族長四年以來,雖未讓王氏更上一層,卻也培養出數位如王謬之的英才小輩。他雖然素喜攜妓出遊,與嫡妻卻也生下四子,稱得上琴瑟和鳴。
這樣的才能與品行,稱不上高妙,卻怎麼也不能說平庸吧?
然而,他上有當朝大司徒,被晉人追捧一字難求的“書聖”之父。身側嫡妻在未出閣前便已是名揚天下,是才華高妙的謝氏嫡女。
幾位兄弟各個人中龍鳳,再加上個芝蘭玉樹的悌侄王靖之。這本就不光芒四射的人,堪堪的被世人比成了庸才。
王晞之側目看向楊秀,緩緩的道:“王氏門庭低小,楊司馬似有不爽?”
他說,王家廟小,你似乎呆在這很不舒服?
楊秀拱拱手,嚴正的施了一禮道:“小可心直口快,多有冒犯,王司徒息怒。”
:“夠了。”王靖之笑着看向王晞之道:“祖父,叔父似乎醉得厲害,是否派人前去瞧瞧?”
王晞之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王靖之玉指捏着酒盞,眸光深邃的看向楊秀,雙脣微微揚起,低低的道:“阿秀,消氣了。”
楊秀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識的看向王靖之,笑着道:“王司空,我做了什麼?”
王靖之勾勾脣:“他已受到了教訓。”
:“若阿姐在此,也會怪我心胸狹窄。”
的確,王凝之已經要離開金陵,他還如此咄咄相逼,確實不算君子。
楊秀接着道:“這話若不說出口,我卻難以安眠。”
王靖之的眼眸在夜空下顯得更加清亮,玉顏似被月輝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就那麼一瞬不瞬的看着楊秀,久久,嘆了一口氣道:“阿秀眼眸神韻頗似你阿姐。”
楊秀微微蹙蹙眉:“爲何不去尋我阿姐?”
王靖之轉眸看向手中的酒盞,慢條斯理的飲下,緩緩地道:“她有事想做,我等她回來,並無緣由。”
聽着眼前這玉樹蘭芝之人說出這樣的話,楊秀竟沒來由的有些難過,他向來的清高淡雅,清冷自持,都被阿姐打碎了嗎?
是何時?又爲何?
:“我,幫你勸勸阿姐。”
王靖之笑了笑道:“不必了,該回來時,她自會回來。”他展開雙脣,露出潔白整齊的皓齒,粲然一笑:“採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
杜若,葉似姜,花赤色,根似高良薑而小辛,子如豆蔻,二月八日採根****用,性微辛。
楊秀笑了笑,眼前出現了楊毓一身青藍色寬衣長裙,站在水邊,遍野盛開着辛辣的杜若的模樣。
:“若是阿姐嫁與你,我願意。”
扔下這麼一句話,楊秀揚長而去。
次日一早,王凝之揮別前來送行的金陵士族,乘着馬車,攜帶家眷去往會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