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一聲長嘆之際,楊毓已經踏出了帷帳,她站在猛烈的陽光下,微微眯着眼,聲音冰冷異常的道:“正如諸位所知,我出身武將之家,阿翁一生精忠報國,最後以身殉國。”她微微沉吟了一瞬,衆將士看着她,不知她的用意。
她抿了抿脣,容色異常嚴正,接着道:“北地苦寒,我雖自詡名士,素喜對雪而飲,甚至拜雪爲兄。卻深知,在遙遠的北方邊疆,雪,不是美景,而是災禍,是會將人凍死的災禍。阿翁常年食用發黑陳糧,腿上舊傷每逢陰天便會疼痛難忍。”那一雙流光溢彩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衆將士,隱隱的含着淚光。
:“君,我等知曉錯了,不該身在福中不知福。”袁毅面帶愧疚的垂着頭,拱手道。
楊毓微微側目看着身邊不知所措的喬巫,接着道:“同是五品虎賁中郎將,阿翁身在前線,隨着胡人進攻,幾乎無一刻能夠安歇的。直至他仙去,我已有三年又五個月未見過阿翁一面。他的屍身,披着沾滿血跡的盔甲被運回聊城那日,已然發臭。”她笑着看着喬巫,喬巫卻更加無地自容,雙脣訥訥的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只是阿翁,還有千千萬萬的大晉兒郎,他們日夜站在邊疆,滿懷希冀,守望着破碎河山。”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道:“當初來到竹山,我躊躇滿志,想着拼盡我一身,也要練出一支所向披靡的騎兵,爲大晉盡一份力量,安慰阿翁,好友,以及所有因胡人而死的大晉子民。時至今日,我才知曉,我真是自視太高,可笑至極。”
她失望的看着這些人,緩緩的搖了搖頭,轉過身去,輕悠的道:“你們,都散了吧。”
所有人都未想到,楊毓竟然會解散赤甲軍,他們愣住了,下一瞬間,紛紛喊道:“君!”
:“君!”
:“君!”
邱永上前抱拳道:“樂宣君,萬不能半途而廢啊!”
楊毓笑着道:“並非我半途而廢,而是人心不齊,不能凝聚,何以爲軍。”
樊明輕輕的笑了一聲道:“散了也好,樂宣君與我回金陵去吧。”
:“樊長史!”邱永神情有些慌亂。
喬巫一見楊毓執意要走,頓時慌了手腳,幾步上前道:“樂宣君,末將率兵不利,你罰我吧,只要你別走,別解散赤甲軍,怎樣都行!”
:“是啊!是啊!”軍將中,衆人不自覺的紛紛出言。
楊毓冷笑了一聲道:“我已給了你機會,是你不會把握。”
:“樂宣君,求你!”喬巫將頭垂的更低,雙頰赤紅。
她眸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沒有做聲,翻身上馬,決然而去。
衆人訥訥,面面相覷。
:“樊長史,樂宣君這是何意啊!”喬巫問道。
樊明板着臉道:“你自己想。”說着,也上了馬車。
喬巫面色尷尬的看向邱永求助。
邱永脣角微微上揚一瞬,轉眸對喬巫道:“這一次樂宣君傷了心。”
:“我,我該怎麼做?”
邱永道:“嚴加訓練,連續兩次出師不利,不怪樂宣君發怒。”
:“我明白,明白,實在是在蜀地多年,懶惰慣了,一時間還未完全。”話已經不好意思說下去了,想起楊毓口中描述的邊疆兵將,喬巫面色通紅,恨不能挖個洞鑽進地下去。
邱永微微點點頭,拍拍喬巫的肩膀道:“我會好生勸解樂宣君,你,好自爲之。”
:“是,是,多謝邱公!”喬巫面帶喜色,轉頭看着不明所以的將士們,第一次,冷聲喝道:“都給老子好生站着!誰敢偷懶,軍棍伺候!”
:“是!”
異口同聲的喊聲震天響地。
邱永低低的笑了笑,目光正對上瞧瞧挑開簾幕的樊明,二人又是一笑。
夜幕之下,楊毓恢復了常穿的一身青藍色寬袍,剛纔沐浴過,髮絲隨意的披散在身後,她站在月下,一手捏着酒盞,一手揮着短劍,眸光帶着些許鬱郁。
只見她足弓一點,曼妙的身影凌空而起,左路攻上,她腳尖點地,手腕自然的挽了一個劍花,兩個劍花,三個劍花,四個劍花,直衝着空中而去,步履雖美,卻帶着凌厲的劍鋒,似要將空氣劈成兩半一般。
右路攻下盤,她一個旋身,轉身刺向地面,劍尖飛舞之間,帶起零星的落花。
:“君,門外,有人倒在門外了!渾身是血!”
一下僕驚慌的前來。
楊毓微微蹙眉,一邊收劍,一邊往外走:“祺硯呢?”
:“總管已經去門口了。”
等楊毓到門口之時,祺硯正站在一邊指揮下僕將人擡進府中。
楊毓定眸一看,那人一身襤褸,身上佈滿了鞭痕,一頭泛黃的髮絲垂在肩頭遮住了半邊玉白的臉頰,她不禁擡起手,將那淡黃而亮澤的頭髮攏到一邊,那頭髮合着已經快要結痂的鮮血凝固着。
那人一吃痛,微微張開翠色的眸子。
:“阿伊,你這是,怎麼了?”楊毓的聲音有些顫抖了。
那半張被髮絲遮擋的臉,似被人活生生剝去臉皮一般,一縷縷的肉絲連着筋肉,紅白一片,而那半張臉上的眼睛,成了個黑窟窿,已經不翼而飛。
他牽起脣角笑着道:“我回了族中,被人所害。”他燦然一笑:“阿毓,你能,給我一個家嗎?”
楊毓蹙着眉道:“只要你願意,就住在我這,無人趕你走,無人傷害你。”
阿伊笑着道:“謝謝你。”
:“快去請醫者。”她轉眸不想再看。
下僕將阿伊擡進了客房中,醫者查看過,證實了楊毓的眼睛並沒有看錯,阿伊的左臉被人剝了皮,眼珠也被挖了。
渾身的鞭痕,有的幾乎入骨。
楊毓不知道阿伊是如何逃出族中,又如何拖着那麼一副身子來到這,不知道,也不願意讓他再去回憶一遍,所以,也不問。
她目光看着榻上緊閉雙眼的阿伊,忽而,眼圈紅了紅。
當年她被火焚傷臉,又身染惡疾,桓七郎不顧被傳染的危險與她同車,不眠不休的安排着路程,照顧她的事自然是靜墨來做,可他卻也不錯眼的看着她,擔心着她。
是否就如今日她這樣看着阿伊一樣?
想着想着,她順勢自婢女手中接過了半溼的軟帕,失神的、仔細的擦着他不滿傷痕的手臂。
:“女郎。”祺硯不禁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