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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啦!”甲葉子鏗然作響,聽着就讓人賞心悅目。
“還不錯。”邵勳看着身上的鐵鎧,滿意地笑道。
這是一領筩袖鎧,是這會最流行的鐵鎧。
東漢後期出現,三國時諸葛亮曾對其進行工藝改良:“敕作部皆作五折剛鎧,十折矛以給之。”
我們都知道,古代是很難進行技術保密的。於是,比原版更精良的諸葛筩袖鎧很快流傳了出去,風靡於三國兩晉時期。
一直到南朝宋,依然視諸葛筩袖鎧爲珍品。
由後世出土資料可以看出,此鐵鎧呈魚鱗狀,胸、背連綴在一起,由肩部向下有筩袖,袖口收於肘部以上。
筩袖鎧之外,還有一種用皮革製成的筩袖甲,整體呈龜背形狀——所以,一般書中提到“甲士”,並不一定身着鐵鎧,也可能穿着皮甲等其他護具,鎧和甲並不完全等同。
邵勳很滿意身上這件筩袖鎧,但總覺得還缺點什麼。
他想起了昨天收到的幾樣物事。
一件大紅色的戎服,是他特意列出款式,最後由莊園內工匠製成的。
戎服名櫜鞬(gāo jiàn),“紅帓首,靴袴,握刀左,右雜配,弓韔服,矢插房”。
簡單來說,戎服左邊佩刀,右邊有盛放箭囊和弓梢的地方,再配上綁紮於額上的“絳帕”(紅抹額,日軍“月經帶”原版,紅色),下身穿着袴奴,腳蹬靴,非常實用,穿上後活脫脫一副中晚唐大將、節度使的造型。
魏晉軍隊有獨立建制的“弓營”和“弩營”,他們沒有專門設計適合弓手、弩手的作戰服。唐代要求軍士全員會射箭,全員參與近戰搏殺,全員長短兵器都要會用,因此戎服設計較爲複雜,弓這種每個人都要攜帶的標配武器更是重中之重——唐代尤其是中晚唐以後,部隊裡沒有專門的弓營,因爲理論上每個人都是弓箭手。
鬼知道邵勳怎麼對櫜鞬服如此熟悉的,反正他自己想了很久都沒想起來原因。
但這種作戰服是真的好用,左邊抽刀,右邊拿起弓梢就上弦、校準,然後拈弓搭箭,左手手臂上還有專門綁紮小圓盾的地方,背上還可插一把長刀、重劍,沒有使用步弓的時候,右手一般還拄着根長槍——如果嫌長槍太輕,可以專門打製一把步槊,接戰時可以敲擊、橫掃敵人的長矛。
總之十分方便,武裝到牙齒的感覺。
“隊主穿上鐵鎧,果然英武。”什長黃彪笑得合不攏嘴,趾高氣揚地站在他身旁,用挑釁的眼神掃着其他隊,說道。
被他掃過的人,紛紛低頭。
邵勳也瞟了一眼。
這些兵太溫順了,大概上級剋扣他們糧餉,都不敢反抗的。
這既是優點也是缺點,在如今天下大亂的情況下,弊端更明顯一些。
夫戰,勇氣也。
士兵沒有心氣,還指望他們爆種?
面對敵人的鋒刃,你敢不敢扒了衣甲,赤膊上陣,肉袒衝鋒?
全幢五百人,他看不到任何一個敢這麼做的。
難搞。
“幢主來了。”突然有人喊道。
遠處轔轔駛來一輛馬車,很快停在陣前。
幢主糜晃不知道是從哪個聚會場所匆忙趕來,
居然一副峨冠博帶的裝扮。
微風輕拂,衣袂飄飄,腳踩木屐,氣度不凡。
就是這個味,太沖了。
有人很喜歡,覺得這纔是士大夫該有的風範,憑風而立,衣袂飄飄,瀟灑不羈,溫潤如玉。負手而立之下,算無遺策,木屐踢踏之中,頑敵頓破。
一定要有不食人間煙火,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感覺!
也有人很不喜歡。治軍是系統、科學的工程,它需要繁瑣細緻的工作,需要傾注大量的心血,甚至需要你與將士們同吃同住,渾身臭烘烘的。
出征之時,日曬雨淋,臥冰吃雪。
決勝之時,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誤餐點誤出胃病很正常。
冬天凍得雙手開裂、流膿也很正常,豈不聞“都護鐵衣冷難着”?
皮膚被風沙打磨得黝黑、粗糙,更是難以避免之事,畢竟“半夜軍行戈相撥”之時,“風頭如刀面如割”。
至於身上的傷疤,但凡上陣,就不可能避免。
糜晃這個樣子,真的讓人無語,相當不專業。但說句讓人傷心的話,此時像他這種人太多了——不是沒有願意沉下心、腳踏實地做事的世家子,但真的很少。
清談清談,太特麼不接地氣了。
糜晃身後還有一人,便是之前來過的司空府參軍王導了。
只見他倒揹着雙手,目光四下掃視,片刻後就收了回來,顯然不感興趣。
糜晃在他面前,倒像個隨從一般,滿臉堆笑說了幾句話,遠遠聽不真切。
王導耐着性子聽了會,隨後便擺了擺手,不言語了。
糜晃不以爲意,踩着木屐來到陣前。
五百多人的隊伍已經集結完畢,包括前幾日新送來的百名募兵。
糜晃的目光在他們那裡多停留了一下,畢竟是他遣人送來的,且都是自願當兵的精壯,素質比其他人好多了。
是不是自願當兵,差別太大了。
昔年馬隆在洛陽選募遠征涼州的將士,定下了嚴格的考覈標準,包括體格、力量、箭術、武藝、意志等多方面因素,綜合選拔,得三千五百人。
這三千五百人就是自願從軍,想要搏一把富貴的,因此耐苦戰、士氣高、心理素質強,被胡人騎兵包圍,與後方斷絕音訊時,仍然能維持車陣,遠行千餘里,大量殺傷胡騎,成功衝破包圍圈,抵達涼州。
如果是徵發而來的耕戰之兵,在後路斷絕,完全陷入包圍的狀態下,是做不到這種程度的。他們很容易慌亂,最終全軍覆沒——以步兵對付騎兵,步兵不慌亂,沉着戰鬥,是最基本的要求,可惜九成以上的步兵做不到。
“《魏武步戰令》雲‘伍中有不進者,伍長殺之;伍長有不進者,什長殺之;什長有不進者,督伯殺之。’皇朝因之,故有督伯整訓部伍,爲幢主左膀右臂。”糜晃清了清嗓子,道:“我事務繁忙,不能親理軍務。短時尚可,時日長了則不太妥當,故上稟大王,得允准增設督伯二人……”
督伯,也稱“督戰伯長”。此非標準職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像是一幢之內的督戰官,權責不小。到了晉代,伯長開始出現常設的苗頭,有的督伯就管理百人隊,有的管兩百人。
一幢五百人中,伯長的數量也開始變得不固定,一般是一員,但兩員、三員的情況也不鮮見,再往下發展,大概率會成爲隊主、幢主之間的一級常設職位。
糜晃原本只請設督伯一員,參軍王導聽說之後,認爲不妥,應再增設一員,以爲鉗制。
司馬越對這幢兵不是很關心,但他不會拂王導的面子,於是同意了。
兩個督伯,各管一半人,互相監督,互相競爭,如此甚好。
“本幢之兵,人數雜亂,今有五百六十一人,故編爲十二隊。”糜晃繼續說道。
簡單來說,一二三隊多爲孩童少年,人員滿編,稍有超出;四五六七隊爲老人,原本滿編,現在缺編了二十多人;八九十隊爲精壯,同樣不滿編;十一、十二兩隊是新來的募兵,素質相對不錯,處於滿編狀態。
“隊主楊寶,向有忠義之心,拔爲督伯。”
“隊主邵勳,武藝出衆,帶兵有方,亦拔爲督伯。”
糜晃飛快地念完兩個人的名字,隨後看了一眼王導。
王導清了清嗓子,上前附耳說了幾句。
糜晃面露難色,低聲道:“楊寶此人,本事有限,怕是帶不好兵。王參軍過於擡舉他了。”
王導皺了皺眉,貌似不悅。
這兩個人他都見過。
楊寶沒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唯唯諾諾一武夫,撐死了有那麼點武藝和帶兵能力,算不得多高明。這類人,他見得多了。
邵勳此人就有點看不透了。雖然禮數不缺,但整個人就給他一種很不好的感覺。一開始他沒想明白,回去後一琢磨,反應過來了:不願對他低三下四,沒有諂媚的巴結,沒有把自己擺在低賤下等人的位置上。
王導出身琅琊王氏,是北方最有名望的一批士族。日常生活中,他早就習慣了小姓、寒素門第對他的巴結,更習慣了普通人見到他時那種景仰、自卑的態度。
誠然,邵勳在禮節上沒有任何問題。但在禮節之外呢?他沒有額外或者說“多餘”的表示景仰的巴結,在王導看來,這就是桀驁不馴,讓他不太喜歡。
這是一種微妙的情緒,沒法對外人言說,但確實存在着。
因此,在涉及到督伯問題時,他建言增設一員,互相鉗制。在討論兩位督伯分管範圍時,他再次插手,打算讓邵勳分管一批老弱殘兵。
這些,對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隨手爲之罷了。但他知道,對邵勳這類普通人而言,往往決定了命運——上層的一粒沙,落到底層,可能就是一座山, 讓人難以承受。
“王參軍……”糜晃稍稍思慮了下,斟酌道:“其實,如今很多什伍並不堪戰,或可裁併。譬如那些老人,武帝時便詔令歸家。而今正是用人之際,卻不能這麼做,不如令其在塢堡屯田、警戒小盜,不再參與操訓,明年放歸家鄉,也是一樁積德之事。年幼孩童,一般料理,如何?”
王導默然片刻,忽然一笑,道:“糜督護倒是有些急智。”
糜晃心中一突,覺得王導說話陰陽怪氣的,不過在想起裴妃的許諾後,硬着頭皮說道:“聽聞王參軍與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王導聞言,雙眼一凝,冷笑兩聲後,一甩袍袖,道:“我還有事,先行一步,此間之事,糜督護自決即可。”
琅琊王家族與琅琊王氏關係密切,多次聯姻。
到了這一代,司馬睿與王導本人更是知交好友。但司馬睿現在陣營不明,其叔父司馬繇甚至是鄴城司馬穎陣營的,而王導的主公司馬越則是長沙王司馬乂陣營的。
司馬穎、司馬乂目前看起來還算融洽,合作愉快,實則關係不睦,早晚要大打出手——司馬乂刻意拉攏禁衛軍,就是爲了將來翻臉做準備。
糜晃此時把話說開,已然得罪了王導。就本心而言,其實有點惶恐。琅琊王氏這座大山,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
不過,人已經得罪了,還能怎麼辦?
想到此處,他做出了決定:將新招的百名募兵交給邵勳管帶,其他改歸併裁併就裁併。
人生,就是在不斷地做取捨,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