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廓、李惲無能,不能阻敵於國門之外,枉負朕意,要他們何用?”天下局勢日益崩壞,天子閱覽奏摺,每每七竅生煙,於是乾脆不上朝了,到華林園散心幾天。
不過,他終究放心不下朝政,着宮人把奏摺搬來,他心情好些便批閱幾份。
有時候也會召集重臣至此問對,今天被喊來的是新近升任司空的荀藩、尚書令劉暾以及中護軍荀崧。
時已四月,算是初夏了,文武百官都換掉了青色官服,改穿硃紅色官衣。這會聚在一起,也不說話,但以目示意。
天子擱下御筆,走到一幅張掛起來的輿圖前,看了許久後,突然問道:“若遷都壽春,該怎麼走?”
荀藩眼皮子一跳,道:“陛下,現在走不了了。”
匈奴大舉入侵關中,趙染守蒲阪津,一開始打得蠻好的,隨後不知道是飄了還是怎麼回事,居然向南陽王司馬模求馮翊太守之職。
對這種臨陣邀賞的惡劣行爲,司馬模當然不能同意了。
趙染大怒,直接率軍投降匈奴,讓人目瞪口呆。
漢主劉聰聞訊大喜,以染爲平西將軍,着其率衆南行,截斷潼關守軍糧道。
關中的戰爭打成這個樣子,讓人始料未及。
幾乎與此同時,劉聰又遣呼延晏率步騎二三萬人南下,牽制洛陽朝廷,不令其救援長安。
天子氣的就是這件事情。
還不到三萬匈奴兵,且其中魚龍混雜,真匈奴未必有幾個,浩浩蕩蕩南下洛陽,視大晉滿朝文武於無物。禁軍諸將卻言兵少,請調涼州兵出擊。涼州兵又以四年三來,長途跋涉,苦戰連連爲由,請發賞賜若干。
沒有人願意痛痛快快爲朝廷打仗了!
司馬熾知道,他真正生氣的是這點。或者說,他害怕的也是這點。
在以往,涼州兵二話不說,先上去猛衝猛打,將敵人擊潰後,再行領賞——有沒有另說。
這纔過去四年,涼州兵不過來了洛陽三次,就疲了嗎?心中有怨氣了嗎?
“調絹萬匹,付予北宮純。”生完氣後,司馬熾心底涌出股無力感,道:“着其屯於大夏門外,若有匈奴賊衆而來,立擊之。”
“陛下,臣以爲或可調邵勳西來,着其與北宮純合兵一處,共擊匈奴。”荀藩建議道。
五千涼州兵有點少,若將銀槍軍也調過來,則把握大增,一定能把呼延晏打回去,免得他們再來毀壞河南諸縣的莊稼。
“邵勳?”司馬熾一聽,頓時冷笑。
他霍然轉身,走到御案前,翻找了一會,拿出幾份奏疏,扔在案上,道:“荀卿不妨看看,這些事和邵勳脫不了干係。”
荀藩瞄了一眼,心中瞭然。
他雖然已經卸任尚書令,但在尚書檯系統還有老關係,消息靈通得很。
這幾份奏疏,其中一份是兗州軍民請以楊瑁爲刺史的表狀。
這事荀藩也很憤怒,因爲李述是他推薦的,結果先是在虎牢關被攔阻十餘日,理由是有匈奴遊騎南下,不太安全。至陳留時,路遇賊匪,嚇得避往滎陽。
前幾日,李述寫信給他,言辭懇切,語氣哀求,說他不想當兗州刺史了。
荀藩沉默了好久,最後只輕嘆一聲。
邵勳終於也甩出這一手了。
誠然,這種惡劣的先河並不是邵勳首開。但他開始這麼搞,無疑加劇了這種惡劣的風氣,對他其實也有壞處,只不過好處似乎更大一些,權衡利弊之下,最終走上了這條路。
荀藩裝模作樣看完奏疏後,又拿起另外一份。
這是請鎮軍將軍司馬毗都督兗州軍事的奏疏。
在荀藩看來,這完全是胡鬧。
都督是國家公器,豈能父死子繼?況且司馬毗年紀也太小了,不合適。
看完這份後,還有兩三份,但都是小事了,比如請置濟陽郡,比如徐州裴盾表糜晃爲東海內史等。
荀藩放下最後一份奏疏後,說道:“陛下,眼下還得靠陳公維持漕運。在這件事上,他是有功的……”
呃,這話不說還好,一說便如同火上澆油般,讓司馬熾愈發怒火中燒,只聽他說道:“邵勳此人,薄有微功,便弄兵恃寵,不受文告,不服朝廷。朕本貴清淨,不欲追究,然其變本加厲,爲司馬越餘黨索要官位,爲東海孽息討取名器,前番又有阻朕追貶東海爲縣王之舉,所作所爲,哪有點臣子的模樣?”
荀藩無語。
若論與邵勳的仇怨,他可比天子多多了。長子道玄在長沙王乂幕府之時,便爲邵勳所殺,你道我不恨?只是人不能僅憑感情用事,世道如此,有些委屈只能深埋心底,取捨、權衡纔是最重要的。
“陛下,臣聞邵勳於陳郡練兵,擁緹騎以巡漕渠,建幢伍以御賊寇,夙夜憂勤,不敢懈怠。”劉暾上前說道:“前番荊州,破侯脫於堵陽,後至司州,敗王桑於新鄭。石勒攻滎陽,石超寇陳留,皆爲截斷漕運之毒謀,而邵勳化解之。以此觀之,陳公實爲國家之巨屏、陛下之爪士啊。”
“你們——”司馬熾看了眼荀藩,又看了看劉暾,心寒無比。
即便司馬越秉政之時,他倆也沒有投靠過去,而是忠貞許國,心向天家。既如此,他就不明白了,在邵勳和司馬越餘黨這件事上,爲何就不能順着朕的心意,駁斥邵勳、司馬毗這些不要臉的東西,破壞他們的奸謀?
難道朕錯了嗎?
司馬熾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最後看向荀崧,問道:“景猷,你怎麼看?”
“臣以爲豫、兗二州地接梟境,兵兇戰危。”荀崧暗歎一聲,天子還是不放過他,理了理思緒後,便說道:“陛下登基以來,賊寇屢屢南下,無人能擋,直至陳侯之國,方稍遏賊鋒。去歲王桑檻送洛京,百姓聞之,無不歡欣鼓舞,皆言大晉中興有望。河南有此等大將,方能爲朝廷拒河北狼煙,備黑山賊寇。若換了他人,臣擔心讓石勒如入無人之境,突至襄陽、江夏,匯合王如、杜弢賊衆,則大勢去矣。”
司馬熾身形晃了一晃,臉色很不好看。
好似福至心靈,他突然間想明白了一件事:無論是王衍還是荀藩,他們都不會絕對站在自己這邊。
他們或許忠心,但忠的是什麼,卻頗堪玩味。
忠於天子還是忠於朝廷,對他而言有本質的不同。
若將自己換成先帝,他們一樣忠心。
呵呵,好啊,太好了。
想明白這點,司馬熾只覺心裡堵得慌。
堂堂天下共主,卻不能令股肱之臣徹底歸心,然後君臣相得,上下一心。
如此看來,遷都也沒什麼必要了。
周馥難道與荀藩有什麼兩樣嗎?
“朕乏了,些許事體,卿等看着辦吧。”司馬熾心灰意冷,揮了揮手,說道:“另以苟晞爲大將軍、大都督,督青、徐、兗、豫、荊、揚六州諸軍事。”
說罷,不待臣子們的反應,直接乘輿離開了。
荀藩、劉暾對視一眼,微微頷首。
青、徐、兗、豫、荊、揚六州本就各有都督,如今再搞個大都督,給了苟晞節制六州軍事的名義,這是要以毒攻毒嗎?
荀、劉二人不打算拒絕,因爲這道詔命其實沒啥用。
司馬睿會聽苟晞的?
山簡會聽苟晞的?
邵勳會聽苟晞的?
也就徐州王隆可能怕一些,他是“監徐州軍事”,在都督當中算是名義比較弱的。但考慮到東海王氏的存在,苟晞未必能插手徐州軍事。
天子純粹是在發泄憤怒情緒。
這邊幾人在討論該如何處理奏疏,那邊天子已回到昭陽殿寢宮。
皇后樑蘭璧驚喜地看着天子。
天氣有些暖和了,皇后穿得略微單薄一些,胸前蓬蓬的,腰肢細細的,臉蛋紅紅的,司馬熾看了只覺口乾舌燥。
皇后感覺到了天子的目光,臉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
她邁着輕盈的腳步上前,用驚喜中蘊含着愛戀的目光看着天子。
天子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起來,但突然間臉色一白——剛剛有些甦醒,卻又沉睡了。
皇后低着頭,不敢看他,滿臉羞不可抑的表情,美豔不可方物。
但等了許久,不見天子有任何動作,頓時明白了,暗歎一聲,輕輕拉起司馬熾的手,道:“陛下,妾做了點心——”
司馬熾彷彿手裡是什麼毒物一般,慌忙甩開,退後半步。
在皇后驚愕的目光中,他偏過頭去,說道:“朕聞衛將軍與西州流民帥多有來往,與京兆尹樑綜更是同族兄弟,皇后你——書信一封,問問衛將軍可願出任宛城都督。”
“嗯。”樑蘭璧微微有些失望,但還是乖巧地應道。
“語氣重一些,讓衛將軍莫要推辭了。”司馬熾說道:“他若不就,朕就親至府上。”
樑蘭璧再應一聲。
父親一直不願摻和這些事,但天子已經沒耐心了。他迫切希望父親出來幫忙,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
朝中忠臣不少,爲什麼要用外戚呢?
“切記,儘快。”天子又強調了一遍,然後匆匆離去。
看其身影,竟然有幾分狼狽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