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邵勳來到了回溪阪。
經過一個月時間的營建,回溪阪南出口附近已經完工了幾個營寨。
前寨位於阪道之上,不大,擠三五百人都費勁。
後寨位於地勢開闊之處,可駐兵三千餘。
在澗底河兩岸,又各建了一個營寨,同樣非常狹小,總共駐紮了六七百兵。
忠武軍四千二百人,就屯駐於這裡。
“郎君,忠武軍尚未有督軍。”巡視完畢後,唐劍盡職盡責地提醒道。
督軍空缺,副督還在一泉塢與家人道別,同樣沒過來。
忠武軍上下,處於沒有主將的狀態。
大戰在即,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你覺得讓垣延來當督軍如何?”邵勳問道。
“郎君如此看好他?”
“他畢竟是太守,有這層身份在,好辦事太多了。郡兵也會編進來,忠武軍會有接近六千之數。”邵勳說道:“回溪阪,我就交給他了。陳眕會當另一個副督,他是禁軍將領,主抓操訓,杜尹負責錢糧器械。”
唐劍默默點了點頭。
郎君做事,經常把前因後果解釋給他以及其他親信聽,栽培的意圖十分明顯,他當然是知道的。
垣延那批人大概還要一個月才能抵達。
朱陽是弘農縣的一個鄉,位於羣山之中,須得先向南繞道上洛郡,在上洛、盧氏二縣交界處折向東北,順着洛水走,全程山路,非常不好走。
垣延所部大大小小數千人,扶老攜幼,一路趟來,不知道要減員多少。
在他抵達之前,陳眕就是忠武軍事實上的督軍了。
午後,邵勳又回到了金門塢。
主力大軍屯于山下,操練不輟。
上月種下的小麥已經長出了綠油油的嫩苗,邵勳一路看過來,長勢很不錯。
金門塢塢主、洛陽二期的學生鄭隆對土壤肥力很有自信,種得比較密,期望明年五月能多收一點糧食。
隨軍而來的工匠在修理器械。
撤下來的百姓在縣吏的帶領下,各自劃片定居。
有人來,就有人走。
對弘農、陝縣、湖縣的百姓來說,宜陽是“後方”,“安全”。
但對宜陽本地人來說,宜陽是“前線”,“不安全”。
洛陽已經有人大舉南逃了,宜陽當然也有人走,還不少。
他們走了,土地、房屋就留下來了,正好安置。
十九日,正在親自指導銀槍軍訓練的邵勳收到消息:王師與匈奴連戰數場,皆敗。
第一場是在河內。
匈奴大肆劫掠,將攻溫縣司馬氏宗陵,太守裴整遣督將郭默率軍救援,爲匈奴所敗。
第二場在孟津。
匈奴大軍開始造浮橋,將渡河。
司徒越越過劉暾,遣將軍宋胄率禁兵五千阻河拒之。
匈奴於上游、下游各找了幾處地方,用小船潛渡了數百騎,繞道後方,突襲了一支往孟津運糧的隊伍。
宋胄聽聞糧道被斷,大駭,率軍南撤。
匈奴造完浮橋渡河,追上宋胄,大破之。
第三場還是在河內。
郡人聞知郭默、宋胄皆敗,於是突然作亂,襲殺忠於朝廷的官將軍士,執太守裴整以降。
暫時就這麼多消息。
邵勳看完後,只一個感覺:禁軍倒也沒那麼不堪,至少還是敢出戰的。
無奈騎兵太少了。
去年五月王彌之亂時,驍騎軍還有兩千騎。
這兩年曆了不少戰事,非但沒有增加,還減少了,總數跌破兩千——其實這也正常,沒錢,邵勳的牙門軍缺額都沒補。
這麼丁點騎兵,即便正面戰鬥力比匈奴強,但兵力本身就不在一個數量級上啊。
宋胄這場敗仗,就吃虧在沒有足夠的騎兵上面。
當然,他自身也有問題。
一被匈奴騎兵斷掉後路就慌,就想跑路。
野外到處都是匈奴人,你怎麼跑?還不如立寨堅守,待匈奴自退——如果隨軍攜帶的糧食足夠的話。
以步拒騎,戰略上太被動了。
更何況還沒有統一指揮。
邵勳看得出來,大都督劉暾非常保守,完全是打着任匈奴南下,然後依託洛陽城防守反擊的套路。
而司馬越插手指揮,調宋胄北上,未必與劉暾通過氣。結果就是宋部孤立無援,一被包圍就跑路,跑路過程中大敗。
劉暾收到宋胄兵敗的消息時,估計是懵逼的。
邵勳把自己代入宋胄的位置,也覺得是個坑!
駐兵孟津,阻河拒敵沒問題。但需要有友軍配合,孤軍是很困難的。
就像宋胄遇到的問題,匈奴主力確實只能走浮橋過河。但他們也可以用小船擺渡少量人馬過河,騷擾守軍的後方,這時候就需要有二線部隊反擊,驅逐這些滲透過來的敵軍,保障一線的後路通暢。
宋胄當時的心理活動是什麼,已經無人知曉。可能他也沒指望有友軍來增援吧,所以果斷跑路了。
這樣想想,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主要責任不在宋胄身上,在上層。
這仗打得!
“傳令!”邵勳看完地圖後,將其甩在桌案上,大聲道。
唐劍立刻喊來一名文吏。
“長劍軍副督常粲率五百府兵及部曲,東行宜陽縣。餘衆由陳有根率領,進駐伊闕關。樑縣徵集丁壯一千,配屬其指揮。”
“牙門軍幢主鄭東,率五百人進駐轘轅關。禹山塢塢主劉善,率堡丁兩千北上,配屬鄭東指揮。”
“牙門軍幢主秦三,率五百人進駐太谷關。吾侄慎,率洛陽三園莊客部曲兩千北上,配屬秦三指揮。”
“部曲將黃彪,率留守牙門軍、銀槍軍、府兵(四千餘人),屯於綠柳園,隨時援應各處。”
“着吳前至屯田軍各營,挑選精壯三千,送至綠柳園,交由黃彪統率。”
文吏筆走龍蛇,很快記錄完畢。
邵勳看完之後,沒有問題,唐劍立刻遣人去傳令。
局勢變化很快,不得不做出相應的處理。
邵勳又拿起那份地圖,仔細看了起來。
他知道歷史上這一年,洛陽沒有陷落。
但那是歷史,現在他不敢肯定,畢竟變化已經不小了。
他不確定朝廷有沒有派人駐守洛南三關,大概率是沒有的,畢竟那是所謂的後方。
洛南三關主要防禦南邊來的敵人,就關城的型制而言,對北方的防禦能力較差。但終究是關城,總比臨時修建的營寨強,現在派人佔了,就堵住了敵人直接南下的便捷通道。
匈奴人如果真要襲擊廣成澤,除了派小股人馬翻山越嶺,偷渡似的滲透過來之外,就只能向東,繞道滎陽、陳留、潁川、襄城四郡,可能性不大,也不具備突然性。
現在,他把自己、禁軍以及匈奴人全部“關”在三關以北、大河以南、嵩山以西這麼一個盆地、丘陵內了,要幹就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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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有根在二十日下午就疾馳到了伊闕關。
果然,除了數十名負責收稅的河南郡“武吏”外,關城就沒一個兵。
“滾!”陳有根拿馬鞭轟走了向他走來的幾名武吏,然後指揮府兵接收關城。
伊闕關北還有不少行人、馬車,見到軍兵們似乎有關閉伊闕關的意思,紛紛加快腳步。
有些人是幸運的,搶在關城封閉之前通過,順利南下。
還有一些人則被攔住了。
府兵們掣出長劍、弩機,令其北返。
“將軍,行行好,讓我過去吧。家父乃尚書郎……”有人好言相求。
陳有根走了過來,瞄了他一眼,冷笑三聲:“別說尚書郎了,尚書來了也無用。滾!”
“讓開,我是吳王府的,瞎了你的狗眼!”有人破口大罵。
陳有根直接一個大嘴巴子扇了上去,理都不理他。
身後的府兵部曲們進進出出,開始在關城北側挖壕溝、置拒馬,十分忙碌。
襄城公主司馬脩褘的車駕擠到了前邊,程元譚上前交涉。
“公主也不行!”一名府兵隊主堅決地搖了搖頭。
程元譚有些惱火,更有些泄氣。
左衛將軍何倫藉口“軍需不足”,在洛陽城中搶劫公主財貨,有人管嗎?
放幾年前,借何倫幾個膽子都不敢這麼做。但如今這個世道,一般的宗王、公主確實唬不住這些武人了。
真的無法無天!
但他沒有辦法,只能繼續求情。
“王敦?別說王敦了,王太尉來了都不好使。”府兵隊主用眼角餘光看了眼陳有根,見他沒有表示,頓時挺起胸膛,把程元譚推了一個趔趄,道:“滾吧,別擋道,一會還有人要出關樵採呢。”
程元譚氣得臉都青了,卻無可奈何。
司馬脩褘在馬車內聽得清清楚楚,臉色有些發白。
早知這般,還不如留在洛陽了。
有心下令迴轉,卻又不甘心。
鬼使神差間,她從懷裡取出一封信。
“公主,臣無能……”程元譚回到了車駕邊,一臉慚愧道。
“程卿把這封信拿去,交給那位軍將,他會放行的。”司馬脩褘說道。
程元譚將信將疑,接過信後,下意識瞟了一眼,只見信封上寫着“公主殿下親啓”字樣。
他不確定這信有沒有用,但這會也沒別的辦法了,只能聊爲一試。
陳有根見程元譚回返,疑惑地接過信,只一看,臉色變了。
原因無他,這字跡、字體太他媽熟悉了!
他原來不怎麼識字,這幾年痛苦地學了一點,經常拿邵勳給的字帖臨摹。
“公主殿下親啓”這六個字,化成灰他都認得。
楷書字體、字跡娟秀,不是魯陽縣公寫的又是誰?
他立刻將信遞迴程元譚手上,下令放行。
這還不算,又點五十府兵隨行護送。
部曲們將拒馬移開,公主車駕緩緩前行。
正在外面哀求放行的人見了,紛紛鼓譟,乃至破口大罵。
“滾滾滾!”有府兵被罵急了,拿馬鞭劈頭蓋臉砸下,道:“此乃魯陽縣公家眷,爾等算什麼,滾!”
“放屁!”有人口不擇言,一邊抱頭鼠竄,一邊罵道:“當我眼瞎麼?那是襄城公主的車駕,公主乃揚州王敦之妻。”
“什麼王敦之妻?那是我家將軍之妻,不然陳督能派人護送?快滾,別逼我動手!”又有幾人衝了上來,揮舞着重劍,似要斬人。
回罵之人臉色一白,立刻遠去。
司馬脩褘遠遠聽到了幾人的爭吵,她沒有澄清。
程元譚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公主放下車簾,遮斷了他的視線。
程元譚心下一動,若有所思。
怪不得啊,怪不得!很多事情,他一直以來都有些疑惑,現在有答案了。
這事——唉。
他是家臣,真不好說什麼。
一場風波結束之後,伊闕關外慢慢恢復了平靜。
及至傍晚,一道淺淺的壕溝已經完成。
壕溝旁堆起了幾個火堆,今晚部曲們沒法休息,要挑燈夜戰。
壕溝挖完之後,還要挖陷馬坑,總之一堆事。
洛陽郊外已經出現了零星的匈奴斥候,說明敵軍大隊已經不遠了,數日內即至。
攻防戰,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