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
一支車隊出了西陽門,行數裡之後停了下來。
軍士立刻展開,吭哧吭哧地爬上了一處高臺,然後張掛弩機,佈置刀盾手、步弓手。
高臺很大,可駐兵數百,高五丈餘,乃漢大將軍樑冀所造,名曰“皇女臺”。
皇女臺向北,是一大片凌亂的建築,多經火燎,十不存一。
這是洛陽城外的集市之一(大市、南市、馬市),週迴八里,規模極大。鼎盛之時,糧食、布帛、皮子、鹽油、糖茶、果蔬等應有盡有,品種十分豐富。
市內最大一家售賣果蔬的店鋪乃王衍家所有,已關門歇業多時,鋪面、倉庫甚至已被燒燬,儼然開不下去了。
大市之北,則爲西陽門外御道,入門之後接西陽門內御道,直達宮城,此時正不斷過兵,浩浩蕩蕩,魚貫而出。
左衛三部督徐朗在皇女臺上看了看,手一指,道:“那兩座土山也佔了,各分兩百人,魚池後再立一寨,分兵四百。”
“諾。”有軍校領命而去。
洛陽西頭從南向北數第一門是西明門,第二門就是西陽門。
大市是西陽門外的地標性建築,南有皇女臺,西北有兩座土山,乃人工建造——“採土築山,十里九阪,以象二崤”。
至於山下的魚池象徵着什麼,可就衆說紛紜了,更大可能是壓根不象徵什麼,只是單純取土築山挖出來的大坑罷了。
“守西城,卻連城外的高處都不守,這仗打得,唉。”徐朗嘆息了一會便閉嘴了,沒有多說。
新安大敗之際,撤回來的諸營人心惶惶,指揮失能,都想往城裡鑽,不想留在城外當替死鬼。在這個時候,誰又會去積極佈置防線呢?
也就等到城外的匈奴騎兵散了大半,看着沒那麼嚇人了,這才壯着膽子出城,到城外構築外圍防線。
“將軍,石勒是不是去南城了?”前驅營司馬黃彪走近兩步,悄然問道。
“是。”徐朗點了點頭。
“那一定是去截斷大軍歸路了。”黃彪急道:“何不速速發兵救之?”
“誰下令?”徐朗反問道。
黃彪一窒。
荀崧領兵大敗,被連降好幾級,現在禁軍連個統帥都沒有,理論上都歸太尉王衍管。但王衍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們這幫殘兵敗將離城遠征,那不是送死麼?
“放心。”徐朗說道:“石勒出動的只有騎軍,沒有輜重部隊,自新安出發,最多攜帶七日食水。野無所掠的話,過幾天就要回去了。”
黃彪還是有些不放心。
北岸不知道打成什麼樣了,即便獲勝,糧草夠堅持多久?
八月初送了十萬斛、九月上旬送了十餘萬斛,新鄭調撥了五萬斛,算起來也就夠吃不到四個月呢。
即便征戰死了一些人,傷損了部分馬匹,最多也就夠堅持到九月底。
一旦戰敗,真的無法想象。
而今石勒佔據了黃河南岸,派騎兵沿河巡視,船渡資糧都要大受影響。
最關鍵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後續糧草從哪來!
想到這裡,他決定寫一封信發往許昌,請曹公儘快想辦法。朝廷這邊,不要指望了,他懷疑天子壓根不會給陳公發糧,更送不出去。
出城的軍士已經開始在大市周邊構築防線,徐朗看了一會,便下了皇女臺,翻身上馬,沿着西陽門御道巡視。
距新安之戰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洛陽禁軍陸陸續續恢復到兩萬四五千人,與戰前差不多。但也只是人數差不多罷了,成色卻差了太多。
他又看了看南邊的西明門。
軍士同樣出城了,但只在城門外築營,甚至不敢像西陽門這邊出城四里紮營。
驚弓之鳥,一派愁雲慘淡,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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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小雨。
一支車隊抵達了愍懷太子浮屠外,僧衆早就接到通知,紛紛出迎乃至行禮。
按制,方外之人無需對天家行禮。但如今是什麼時候?法師們也是有腦子的,不趕緊跪舔點糧食回來?再搞下去,別說撞鐘了,連唸經都沒力氣了啊。
皇后樑蘭璧下了車,頭戴惟帽,與僧衆們寒暄一番後,便入了西北側的一間佛堂。
佛堂內早就準備好了一切,上香完畢後,便是誦經祈福了。
殿中將軍苗願帶兵在外護衛,偶爾看看寺廟景色。
你別說,這幫法師還挺會享受的。
雖處洛陽城中,但整飭得頗爲不錯,綠樹竹林,池塘花園,更兼迴廊百轉,景緻清幽。
洛陽周邊四十二佛寺,曰白馬寺、菩薩寺、石塔寺、滿水寺、大市寺、法始立寺、盤鵄山寺、愍懷太子浮屠等。
老實說,這些佛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戰火波及,日子有點難過。位於洛陽城內的愍懷太子浮屠更是隻能靠皇室、公卿捐贈才能勉強維持下去。
今日皇后前來祈福,法師們別提多高興了。
苗願挽着佩刀,開始了認真巡視。
佛堂之內,樑蘭璧已經取出了一份份佛經。
佛經以榆欓(dǎng)製成,珍貴異常,原存於白馬寺中——“始以榆欓盛經,白馬負圖,表之中夏,故以白馬爲寺名。”
木牘上的字密密麻麻,飄逸非常,樑蘭璧仍然讀得很順暢,顯然已看過很多遍了。
讀完一張,宮人們輕手輕腳地放好第二張,然後將前一張收起。
樑蘭璧讀着讀着,腿都要麻了,但她忍住了,堅持着讀完最後一個字。
宮人將最後一張木牘收好。
樑蘭璧閉上眼睛,默默祈福:“妾唯願天下太平,君臣相得,百姓安康。此願若遂,必潛心禮佛,供奉不輟……”
祈福完畢,眼圈微紅,在心中默唸一句:“有什麼災害,衝着我來吧,天子他也只是太過擔憂了,以至行止差錯。”
唸完,平復了下心情,便在宮人的攙扶下,慢慢步出佛堂。
秋風颯颯,落葉滿地。
見得如此蕭瑟景象,樑蘭璧心中更是難過。她緊了緊袖中的書信,躊躇難決。
僧衆們遠遠站着,皆低頭合十。
樑蘭璧一一掃過,見得幾個瘦弱的小沙彌時,輕嘆一聲。
她喚來一名宮女,低聲耳語一番,然後將信交給了她。
宮女悄然離去。
雨漸漸停了,烏雲悄悄散開,露出了幾道金黃色的光芒。
樑蘭璧臉上浮現出驚喜之色。
原來我沒有做錯?上天也這般嘉許我嗎?
陳公的大軍是洛陽最後的屏障了,若丟在大河北岸,甚至不用匈奴大軍前來,單靠石勒、王彌就能攻破洛陽。
但隨即又有些惶恐,因爲傳播中的流言太嚇人了,連她也動搖過。
陳公不至於此吧?
若惹惱了他,才真是萬劫不復。
樑蘭璧低聲嘆氣一番,神思不屬地出了愍懷太子浮屠,上車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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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霞滿西天。
王衍坐在案几後,慢慢讀着一封信。
信是邵勳寫的,五日前寫於遮馬堤匈奴大營,輾轉遣人送來洛陽。
讀完之後,王衍閉上眼睛,默默思考。
京中尚未有人知道遮馬堤之戰的結果,大部分公卿只知道那邊開戰了,還是從朝會上得知的。
對於此戰,王衍一直沒發表意見。
冷眼旁觀之下,他發現朝堂已經事實上分裂了。
如果說以前大家只是礙於身家性命,不得不與陳公合作,虛與委蛇的話,現在可不一樣了。
有些人是真的想要陳公秉政啊。
行司馬越故事,執掌禁軍、朝堂,總督對匈奴的戰事。
遮馬堤之戰的結果尚未傳回,就有不少人支持陳公,如果打贏了,又會怎樣?
王衍只覺有些可笑,既笑這些人,也笑自己。
這個時候就不提邵勳的出身了,能容忍他爬到自己頭上去了,前倨而後恭,思之令人發笑。
“唉!”王衍將信放下。
現實最教育人。
一次兩次能扛住,不會改變自己年少以來的看法。
三次四次呢?恐怕就有點動搖了。
好,你三四次還能扛住,現在五六次了,還能扛住嗎?
洛陽城中,即便公卿之家亦無多少存糧了,更別說百姓。
這一戰結束,無論陳公打沒打贏,又會是一波南下高潮。
不願意南渡的人,就該好好思考了,誰更能保障自己的利益?朝廷還是陳公?
嘆息完後,王衍拿來紙筆,寫了一封信,令僕役送往陳郡度支分院。
眉子正在陳郡督辦漕運,這會差不多又有一批漕船過來了。
有了這封信,他定然會去找曹馥商議,兩人協同之下,事情就好辦了。
天子可真是胡鬧!也不看看什麼時候。再搞下去,衆叛親離,沒人能救得了你了——在這件事上,王衍不會理解天子的擔憂,也不願去理解。
信送出去後,他又拿起案上的另外一封,開始讀第二遍,仔細咂摸其中的味道。
信是茂弘(王導)寫來的,多關建鄴之事。
讀完之後,王衍非常感慨,茂弘在那邊也不容易啊。
剛剛南渡之時,吳人不買賬,甚至冷眼相對。偏偏帶過去的人又很多,開銷極大,入不敷出。
最難的時候,琅琊王幕府僚佐們得到一豚都要奔走相告,欣喜不已。
幾年過去了,如今的局面已然大爲改觀。
茂弘四處拉關係、交朋友,甚至不顧身份,參加江東門第較低的士人、豪強的聚會,漸漸讓江東豪族對琅琊王有了改觀,慢慢支持他了。
隨後又拉攏吳地豪強,給其官位、實權,替他們吹噓,給以顧陸朱張四家爲首的吳地世族施加了巨大的壓力。
到了現在,江東士族、豪強都投靠了過來,根基日益穩固,日子好過多了。
接下來,茂弘需要平衡好南渡士人、江東士人、新貴豪強之間的關係。
這是王衍擅長的,也是王家絕技,他一點不擔心。
他更擔憂的是建鄴幕府對邵勳的態度。
茂弘在信中詢問邵勳會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把持朝政,行廢立之事。
對此,王衍只能苦笑。
什麼時候了,還要內鬥!
難道內鬥是我大晉朝特色嗎?
他很清楚茂弘問這句話的意思,無非是琅琊王以及他背後逐漸成型的三股勢力(南渡士族、江東老錢、豪強新貴)在關注洛陽朝局,試探還有沒有必要尊奉這個朝廷。
如果覺得有必要,那就捏着鼻子繼續輸送錢糧物資。
如果沒必要,那就讓琅琊王在建鄴“承製監國”。
至於承誰的制監國,那都不重要,只要江東勢力認你就可以了。
自陳敏作亂以來,江東士族就在自立與不自立之間徘徊,離心傾向十分嚴重。
如今朝廷威望遠不如陳敏作亂那會,支持自立的人就更多了。
一個不留神,大晉朝就散了。
王衍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覺得還是得進宮爲天子“話療”一番,打消他的憂慮,別生生把人逼反。
遮馬堤之戰打勝了,河陽三城便可如期修建,接下來還要靠陳公解決盤踞弘農的王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