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珪在代國逗留了半個多月,然後與賓客們仔細商議,將見聞彙總成文,並附上了建議,儼然一份述職報告,發往洛陽。
報告至洛陽後,又很快發往平陽,因爲邵勳已在此處。
三月底,平陽丞相府內氣氛沉凝。
庾文君帶着十五歲的暮兒、十一歲樑奴、六歲的去疾陪母親毌丘氏去了,邵勳則和庾氏諸子在陪已是彌留之際的庾琛。
平陽郡丞吳前也來了。
他年紀甚至比庾琛還大,七十多了,大字不識一個。以前是八品牧長,現在當個從七品郡丞,吃了沒文化的虧,實在升不動。
他長子已經過世,多年前把長孫吳離託付給邵勳,其實也沒什麼文化,靠着吳前死命督促,粗通文墨。
先任殿中曹令史,復任縣令,邵勳已經準備給他升一升官了,開國後一個太守是跑不了的。
這都是自己人,必須重用,即便沒什麼文化。
庾琛躺在牀上,氣若游絲。不久之前還吃過一點東西,現在又睡着了。
他沒多少時間了,大家都耐心地等着。
邵勳出了臥房,來到前院之中,平陽郡、縣二級官員紛紛行禮。
院子外甚至還擠了一大堆沒資格進來的人。從早上等到現在,餓了就讓人送飯過來,甚至還有那直接餓肚子硬扛的。
大人物的一舉一動,都牽動着許多人的心。
生老病死,皆是政治。
而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如今的邵氏政權確實頗具氣象,人心所向,煌煌正朝,雖然還沒正式開國。
“元規。”邵勳揮手讓平陽官員們回去幹正事,只留下少數幾個人聽令,協助庾家辦理後事,然後又看向庾亮,道:“家裡都準備好了吧?”
“都準備好了。”庾亮回道。
“徐州那邊內情如何?”
“下邳、彭城、東海三郡久被戰火,殘破不堪下邳尤甚。”庾亮說道:“將來若攻取江東,淮水南北還得下大力氣經營。”
邵勳唔了一聲。
大分裂時代,淮河兩岸苦啊。
南朝、北朝在此鏖兵,縱有和平歲月,也抵不過戰爭到來後的摧殘,到最後城邑殘破,渺無人煙。
要發展這種遭災深重的地方,光靠當地殘存人口已經不夠了,還得移民。
“你是真有長進了。”邵勳說道:“此間事了,你就在家潛心讀書。這些年,你好歹也轉任各職,理政心得是不缺的,正好再通讀一遍典籍,融會貫通。有所得可寫信於我若有暇,我會回信的。”
“大王……”庾亮真的有點感動。
這意味着樑王時刻關注着他,時刻給他機會,將來的前途斷斷差不了的。
“都是一家人,何作此兒女態?”邵勳嘆道:“庾家五子,皆有任用,不要胡思亂想。”
說罷,揮了揮手,道:“有事就去忙吧。”
庾亮行禮告退。
邵勳就着春日陽光,閉目假寐,腦海中還在想着剛收到的一封信。
亮子的從兄庾蔑在涼州待不住了,經金城、隴西返回。
根據信中所說,張駿派了兩位使者隨行,一起來洛陽。
其一名泛褘(fán huī),曾是張寔的左長史,敦煌人。
其有族人曰泛衷,與張甝、索靖、索紾、索永合稱“敦煌五龍”。
張寔被刺殺後,張茂繼位,泛褘地位大降,長史之職也沒了,但仍然能爲張茂參謀贊畫。
張駿繼位後,復爲長史。
其二名隗瑾,張軌、張寔、張茂、張駿四朝元老,原爲賊曹佐,張茂後期任賊曹掾,現爲賊曹參軍——工作內容沒啥變化,級別升了。
隗瑾是高昌人,與天水隗氏乃一族,卻不知怎麼落籍高昌了。
二人之外,另遣帳下督北宮純率五百騎護送,攜名馬、金器、西域珍品來洛陽。
毋庸置疑,這個涼州使團肯定有自己的應對預案,根據朝廷對他們的態度不同而做出不同的迴應。
但也看得出來,涼州方面雖不願降,但也不願打。
尤其是一統北地的又不是匈奴、羯胡之輩,犯不着硬拼。他們還派來了與邵勳有數面之緣的老將北宮純,態度可見一斑。
張駿還是天真了!
邵勳睜開眼睛,看着院中婆娑的樹影。
政治這種事情,殺人於無形,血腥之處不亞於軍爭。
其人自忖實力不足,瞻前顧後,想看看能不能談出些什麼來,能不打就不打,寄希望於別人嫌麻煩,不願勞師遠征,就這麼放過你,讓你繼續名爲臣屬,實則割據。
就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我可要拿捏你了。
“大王,家父……醒了。”庾亮走了過來,一臉悲慼道。
邵勳聞言,立刻起身入屋,來到了庾琛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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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是老夫與大王最後一面了。”庾琛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彷彿燃盡了生命中最後一分能量似的。
“我來此,便是爲了見婦翁最後一面,方不負公多年操勞。”邵勳坐了下來,爲庾琛掖了掖被角,說道。
“阿爺!”庾文君跌跌撞撞走了進來,泣不成聲。
在她身後,庾冰、庾懌二人扶着毌丘氏,庾條、庾翼默默跟隨。
邵勳起身,對毌丘氏行了一禮,然後拉過庾文君,讓她坐在身邊,輕撫其手,以示安慰。
“何悲慼也?”庾琛倒是灑脫,居然擠出一絲笑容,道:“人總有這一天的。臨行之日,家人皆在,復有何憾?”
說完,他的目光落在庾文君身上,道:“吾女自幼聰慧,如何看不開?”
“阿爺……”庾文君淚流滿面。
“吾女是有福的。”庾琛笑道:“少時見得吾婿,此非命耶?馬上就要當皇后了,這般福氣,誰不豔羨?”
庾文君更難過了,邵勳輕輕攬着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
庾琛喘了一口氣,又道:“我少時飽讀詩書,有匡國輔弼之志,然中年碰壁,浮浮沉沉,得任侍御史已是僥天之倖。先帝亂起,灰心喪氣,嘗思南渡,終未成行。”
邵勳也不由地回憶起二十餘年前的舊事。
庾琛沒有選擇南渡,最終赴任汲郡太守,和他有莫大的關係。
他改變了庾琛的命運,也改變了庾家衆人的命運。
至於是好是壞,只能留給時間來評述了。
“幸遇吾婿,暮年時得一遂少年之志。其間繁難困苦,難以述說。剛有些頭緒,卻壽元不繼,此亦命也。”庾琛說完,看了看邵勳,笑容平和,道:“不能再爲大王奉理政事了。”
“婦翁之好,焉能忘記。”邵勳說道:“若無婦翁,我哪能常年征戰,掃平不從?怕是禍起蕭牆,變生肘腋,諸般事體將我牢牢束縛在河南,動彈不得。”
這是實話。有一個能幫你打理政務、穩定後方的人,那是真的幸運。
不然的話,出征打仗只能派手下大將去,而不能親征。
久而久之,這是會出問題的。
歷史上的石勒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後期不怎麼親自領兵了,除了與劉曜的洛陽決戰外,基本都是石虎打的,最終什麼後果,都看得到。
這是人心喪亂、禮崩樂壞的時代,涉及到軍隊的事務,無論怎麼小心都不爲過。
聽到邵勳的話,庾琛有些欣慰。他的付出,得到了別人的肯定。或許,史書上也會留下他的印記吧?
“元規。”庾琛又看向長子。
“阿爺,我在呢。”庾亮上前一步輕聲應道。
“你太毛躁了。”說了那麼久的話,庾琛的聲音有些疲憊,最後的生命好像也要燃盡了,但他堅持說道:“你自視甚高,有時候又很自輕。明明喜歡讀儒生的書,卻害怕被人嘲笑,總與人空談玄學。”
庾亮低着頭,沒有說話。
“患得患失之下,別人無意間的舉動,就能讓你焦躁不已。”庾琛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未必比別人強,也未必比別人差,何急耶?爲父也是很久以後才明白的這個道理,你——宜細思之,莫要壞了大事。”
“是。”庾亮低眉順眼,應了一聲。
“大王……”庾琛又看向邵勳,眼中的光彩愈發黯淡了,只聽他說道:“元規心性一般,以至好大喜功、急躁不堪,你看着辦吧。能用則用,不能用就讓他回潁川老宅。”
“婦翁莫要心憂。”邵勳說道:“我與元規相識於微末之際,此等情分,非同尋常,以後還要元規幫我呢。”
“大王你是有分寸的,我不擔心,我不擔心……”庾琛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了,嘴裡仍說道:“人生貴賤,無有始終。門戶家業匪能久恃。千年之後,唯有西山落日、東流之水常在。我管不了了,管不了了……死前見得挽天傾,幸甚。”
庾琛又昏睡了過去。
這一次,或許不會再醒來了。
他是幸福的。臨行之前,一家人齊齊整整,在身邊陪伴着,送他最後一程。
邵勳都有些羨慕了。
因爲他走的那一天,未必能如此這般。
庾文君將臉埋在他懷裡,無聲哭泣。
邵勳輕輕拍着她的背,珍惜眼前之人,做好力所能及之事,不負天下蒼生。
真到了那一天,時至則行耳。
當天夜裡,丞相庾琛於昏睡中離世。
邵勳又送走了一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