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陵川破敗的道路上,長龍般的隊伍正在前進。
兩側山嶺之間,多了很多遊騎。
他們面容嚴肅,同時又滿臉晦氣。
與索頭不期而遇,大打一場後,金都督明知敵軍大隊人馬還在後面,卻不停下來整軍待戰,而是繼續向前。
理由很充分:不在地形崎嶇複雜的山裡和騎兵打,難道去到平曠的原野上打嗎?
於是,他催促二十里外的中軍主力盡快趕上來,只留了部分府兵護衛着輜重部隊,慢慢往前趕。
另外,陸續趕至雁門郡的部隊也被傳令西雁門,比如銀槍右營。
聽聞樑王親統的主力大軍先鋒一部也快到雁門了,那是遊擊將軍邵慎統率的左驍騎衛,但這支部隊歸不歸金督指揮就不好說了,反正給他下了命令,聽不聽隨意。
追擊敵軍的先鋒已經換了,這次是大野部曲督秦三。
從雙方第一次交戰地點到善無其實沒多遠,區區五十里罷了。
許是前軍戰鬥吃了虧,被斬殺三百餘騎,追擊之中又死兩百來人,兩千先鋒最後只回去了一千四,讓索頭有些驚懼,又或者是他們覺得在山勢連綿的地區打仗太吃虧,於是虛晃一槍,在嚇退了追擊而來的晉軍後,連夜撤退,於五月二十日退回了善無縣。
中陵川在城西拐了個彎,流淌而去。
周邊地勢開闊,草場成片、農田也不鮮見,非常利於騎兵衝鋒。
二十日上午,秦三率步騎兩千餘人抵達善無城南,據守城南一處高坡。
當天下午,金正六千餘戰兵抵達善無。
入目所見,敵我廝殺正烈。
秦三等人下馬步戰,在高地上列柵戍守,四面八方都是騎兵的海洋,將這片高地團團圍住。
五百羯人騎兵大概是第一波被清出戰場的部隊。
他們灰頭土臉,傷亡不輕,待看到金正抵達後,才從各處趕來彙集。
劉閏中氣得不行,馬鞭連連揮舞,打得幾個部大鬼哭狼嚎。
金正從他們身旁路過,不但沒有勸慰,反倒嗤笑一聲。
在他眼裡,不能打就有原罪。
有本事如同左飛龍衛那兩千甲士,據守高地,上萬賊騎就是衝不動,無論是騎馬衝還是下馬步戰,都拿不下來——咦,哪來的上萬騎,難道又徵發了一些沒出徵的人?
按照從俘虜口中得到的消息,這一路由竇勤、竇於真父子統率,總共八千騎,其中五千騎來自紇豆陵部,另外三千騎來自幾個小部落。
遭遇戰結束之後,他們兵退數十里,將金正的主力部隊誘到開闊的平地之上。
金正確實“上當”了,兩千鐵鎧府兵被索頭包圍在了一處高地上。
索頭還擊退了伴隨府兵而來數百羯騎,一切都很完美。
但問題在於,他們啃不下這兩千人。
金正三步並作兩步登上高處,將戰場全景盡收眼底——
層層疊疊的騎兵將高地圍得水泄不通,大部分人在外圍乾着急,派不上用場。
一股數百騎從東側坡度較緩的地方騎馬仰攻,高地上箭如雨下,射得騎兵人仰馬翻,時不時有兩三百甲士居高臨下衝鋒,將失了速度的敵騎砍得七零八落,然後匆匆打掃戰場,再行返回。
至於北面,看不太清楚,從僅露出的一角來看,橫七豎八的屍體隨處可見。
南面、西面坡度較大,騎兵沒法直接衝擊,於是索頭開始下馬,爬山仰攻。
山道之上,屍體鋪滿了一路,煞是壯觀。
“當……”對面響起了刺耳的鉦聲。
索頭聽到命令,呼啦啦散去,到遠處城牆下結陣。
“有幾分章法。”金正嘿然一笑。
劉閏中走了過來,先看了看戰局,道:“都督,敵騎軍較多,地形又較爲開闊,與之對攻不利,不如固守之,再聯絡武周鎮軍夾擊而來,定可大勝。”
說實話,金正的戰法雖然過於勇猛——或者說魯莽——但就是這股莽勁,促使他在剛抵達馬邑之後立刻北上,親臨一線偵查敵情。
在發現馬邑以北那連綿的山勢、複雜的地形之後,覺得可以騎兵、騎馬步兵主動出擊,直攻善無。
令人意外的是,他們在剛進山一天多就遇到了大舉南下的索頭,中陵源之戰斬首數百,破其先鋒,今日善無之戰,看樣子斬殺不下兩千,索頭士氣已挫。
這個時候,戰機出現了。
如果能聯合武周、平城方向,讓王都護、代國太夫人下令出動步騎西進,則竇勤、竇於真父子必敗,善無亦保不住。
毫無疑問,這個戰機就是“莽”出來的。
“善無離武周鎮多遠?”金正問道。
“七八十里。”
“武周鎮兵多爲步卒,恐幫不上什麼忙。”金正說道:“立刻派出使者,間道前往武周、平城,請王夫人速速發兵,至少出動兩衛親軍六千騎,並武周鎮兵步卒,大舉西進,夾擊竇勤父子。”
“遵命。”隨軍文吏立刻擬寫命令,交由信使。
劉閏中親點了五十精騎,着其護衛信使東行。
“再給樑王發送軍報。”金正又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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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孩子響亮的啼哭聲響起。
拓拔什翼健嚇了一跳,連忙規規矩矩地坐回了案幾之後,臉色陰晴不定。
王氏自中堂內走了過來,輕柔的抱起孩兒,一邊搖晃着,一邊說道:“諸位自有許多難處。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輔相王豐、蘇忠義、長孫睿、衛雄、四鎮將軍、左右將軍等代國核心高層跟了進來,齊聲道:“可敦請講。”
“征戰兩年了,若無中朝大國相助,可能維持至今?”王氏問道。
力真被母親抱入懷中後,砸吧了下嘴,神奇地安靜了下來。
衆人無言以對。
“開春以來,很多人吃的是糧食,其中不乏中原送來的粟麥,而不是乾酪。”王氏說道:“金將軍狂飆突進,殺至善無城下,勇武決絕之處,令人震撼。我一介不通兵事的婦人亦知此等良機,萬不能放過。公等疆場搏殺多年,想必比我清楚。”
“些許小心思,都收起來吧。”說到這裡,王氏鳳目含煞,語氣也嚴厲了起來:“樑王已率二十萬大軍,如潮而來,須臾可至,爾等卻還推三阻四,是何道理?不念宗親族人乎?”
衆人心神大震。
就連王豐都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妹妹,她怎麼變得這麼快?
劉路孤欲言又止。
王氏看向他,道:“劉將軍可是覺得馬瘦糧少,將士們怨言頗多,不願出征?”
劉路孤嘆了口氣,道:“可敦明鑑。”
“既如此,我這便隨將軍去營中一觀。將士們若有難處,宮中服完器物,可徑搬出估直,賞賜下去。”王氏毫不退讓地說道:“或曰紇豆陵部戰力強橫,我可隨衆軍親往善無,要死一起死好了,怕什麼?”
劉路孤猛然擡頭,與王氏對視片刻後,竟然移開了視線,眼角餘光瞥了下規規矩矩坐在案几後的什翼犍,暗暗嘆了口氣。
見衆人沒什麼意見了,王氏令其罷散,加緊整備糧草,集結兵員。
臨走之前,她又讓輔相王豐、長孫睿、鎮東大將軍劉路孤、鎮南大將軍普骨閭留了下來。
幾人互相對視一眼,不解其意。
“賀蘭藹頭突入馬邑了。”王氏說道。
衆人先是一驚,繼而若有所思。
王氏不待他們提出什麼逆天的想法,立刻說道:“普骨將軍可速速南下新平,召集壯士堵截其衆。”
普骨閭一愣,很快應了聲是。
王氏停頓了一會,悠然道:“昔年祁氏母子弒君作亂,紇豆陵部首倡義舉,竇勤、竇於真父子並非不可救藥的逆徒。若能勸其來降,則國中亦能多保留幾分元氣。”
說到這裡,她掃視了下幾人的神色,道:“金正固然勇武絕倫,卻也酷烈無比。若被他痛下殺手,紇豆陵等部將元氣大傷。自己人死得多了,將來如何——”
劉路孤神色間既驚且疑,慢慢地有些驚喜。
“如何自存……”王氏輕聲說了句。
劉路孤、長孫睿對視一眼,又都不着痕跡地看了眼什翼犍。
“發兵吧。”王氏說道:“親軍四衛出動兩衛,再集結丁壯三萬餘,自武周川西進。”
“遵命。”劉路孤、長孫睿齊齊應下,聲音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又真誠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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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勳收到消息時已過石嶺,進入了新興地界。
他立刻讓人拿來地圖,直接就在路邊查看起來。
幕僚們也圍了過來,左一言、右一語,瞬間將局勢分析了個通透。
他們掌握的消息比身在局中的金正更全面,因爲平城王夫人也遣信使送來了信。
大體來看,金正算是沒等大軍聚齊,就甩開行軍速度較慢的銀槍右營,飛速抵達馬邑,偵查一番後,果斷髮動了進攻。
他在馬邑徵集了五千丁壯,並左飛龍衛府兵及部曲近二萬人,外加劉閏中部六千騎,沿着狹長的山道北上,直撲善無。
恰好在前後腳,賀蘭藹頭抵達善無,兵分三路。
第一路:其自領一萬五千騎逆吐文水而出,攻入馬邑地界。
第二路:竇勤、竇於真父子領八千騎,與金正迎頭相撞,前鋒被擊敗。而山間地形破碎,又崎嶇無比,不利騎兵廝殺,於是退後數十里,至善無城下。
這是他們一貫的打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竇勤父子可能派了小股輕騎迂迴繞至後方,試圖攻打金正的輜重部伍,而主力大軍在善無城外圍攻突進而至的兩千多步騎,結果竟然吃不下。
第三路:據聞有七千騎,暫無消息,卻不知身在何處。
己方兵力主要是已經抵達雁門關附近的銀槍右營,以及剛剛進入雁門郡地界的左驍騎衛三千人——該衛三千部曲還在趕路,處於新興、雁門之間。
陰館方向有六百左飛龍衛府兵、六百部曲,外加數百劉閏中部老弱,前者守城,看顧糧草,後者負責放牧。
徵集自幷州各地的役徒往返於馬邑、陰館、雁門關之間,不停轉運糧草軍資。
最後,王夫人當機立斷,率三萬六千餘步騎西行,並得到了單于督護王雀兒的配合,試圖與武周鎮軍匯合,自東而西攻打竇勤父子——或許還存着招撫的心思。
這仗,敵我可謂犬牙交錯。
金正這一莽,其實莽出了戰機,比坐鎮馬邑保守地等待索頭三路大軍圍攻要更好一些。
邵勳思慮良久,覺得事情未必如此簡單。
賀蘭藹頭有沒有預備隊?在哪裡?
金正如果後路遭襲,能不能頂住?如果頂不住,那就只能背靠平城、武周方向,倉皇東撤了。
更關鍵的是,金正到底想怎麼打?他會不會繼續狂飆突進?
這個學生!邵勳笑了笑。
他教出來的學生,多多少少帶點老師的風格。
比如王雀兒就十分穩重,控場能力強,思慮周全。
侯飛虎心思縝密,不如王雀兒那麼穩,卻比王雀兒想得多、想得細,喜歡打巧仗,但整體也是遵循“先爲己之不可勝,再爲敵之可勝”這個兵法原則的。
金正喜歡放大自身的風險,來捕捉更大的戰機,有些時候看起來就是賭。
這種打法,讓邵勳想到了一個此時尚未出現的人,一個本來已經回家種地,又被李淵騷操作逼反的名將:劉黑闥。
此君也是一個賭徒,一路爆捶李唐名將,最終因爲時勢不再,底子太薄,又遭腹背夾擊,與李世民長期相持之後戰敗。
金正若能達到劉黑闥的水平,那真是做夢都要笑醒。
思慮完畢後,邵勳霍然起身,注意到幕僚們的目光後,笑道:“既委前敵之權,如何不信之?傳令,邵慎統左驍騎衛、銀槍右營火速出雁門關,爲金正遮蔽後路,並尋機殲敵。代國馬邑、雲中二郡當徵集丁壯牧人,四處圍堵,爭取把賀蘭藹頭留下。”
“再給全軍傳令,晝夜兼程,至雁門再行休整。”
“遵命。”隨軍將佐齊聲應道。
命令很快下達至各部。
很快,奔行在原野上的各支部隊加快了進軍速度。
騎兵被臨時允許騎馬趕路。
步兵可隨身攜帶五日干糧,甩開輜重部隊疾進。
還在慢吞吞趕路的河北諸鎮將們也先後接到信使傳令,整個戰場沸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