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十三日開始的三天內,陸陸續續有大批物資輸送而至。
兵力差不多也陸陸續續齊了。
臨行之前,邵勳最後一次審視後路。
雁門郡目前來了一萬多兵馬。其中,龍驤幕府督護楊會權領雁門太守(事罷即免),其遣一將領府兵及部曲四千八百人沿滹沱河而上,至東北部山區擇險要地盤築營——邵勳親賜名“瓶形寨”。
這一路主要是防止祁氏母子西行時不走尋常路,突然從這個地方殺入雁門,斷掉整個大軍後路——人家最終沒這麼做,但邵勳還是防了一手。
劉閏中部五千騎散於雁門各處,彈壓地方,重點是看住鬱鞠部衆的家人,增大他們叛亂的成本。
另有府兵及部曲四千八百人散於雁門關各隘道。
瞎巴董武部六月中就抵達了陰館城,隨後將防務移交給三千黃頭軍,繼續北上王雀兒所築之南城寨,接着又將防務交給三千黃頭軍……
及至今日,董武部已經抵達新平。
雁門關、陰館、南、新平(含桑乾水南岸臨時修築的土城)四城是大軍後路上最重要的四個節點,除雁門關外,都由黃頭軍屯駐,總計耗去了上萬兵力。
邵勳心底是防着新近投降的烏桓雜胡的,根本不信任他們,因此不惜留下大軍遮護後路。
在馬邑休整的殷熙部也接到了命令,移駐陰館至新平一線,巡視糧道,勿爲敵所趁——後方已經沒有敵人了,他們防着誰不問可知。
過了一遍,發現已經安排妥當後,二十六日,他令王雀兒率銀槍左營、義從軍一部、鬱鞠部五千騎及充當輔兵的黃頭軍八千人、烏桓丁壯四千,總計二萬五千餘衆,當先離開新平,直趨百餘里外的平城。
二十七日,自領親軍、銀槍右營、陳留、洛南府兵、義從軍一部、董武部、黃頭軍、烏桓丁壯五千、普部降兵七千,總四萬九千餘人,緊隨其後。
看得出來,主力傾巢而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
這陣容,縱賀蘭藹頭起了壞心思,想要爭奪平城,邵勳敢連他一起打。
當天下午,前軍王雀兒送了數名鮮卑使者而至。
邵勳在路邊一座新修的營壘內招待來使——營寨離新平約四十里,還在持續擴大,主要目的是儲備軍資糧草。
“聽聞昔年劉越石遣君入代,君不樂意,後被迫啓程。”邵勳看着面前這個滿頭銀髮的老人,好奇道:“後劉越石割陘北五縣,遷百姓入雁門關內,君卻留了下來,何也?”
莫含也在打量邵勳這個人,聞言回過了神來,沉默不語。
盧諶、張賓二人一左一右,坐在邵勳身後,對視一眼,感覺此人有點意思。
“奉劉幷州之命留在繁畤。”良久之後,莫含答道。
“拓跋猗盧任你爲左將軍,非常信重,怕是不想走吧?”邵勳嘴角含笑,輕聲問道。
莫含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只嘆了口氣:“大王說得也沒錯。昔年我以行商起家,交通各部,還結識了先公(拓跋猗盧),情誼甚篤。劉幷州謂我熟悉鮮卑內情,故闢爲從事中郎,遷民之時,劉公囑咐我留下來,以便聯絡鮮卑。先公聞之,請我入朝爲官,遂行。我家幾代人做草原和中原買賣,泰半家業都在陘北,確實也捨不得走。”
“你倒是坦誠。”邵勳笑道:“昨日斥候來報,你家莊園修得跟城池一般,竟開有三座城門。城頭之上,壯勇荷戈,健婦操刀,便連那老人少年,都能開弓射箭,這產業治得好啊。”
“若非如此,如何能在陘北自保?”莫含倒也不迴避他家的莊園。
那座城名莫含壁,聽名字就知道是一座小而堅的城池,位於桑乾水東岸(今應縣義井鄉)。不在大軍行軍路線上,不然邵勳還想順道參觀一下呢。
莫家是典型的邊塞豪族,武力自保,商業致富,在晉、代之間左右逢源,劉琨、拓跋猗盧都想讓他來當官,前者是想要箇中間人,後者是統戰地方豪族,另外確實也乏人才,故重用之——拓跋猗盧時代,莫含位次於衛操、衛雄、姬澹、範班、段繁等漢人或漢化胡人,但他的建議也經常被採納。
“今次前來,可是爲賀傉帶話?”邵勳問道:“我大軍已自新平北上,不覺得晚了嗎?”
說話間,不遠處的大道上車馬如龍、軍士如雨。
幾萬人的行軍場面,非親眼所見難以想象,登高望遠之時,滿足感油然而生,彷彿天下盡在我手。
莫含不自覺地瞟了一眼。
他第一次見到邵兵的模樣,說實話挺震撼的,比當年司馬騰、劉琨的兵強多了。或許,也只有這樣充滿自信的強兵,纔敢對着稱雄草原的拓跋鮮卑大打出手吧。
中原殺出來的勝利者,真的很自信。
“大王此言差矣。”莫含清了清嗓子,道:“擊敗代王(拓跋賀傉),只會令拓跋翳槐漁翁得利,何苦呢?大王既已得陘北五縣之地,想必急着移民實邊,教化羣胡,此非一朝一夕之功。若再貪功冒進,折損將兵不說,東木根山或將爲翳槐所得。屆時其號令諸部,成爲共主,豈不比現在還麻煩?”
邵勳不置可否,吩咐親軍督黃正取來地圖,說道:“不得平城,陘北諸縣便始終無法安定。陘北不安,雁門、岢嵐不安,我亦寢食難安。”
“大王這是一定要取平城?”莫含皺眉道。
“不如你告訴我,祁夫人到底怎麼想的。”邵勳說道:“如今這個情形,若不付出點什麼,一言以退兵,徒惹人發笑。”
莫含心中一動。
樑王這話說得有意思啊,仔細想想,似乎不無借力打力的空間。
“大王若能稍緩進兵,待我主北上擊敗賀蘭藹頭後,願將平城獻予大王,自回東木根山收拾舊部。”莫含說道:“大王若揮師急忙進,我主被迫抽兵迎戰,勝負先不論,卻給了賀蘭藹頭攻城略地、拉攏諸部的良機,豈非與大王之願相悖?”
邵勳聞言沉思。
他很清楚,莫含這廝是在離間樑、王、賀蘭三方聯盟,而這三方事實上也各懷鬼胎。
烏桓王氏雖然有小心思,有自己的利益,但整體還可控,他們也非常想要拿下平城,與代郡、廣寧連成一片,以爲自己的存身之基——這其實已經比當年烏桓王庫賢的地盤還大了。
而按照戰前王豐開出的條件,他們願獻代郡、廣寧,以求復國。
這是什麼意思?他們想全有拓跋鮮卑的地盤,包括盛樂、平城南北二都在內,爲此可以捨棄代郡、廣寧。
但這是邵勳希望得到的結果嗎?當然不是。
他的最高戰略目標是將防線構築到陰山一帶,並在陰山以北建立傀儡政權,永久分裂鮮卑。爲此,他對王氏、賀蘭氏都只是利用,並不是真心幫助他們。
如果一時完不成最高目標,那麼他會審視戰局,靈活調整。
基於這個思路,考慮到賀蘭藹頭的進展着實有些迅猛,或許真的應該調整一下了?
莫含見邵勳在思考,心下鬆了口氣。
祁夫人所言無差,邵勳絕對不願意看到賀蘭藹頭、拓跋翳槐這對舅甥的實力日漸壯大。他對烏桓王氏也不過是利用而已,如果局勢沒朝他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他一定會調整戰略,屆時最慘的不是他們母子,也不是翳槐、賀蘭藹頭,而是王氏和什翼犍——他們可能什麼都得不到,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在陘北及平城立國,但國中大權悉操於邵勳之手。
“此事我再思量下。”邵勳擺了擺手,說道。
黃正會意,起身請莫含離開。
莫含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大王。”見莫含背影遠去,張賓立刻說道:“祁氏必不願獻平城,此乃緩兵之計。”
邵勳微微頷首。
平城是代國南都,有一定的政治意義。祁氏母子回師之後,沒有直趨東木根山,而是前來平城,其間是有原因的——平城不守,威望更損,叛離的部族就更多。
按照莫含的說法,祁氏母子打贏賀蘭藹頭之後,就會獻出平城,簡直是瞎扯淡,因爲這是政治自殺。
“大王若苦惱翳槐勢起,僕有一計。”盧諶突然說道。
“講。”邵勳有些驚訝,先獻計的竟然不是張賓。
盧諶起身,先行一禮,面色有些激動。
只見他攤開一份地圖,說道:“賀蘭藹頭已領國中精銳東行,這會應在東木根山西北,招降諸部,可能還要與諸部大人會盟。大王不妨揀選精銳,自馬邑向北,穿越漢雁門舊地,直趨盛樂。翳槐所部,乃藹頭四方糾集而來,人心未附,根基淺浮,一旦遇襲,未必就真的願意死戰。若再打出什翼犍之旗號,或還能瓦解部分人心。”
邵勳沉默,沒有說什麼。
盧諶此計過於想當然了,而且即便真要實施,現在也並非良機,只能作爲備選方案。
“大王,此時更宜北行。”張賓說道:“若連平城都未下,沒幾個人願意來投的,況且公然背盟,傷損名聲,縱得一時之利,長久則後患無窮。”
盧諶聞言,臉色微紅。
“北上,不要停!”邵勳思慮片刻之後,便排除各種干擾,做出了最終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