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諸路
董武又一次看到了俟伏侯,頓時譏笑不已:“你個狗東西怎麼又出來了?”
俟伏侯身後跟着一大羣人,有二十餘家族子弟,另有數十護兵,林林總總約百人,聲勢還是很大的。
聽到董武的話,他直接懟道:“月前樑王遣使而至,請我至晉陽共商國是,怎麼,就你去得,我去不得?我好歹也有三四萬部衆,卻不比你少多少。”
董武哈哈大笑,並不說話。
俟伏侯臉有些掛不住,對他怒目而視。
去不去晉陽,對他而言就不是個事。
不去,心裡空落落的。尤其是巴人、羌人、氐人、匈奴酋豪紛紛前往,而他一個人坐在家中,總覺得晉陽那邊在策劃針對他的陰謀。
雖說去了也不一定有什麼好處,但至少可以第一時間瞭解情況,不用經受那種折磨。
“我知你對大王不滿,但你去了晉陽,卻是爲大王增添了一份力。”董武笑得樂不可支:“有趣!有趣!正月還對大王出言不遜、一輩子對大王牢騷滿腹的人,卻去晉陽爲大王搖旗吶喊,哈哈哈!荒謬,荒謬啊!世間之事怎會如此神奇?”
只要人去了,站在那,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對面就會把你當做搶食的對手。
你怎麼辦?你能怎麼辦?
大勢就是這樣的,不以個人意志爲轉移,每個人都被時代裹挾着,身不由己。
“我信不過你董武,怕你進讒言。”俟伏侯冷哼一聲,直接走了。
其實,前些時日他想起了正旦那天吃的胡炮肉。感覺此番若不去,他就是那肉,其他人則坐於席上,分食他的肉,這是無法接受的。
“狗一般的東西。”董武啐了一口,然後招呼跟在身後的親隨們,呼嘯北上。
……
冀州陸澤鎮。
在軍中沒混出什麼名堂的劉賀度,終於回家繼承家業了。
他現在是陸澤鎮將,掌管着二萬胡漢百姓。
老陸澤鎮還有二萬餘人,卻被他父親劉曷柱帶去了常山,和他沒關係了——將來也不太可能傳給他。
這輩子,好像一眼看到頭了:當個鎮將,無聊又無趣,有仗打時上陣,沒仗打時在軍鎮地域範圍內打獵聽曲。
晉陽論道是難得的有趣之事,他非常願意去湊湊熱鬧,況且樑王已經下令了,父親也從常山那邊派人過來知會了一聲,父子二人需得同至晉陽。
與董武、俟伏侯之類勉強擠進或還沒登堂入室的人不同,上黨劉氏已然是國朝有數的大族,實力強勁,牛羊衆多,地盤也很大,無奈名氣、地位還是有點差,他們需要的不是官位,而是地位——更直白點說,需要與實力相匹配的政治地位。
“之前狐娘嫁給孫文紀,皆言佳緣,我卻不以爲然。”離開陸澤鎮之後,劉賀度與幕僚們邊走邊談:“太原孫氏不過三四百莊客,孫文紀更是飢一頓飽一頓,他有什麼?狐孃家裡牛羊被野,騎士如雨。樑王討伐匈奴,上黨鐵騎無役不與,多少兒郎戰死沙場,功不可謂不大矣,爲何在世人眼中還不如孫氏?不一樣了,天下已然大變,有些人卻還活在過去,我就不信數萬騎血戰之勇還比不上孫氏那點微末之功。”
幕僚們聽了盡皆苦笑。
這就是矛盾所在。
太原孫氏確實敗落了,沒實力了,而今僅僅只有祖上傳下來的門第,但不妨礙他們看不起實力是其幾十倍的上黨劉氏。
其實也不是完全看不起,只不過沒來得及轉過彎來罷了。
自諸王混戰以來,一切變得太快了,很多人沒來得及反應。
樑王召集衆人赴晉陽論道,或許是對過去二十年的一種總結。
……
韓氏取來了官服,服侍馮八尺穿上,又親手爲他戴上了貂蟬冠。
馮八尺照了照銅鏡,覺得各種彆扭,恨不得現在就脫下來,等快到晉陽時再穿上。
“大王所賜,勿要輕慢。”韓氏柔聲說道:“你穿着官服在那,便代表着大王的臉面。晉陽論道之後,更不能再似以前那般隨性了。”
“我又不是士人,管那麼多作甚。”馮八尺哀嘆道。
“夫君,過了五月,或許就不一樣了。”韓氏認真說道。
“有何不一樣?”馮八尺愣道。
“樑王以武功稱雄,武人便是其基石。此番論道,我看便是要逼迫士人承認兵家子的地位。”韓氏說道:“遠的不說,十餘年前,士人提起兵家子時是一副什麼嘴臉?便是現在,依然多有瞧不起。”
想到這裡,心神有些黯然。
她也是士人,真瞧得起自家丈夫嗎?
自己騙自己沒意思,她確實瞧不起。只不過這世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現在要想舒舒服服地活着,只能依靠丈夫,並希望丈夫的地位越來越高,不再因爲兵家子的身份而被人歧視,那樣她走出去也有臉面。
“瞧不起武人,一刀斬了便是。”馮八尺有些不高興。
“若世間之事,都靠打打殺殺倒簡單了。”韓氏輕輕嘆了口氣,開始爲丈夫準備路上的吃食。
部曲則牽來了馬匹,並一一檢查器械。
馮八尺很快告別妻兒,來到了院中。翻身上馬之後,迎着朝陽,疾馳而去。 韓氏站在門口靜靜看着。
作爲亂世中的女人,她的有些認識甚至比男人還深刻。
兵家子已然崛起,有些人還不願承認,經歷這一遭,應該不想承認都不行了吧。
……
“夫君,樑奴都九歲了,該帶他出去見見世面了。”桌案之前,邵勳正在翻閱王惠風寫給他的策抄,庾文君跪坐到他身邊,輕聲說道:“金刀、獾郎都已經執掌一地,念柳、虎頭也去了平城,所獲良多。”
邵勳看了妻子一眼,臉上滿是企盼的表情。
“夫君你答應過我的,將來樑奴——”庾文君又道。
“答應什麼了?”邵勳有些懵。
庾文君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眼神也有了變化,隱隱有些失望乃至絕望。
臥槽!邵勳想起來了。
這——我只是說樑奴將來定能繼承我的志向啊,你怎麼理解的?
難道庾文君把那句話當成了承諾?樑奴將來會當王太子乃至太子?不會吧?
這個時候,邵勳也意識到了,可能、也許、好像玩文字遊戲沒用,人家就是當真了。
“也是!”邵勳清了清嗓子,說道:“樑奴九歲了,確實該隨我去晉陽看看。”
說罷,輕輕把妻子抱入懷中,道:“樑奴乃嫡長子,我素來歡喜,怎會不帶他去呢?”
“真的?”庾文君吸了吸鼻子,問道。
“真的。”邵勳笑道:“嫡長子定然傾注我最多心血,一定會悉心教導。”
庾文君眼底的恐懼之意這才消散,輕聲道:“將來——”
“將來什麼?”邵勳問道。
“沒什麼。”庾文君低着頭,說道:“父親近來多病,兄長亦遠在徐州,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你教的那些事,我都在反覆揣摩,有時候不得要領,急得想哭。”
“年幼時在辟雍,外間兵荒馬亂,我經常嚇得睡不着覺。每次聽到你打勝仗了,心中就倍感安慰。”
“嫁給你後,我慢慢告誡自己,不要當妒婦,不要當妒婦。你經常出征,我要能幫上忙,別讓你分心。”
說到這裡,庾文君用略帶哀求的眼神看向邵勳,什麼都沒說,又好像說了很多。
縱然鐵石心腸,在聽到這番話後,邵勳也有些觸動,他輕輕撫着妻子的臉,嘆道:“何須如此?我這一身本事,當然會傳給樑奴。之前是因爲他太小了,賢妻勿要憂心。”
“嗯。”庾文君應了一聲,然後緊緊抱住邵勳,呢喃道:“我會學的。不會的我都在請教惠風,真的,我一直在學。”
好好安慰了一番妻子後,邵勳出了昭德殿。
外頭陽光正好,他的心情卻沒那麼美麗。
隨着開始培養長子和次子,他的迴旋空間好像越來越小了。總有一天,他要面臨攤牌的局面。
不過也怪不了庾文君。
晉陽論道之事,如果哪個王子不在場,可能真的失色不少。
老大金刀十八歲、老二獾郎十六歲、老三念柳十四歲、老四虎頭十一歲、老五春郎十歲、老六樑奴九歲、老七鬥牛九歲……
本來只打算帶十歲以上兒子的,現在沒辦法,嫡長子要帶過去。
裴靈雁生的老七算是搭上了順風車,一併帶去。
想了想後,一咬牙,把羊獻容爲他生的老八阿冠(八歲)也帶上。
沒別的意思,就是讓他們見見世面而已。
寒食節過後,邵勳帶着親軍、黃頭軍二營、銀槍左右二營、兩千餘飛騎尉,在大羣官員、幕僚的簇擁下,啓程離開平陽,北上西河郡,再經秀容、樓煩等地,於四月下旬抵達了晉陽。
此時的晉陽,人山人海,北方諸州有名望的士人、鎮將、酋豪、官員悉集於此。基本能來的都來了,不能來的也派了子弟代往。
四月底,就連代國及幽州段部鮮卑都派了人抵達晉陽。
毫無疑問,這些人代表了北地諸路勢力,是迄今爲止的主導力量。
他們形成的決議、做出的決定,將通行整個北方,無論你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