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國苑那邊如何了?”邵勳站在院子裡,隨口問道。
“昨日快馬來報,春播已然開始。”王次子獾郎(邵珪)畢恭畢敬道。
“可是馬耕?”
“正是。”提起這事,邵珪談興濃了起來,道:“兒依照阿爺所示之法,揀選健壯挽馬三百匹,在河畔平地上犁田,較之牛耕快了兩三倍。雖耕得較淺,但苑中百姓皆言足矣。”
“種的什麼?”
“粟、麥、穄、豆皆有。”
“收成如何?”
“麥最高,上中下田合起來,一畝可收二斛有餘。”
“到底餘多少?”
邵珪想了想,道:“二三鬥吧。”
“到底二斗還是三鬥?”邵勳不悅道:“差一斗,可不少呢。而今一斗麥,拿去洛陽南市,可售賣三十錢,還是新鑄的永嘉通寶,若換成吳蜀舊錢,則無算。你可知,農戶去墟市上賣些春韭、園葵,一次也只能得十錢八錢?”
邵珪赧然。
“哼!”邵勳冷哼一聲,道:“此必下僚上報,非汝親身點驗。”
說到這裡,拿手指戳了戳二子的額頭,道:“一天天不知道在幹什麼。嫌髒?嫌累?有些事可藉手他人,有些則不可。爲父少時便躬耕,你祖父祖母年近七十還在種菜,你就一點沾不得手?哪那麼嬌氣?”
“阿爺,春播時我也躬耕的。”邵珪低頭說道。
邵勳無語,氣哼哼地坐到了樹下的石几旁。
恰在此時,盧薰端着兩碗水引餅過來了,道:“午時了,先吃飯。”
邵勳聞着熟悉的香氣,又看着盧薰鬢角微微的白髮,心中一軟,便不再罵了,對兒子努了努嘴,道:“坐下吃吧。”
邵珪應了一聲,坐到石几另一端,待邵勳動筷之後,才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邵勳一副軍中吃飯速度,風捲殘雲之後,碗筷一推,自有親兵上前收走。
“薰娘,坐我身邊。”邵勳說道。
盧薰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了下來。
邵珪低頭吃飯,同時暗暗鬆了口氣。
“這麼多年,還記得當年流華院的水引餅。”邵勳感慨道。
盧薰也憶起了當年之事,臉微微有些紅。
三十多歲的女人,無兒無女,縱有些錢財,亦孤苦無依,一度想過過繼的嗣子是否能盡孝,爲她養老。
彼時世道很亂逃到廣成澤之後,稍得喘息。但家令輕視她,中飽私囊,貪污莊產,家將亦隱有不軌之心,讓她心驚肉跳。
這一切都是世道變亂、人心喪壞,再加上她無子嗣的結果。
一咬牙,想着便宜別人不如便宜了邵勳。
他覬覦她的美色覬覦范陽王征討河北時擄掠回來的巨量家財。
她貪圖他的保護,期望能安安穩穩過日子,不再擔驚受怕。
正所謂各取所需,半推半就。
最後中產得子,喜不自勝。
當她把獾郎抱在懷中的那一刻,淚水止不住流下來,這個兒子就是她的命根子,以至於被男人罵她“慈母多敗兒”。
今天孩兒被罵,她又有些難受,忍不住便想勸解。
男人現在位高權重,每一年威風都在漸長,好在他還念舊情……
邵珪也吃完了,親兵將碗筷收走,又擦了擦石几,奉上茶湯。
邵勳端起碗漱了漱口,然後說道:“你還是回左國苑吧,本還想讓你當個縣令,長長見識我看還是算了。”
上林苑、左國苑之類地域不小,達不到一個縣,但也有幾個鄉那麼大。其中亦有民戶,比如上林苑就有千餘戶百姓,左國苑也差不多。
但苑、縣的“生態”終究不一樣。
苑裡面都是原子化的民戶,與明清社會類似。
縣裡面可是有士族、豪強的,非原子化社會。
能治理一苑,只能說基礎本事過關了。
但要治理一縣,需要更全面的能力。
二郎還得再歷練。
同時也有些嘆氣,第二代終究不一樣了。
他種過地、當過兵奴,經歷過屍橫遍野的戰場,面對過鋪天蓋地的箭矢,臥過冰吃過雪,殺人不眨眼,能拿人頭把玩,可與士人扯皮。
第二代從小錦衣玉食,生活環境不一樣了,人生經歷也不一樣,父子間終究有代溝,有時候他也在想,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了。
或許,歷朝歷代的二代天子差不多也是這個樣。
他們也不是生來知之,也犯過錯,也被開國天子打罵過,也是通過不斷歷事、不斷學習、改正錯誤後才慢慢成長起來的。
史書上不會記載他們年輕時吃癟被罵的事,只會記載其登基後的舉措,之前頂多一筆帶過,比如“少聰慧”之類。
人是會成長的,人是會變的,不能因爲他們此時的不足而全盤否定,還得再多觀察觀察。
想到這裡,邵勳語氣緩了緩,道:“推行馬耕之法時可有所得?”
“有。”獾郎見母親用鼓勵的眼神看向他,心下大定,道:“有馬糞落於田,胡人皆言馬糞傷地,兒便讓人在馬股後套上一兜,收集馬糞。”
“還有便如父親所說,羣牛前加一匹或兩匹馬,能讓耕田快不少。牛太懶了,被馬帶着,被迫加快腳步,賣力耕田。”
這就是卷!牛太懶了,明明還有餘力,但就是慢悠悠,不願耕田,前面加一匹馬後,牛被迫捲了起來,效率提高很多。
“還有什麼?”邵勳問道。
“兒在苑中,定下規矩,春社、寒食、端午、秋社、重陽、冬至、臘日、正旦諸節,無論胡漢,皆要過節。”邵珪說道:“而今匈奴、雜胡已然有所改變,慢慢變得像中夏子民了。”
“怕是相互影響的吧?”邵勳說道。
“父親說得是。”邵珪說道:“漢民學匈奴,匈奴學漢民,然天下諸郡,便是漢民,風俗也不一樣。”
“你有這個認識,倒也不錯。”邵勳點頭道:“今年開始,你與岢嵐、西河二郡及單于都護府多多接洽。牛耕也好、馬耕也罷,總之多多傳授,想方設法讓他們定居下來。而今諸部還多有遊耕、遊牧現象,此不利於其沐浴王化,你多費點心思,別再整天窩在左國城了。單于都護府那邊,你掛個從事中郎銜。”
“是。”邵珪連忙應道。
“左國苑可稍稍擴大一些,其地草木茂盛,漢時便出良馬,匈奴時亦有牧官。”邵勳又道:“我有意在此設一牧場,培育耕牛、耕馬、挽馬,你儘快找好地方。”
“是。”
邵勳想了想,暫時沒什麼可交代的了,遂不再多言。
“大王。”盧薰輕聲說道:“小禾已在平原找了一處莊宅,流華院還回來了,不如——”
“流華院太大了。”邵勳說道:“以獾郎的官職,只能佔田二十二頃。”
“流華院又不在樑國。”盧薰說道:“無妨的。”
“話是這麼說,但終究不美。”邵勳沉吟道。
兒子們漸漸長大辦差了,要養幕僚、門客、護兵,如果成婚了,還有一大家子。
依照這年頭自己貼錢上班的尿性,花費可不是什麼小數目,靠那點俸祿是養不起的,也治理不好轄下區域,因爲官制就很不健全,財政更不健康。
簡單來說家裡沒有礦就別當官,因爲你養不起手底下的人。
而不當官,家裡很難有礦。
有的人家裡有礦,但不夠多,於是需要整個家族支持,相對應的,你要提攜整個家族。
這是中古特色,不可不嘗。
盧薰說的沒有錯,在朝廷收入豐盈,能養活更多官員、健全官制之前,你就只能靠自己貼錢養人,爲朝廷彌補制度上的缺陷。
獾郎以前在左國苑,自收自支,這個問題不大,但如果與西河、岢嵐二郡及單于都護府產生交集,花費激增。
“獾郎尚未成家。流華院就交給少府吧,我讓少府開支一些。”邵勳說道。
“這樣也好。”盧薰點了點頭,說道。
“獾郎,在京陪你母親幾日,隨後就回左國苑。若要遠行,帶足護兵。”說着說着,邵勳忍不住問道:“左國苑丁壯,你可操練過?”
“練過。”邵珪回道:“每年練三十日。”
“除此之外呢?”
“幽州突騎尚有百人,他們自行操練。”
“裝具可全?”
“人鎧、馬甲、弓槊皆全。”
“你又不是不會騎馬射箭,要帶着他們練,別總靠舅家。”邵勳語重心長道:“舅舅送給你的東西,就是你的,你不和他們一起練,以後聽誰的?這百人的家眷,都接去離石吧,給他們分地。”
“是。”
“回去吧。”邵勳擺了擺手,道。
邵珪行禮告退。
“方纔你嚇着獾郎了。”盧薰抱怨道。
邵勳無奈道:“我交給他的是正經差事,我平生所重三事之一,你卻……真真慈母多敗兒!”
“我只有兒子了……”盧薰幽幽道。
邵勳想說什麼,卻無言以對。
當年讓他急色不已的美人,漸漸老去,不復舊日容顏。
現在的他,確實更多地被新鮮嬌嫩的肉體所吸引。
他的良心不多,但還是有一點的。
薰娘曾經給他帶來過無與倫比的快樂,至今仍很喜歡吃她做的飯菜。
他輕輕抓住她的手,道:“陪我走走。”
“開國之後,我要巡視南北,讓天下黎元知道已有新君。”邵勳說道:“到時候我們去廣成澤流華院看看。當年我第一次去流華院,吃了你做的飯,時至今日,記憶猶新。”
“當年花奴帶着你來,我嚇了一跳。”盧薰捂嘴而笑,道:“眼睛亮得跟夜裡的貓似的,老是偷偷看我。我那時候差點後悔了,哪來的粗鄙武夫。”
“哪有那回事……”邵勳尷尬道。
盧薰不答,只輕輕挽住他的手,擡頭看了看天,道:“今日天色真好。舊日廣成澤的長堤上,我就是抱着襁褓中的獾郎,走啊走啊。一眨眼,他都長大了。他第一次喚你阿爺的時候,你笑得合不攏嘴……”
聽着女人輕柔的話語,邵勳也起了些許追憶。
良久之後,他輕輕嘆了口氣。
他殺人如麻,面善心黑,但也有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