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嘉四年(310)三月十八日,陳侯治兵於陳縣西郊,士族相儀。陳侯御華蓋,親令金鼓之節。”
“銀槍陳於南,義從、世族兵陳於北,各擊金鼓,以爲節度。”
“有偃月魚鱗之陣,飛龍騰蛇之變,凡十餘法。”
“槍弓刀牌、劍槊戟棓,週迴轉易,以相避就。”
“陳畢,南北二軍皆鳴鼓角,衆盡大噪。”
“步騎進退以相拒擊,南捷北敗。”
“噫!北軍有諸族之騎軍,亦潰不成軍。南軍追亡逐北,以爲盛觀。”
“講武畢,各鳴金鉦,諸軍重整以爲常,皆坐。”
“陳侯策馬閱兵,將士起立,皆山呼‘萬勝’,諸族之兵亦噪之焉。”
侯府左常侍胡毋輔之伏在案几上,已寫完一篇“通稿”,頗有運動會報道員的風采。
當然,這不是真的通稿,只是一種記錄。
古來修史,一般是後朝修前朝,史官們寫史的依據便是前朝遺留下來的各種材料。
有關帝王的,一般依據當朝實錄或起居注之類。
有關諸侯的,則有史官專門採訪,即便戰亂年代亦如是——後梁陳留郡王葛從周晚年老退在家,就有史官上門,讓他回憶這一生的經歷,並挑重點記下。
此時不如唐宋時重視治史,所以不一定會有史官來記錄這件事。
但胡毋輔之寫下的這些材料還是很有價值的,後世治史之時,如果有哪個史官對此感興趣,就有可能寫上一筆——難得他這次記得比較正經,沒有太多誇張之處。
閱兵之後,自然是全軍大酺。
銀槍軍、義從軍兒郎跟着邵勳在豫州走了這麼一大圈,好酒好肉吃了不少,別提多爽了。
此次大酺,不再是荀公子買單,而是由來自豫州諸郡的數十家士族集體買單。
河南物產豐富,吃的東西自然也豐富。
“我自鄢陵入陽夏,端地一副好風景。”邵勳夾起一塊雞肉,道:“謝公經營得力啊。”
謝裒(pou)聞言沒說什麼,只擡了擡眼皮,道:“不知陳侯看到了什麼風景?”
“雞犬散墟落,桑榆蔭遠田。”邵勳說道。
謝裒擡起頭,仔細端詳了一下邵勳,笑道:“不想君侯竟是雅人。”
說罷,舉起酒觴致意。
邵勳心中有淡淡的不爽,不過還是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陽夏謝氏,不算什麼大士族。
謝鯤、謝裒、謝廣三兄弟的父親謝衡乃國子祭酒,祖父謝纘爲典農中郎將,都不是什麼手握重權的高官。
謝鯤娶妻中山劉氏(劉琨的侄女)。
劉琨是中山靖王之後,在國朝其實已經有些沒落,但因爲是“老錢”家族的一員,名望猶在。謝鯤娶妻劉氏,明顯是想得到舊族的認可,打入這個圈子。
效果只能說還行,至少謝鯤有資格跟王敦說上話,甚至成爲朋友了。
但也就到這個地步了。
謝鯤表面上和王敦稱兄道弟,有時候還得到王衍的讚譽,但王家這種舊族核心成員會真心看得起你嗎?關鍵時刻會拉你一把嗎?
說難聽點,在王衍眼裡,謝鯤、謝裒這種中等士族成員算個雞兒,還不如邵勳這種舞刀弄槍的人呢,至少他讓老壁燈又愛又恨,經常令老王血壓飆升,又讓他感動得不行。
謝氏兄弟行嗎?他們不行。
謝家唯一的破局之策,就是南渡。
都是北方士族衣冠南渡,但歷史上有“早渡士人”和“晚渡士人”的說法,早渡早佔坑,晚渡連蘿蔔坑都沒了。
衣冠南渡是一次難得的洗牌機會,可以拿捏晚來的老錢家族,然後與他們聯姻,擡高門第,再加上早渡所佔得的蘿蔔坑,階級躍升就完成了。
留在北方的話,機會寥寥,你看看謝鯤在司馬越幕府混得如何?哦,他已經決意南渡了,因爲不看好司馬越幕府的前途,同時對北方局勢十分憂慮。
邵勳吃不準謝氏家族的其他成員會不會南渡,至少到目前爲止,謝裒、謝廣兄弟還沒走,或許還在觀望吧。
愛走不走,老子不慣着你們!
邵勳又看向陽夏袁氏的代表袁衝。
袁氏這一支可追溯到漢司徒袁滂。
袁滂之子袁渙先投袁術,再投曹操,混得還行。
袁渙之子袁準在武帝時期任給事中,準子袁衝曾爲光祿勳,現在已丟官在家。
袁氏到現在雖然混得還行,但頹勢已然顯現。
這一代,袁衝的堂姐(伯父袁侃之女)嫁給了羽林右監荀頵(荀彧曾孫),生子荀崧。
但荀氏家族大着呢,遠近親疏地位截然不同,荀彧這一支過得並不怎麼樣。
袁氏、荀氏這次老錢家族的聯姻,只能說是互相抱團取暖罷了。
待到袁氏下一代,怕不是隻能淪落到與謝氏以及隔壁的殷氏聯姻了。
“袁公有禮了。”邵勳舉着酒碗,道:“來時路上,在袁公府上小憩,但見苗稼滋潤,牛驢皆肥。他日定要向袁公請教。”
“好說,好說。”袁衝資歷老,但並不擺架子,在風雲詭譎的朝堂政爭中敗下陣來的他現在十分明白武力的重要性,只聽他說道:“吾家還有茶樹,剛剛採摘,君侯若有暇,或可移步品嚐一番。”
“哦?河南亦產茶?”邵勳訝然道。
“休說河南了,便是關中亦產茶。”袁衝笑道:“每年二月種茶,每坑種六七十顆子。三年後,每棵收茶八兩,每畝計二百四十棵,計收茶一百二十斤。”
“看來袁公精於此道。”邵勳肅然起敬。
對談玄的人,他一向不怎麼感冒。但袁衝這種對茶樹種植、產量門清的人,卻值得他尊敬,最喜歡這種腳踏實地的人了。
“賦閒在家,垂垂老矣,也就這點喜好了。”袁衝自嘲一笑,說道。
“袁公正值盛年,緣何言老?”邵勳故作不悅,道:“待到此間事了,定與袁公好好親近親近。”
袁衝心下暗喜,但臉上卻是一片雲淡風輕,道:“陳侯名滿洛陽,正要請教一番。”
“好,就這麼說定了。”邵勳遙舉酒碗,一飲而盡。
袁衝亦一飲而盡。
不管多麼看不起新貴暴發戶,在家族頹勢盡顯、日漸衰敗的情況下,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
老錢家族也難啊。
今日這般扭扭捏捏與陳侯相交,落在其他士人眼中,說不定就要被嘲笑了。
袁衝彷彿已經聽到有些人背地裡議論袁家不要臉,攀附新貴,還是個沒出身的武夫新貴。
思及此處,臉已有些紅。還好飲了酒,別人看不出來,不然真是沒臉待在此處了。
“素聞陽夏何氏乃開國元勳之後,今日緣何未見何氏俊異?”與袁衝飲完酒後,邵勳掃了一圈,驚訝問道。
酒宴上爲之一靜,沒人說話。
陽夏何氏乃國朝高門貴第,何曾是開國時僅有的幾個封公的人之一。
子孫奢靡無度,不可一世,“日食萬錢”乃至“日食二萬錢”,令人咋舌。
去年,東海王司馬越回京後,在天子面前抓走了何綏,殺之。
何綏之兄何嵩,爲弟弟收屍後,曾經痛哭,前陣子病逝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
綏弟何機,性子矜傲,曾經凌辱門第較低的陽夏謝氏,令謝鯤等人上門拜謁。別人勸誡,他根本不聽,囂張得很。
機弟羨,既驕且吝,陵駕人物,做官做得天怒人怨,在老家陽夏也搞得到處是仇人。
這樣一個家族,純純陽夏一霸,又怎麼可能看得起邵勳,又怎麼可能聽他的號令?
盧志咳嗽了一下,道:“君侯,僕在項縣,曾有人檢舉何氏不法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盧志身上。
這人是真的狠啊!
聽聞在鄴府之時,搞死陸機兄弟就有他一份。這會到了豫州,又想弄死何氏兄弟?
邵勳沒有說話,食指在案几上輕敲着。
陳郡五縣,除了陽夏何、袁、謝三個世家外,就沒什麼正兒八經的士族了。
這也是他打算把陳郡經營成基本盤的主要原因。
東行以來,潁川諸族皆服,更是死了潁陽亭侯荀顯。
沒想到啊沒想到,荀顯之死還不足以警示衆人麼?
不,其實已經讓不少人害怕了。
至少,陳郡袁氏在刻意討好他。
謝氏表面端着架子,實則慌得一比,因爲謝裒來了。
何氏在作死麼?只能說,蠢無藥醫也。
“查!一查到底,誰都不準包庇!”邵勳下定了決心,道:“若有誰知道何氏種種不法情狀的,速速出首相告。知情不報者,以同犯論處。”
說這話時,他看向了陽夏謝氏、袁氏、長平殷氏、譙縣夏侯氏、南頓應氏等周邊幾個縣的士族代表。
衆人紛紛低頭。
誰都知道,陳侯打算拿何家開刀了。
陳郡是他的封國,理論上來說,此郡已經完全可以稱爲陳國了,就像魯郡公賈氏的魯國一樣。
陳國之內,斷不允許有反對他的人存在。
何氏如此不給面子,當真有取死之道。
另外,衆人對搞死何家也沒太大的意見,原因無他,何家太目中無人了。
尤其是同在陽夏的謝氏,就因爲門第比何家低,每年都要上門拜謁,簡直就是羞辱。
袁家也受過何家不少氣。
把何機、何羨兄弟搞死,或許會有人不忍,甚至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拍手稱快的人絕不在少數。
有些腦瓜子轉得快的人,已經在思考能不能趁機撈點好處了。
何家太富了,財貨、田地、商鋪、部曲衆多,若能分一杯羹,那就再好不過了。
邵勳看着他們臉上的表情,心中冷笑。
貪婪之輩何其多也!
何家的田地、部曲,他不可能給外人。
他招了招手。
唐劍會意,把頭湊了過來。
“你遣人去一下洛陽,從禁軍中招募三百好手。”邵勳附耳說道:“再派人去忠武軍、牙門軍中,募三百人。和他們說清楚,可舉家搬來陽夏當府兵,人給田百五十畝、部曲三戶,衣甲、馬匹、器械我來給。”
“諾。”唐劍低聲應道,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