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風雪如晦,內間暖意洋洋。
王敦扒了衣服,讓侍婢上了一碗冷飯,再端上了一小壇酒。
圈子裡的人都知道,服散以後,熱毒上涌,一定要及時行散。不然的話,則“五毒攻心”、“非死即殘”。
行散的方式很多。
有走路行散。但這裡有個風險,即走路行散時神志未必清醒,可能還會因燥熱而脫衣,所以魏晉時代經常有士人在大街上裸奔,你以爲他行爲藝術,發泄心中苦悶,但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在行散?
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唐代。但那會沒人吃五石散了,因爲人們發現這玩意對身體有害,削弱身體機能、摧殘智商、降低生育能力等等,害處很多,所以唐代的行散就真的只是一種習慣而已,曰“散步”。
王敦行散的方式不靠散步,主要是脫衣、喝冷酒、吃冷飯。
此時他接過冷飯後,三下五除二,直接乾掉一碗——赴宴一整個下午了,喝酒吃菜居然把肚子整餓了,也是奇怪。
吃完冷飯後,又喝起冷酒,而且是連幹兩大碗——魏晉士人喜歡飲酒,在整個歷史上都十分有名,蓋因此物既可以麻痹神經,緩解心中苦悶,同時也是行散必不可少之物。
周顗在旁邊看得眼皮直跳,忙勸道:“處仲,慢點,慢一點。”
昔年裴秀在四十八歲那年,服散後狂飲冷酒,暴斃。他真的擔心王敦就這麼背過氣去,再也醒不來。
王敦卻懶得搭理他,只問道:“散發掉了?”
“哪有那麼快?”周顗笑道。
散發完了,可就沒意思了。
何平叔(何晏)曾言:“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並覺神明開朗。”
這個“神明開朗”的具體表現是精神亢奮、氣血紅潤,周顗的藥效已經過去一半,臉色沒之前那麼紅了,但還是有點精氣勃發。
如果藥效完全過去,則會臉色蒼白,故傳聞此物有美白的功效。
周顗靜靜等着行散完畢。
突然之間,音樂聲響起。
周顗、王敦尋聲望去,卻見一羣舞姬入場表演。
旁人見周顗看得入神,輕聲道:“正中間一人,便是陶府君的愛妾,每遇貴客,都要出來獻舞,以娛酒興。”
周顗輕輕點頭,仍目不轉睛地看着。
“此女身段婀娜,你看,能反腰貼地,銜得陶士衡席上玉簪。”王敦也來了興致,放下酒後,嘖嘖稱奇。
周顗看着舞姬柔軟的身體好似一張弓彎在那裡,弓臂上還有兩座肉丘,顫顫巍巍的,頓時把持不住。
只聽“嘩啦”一聲,周顗已經起身,案几都被他帶翻了。
“伯仁,坐下。”王敦趕忙拉住他,輕聲斥道。
周顗有點清醒了,又看了兩眼舞姬,心有不甘地坐了下來。
“君意欲何爲?”王敦心中有所猜測,故意問道。
一直以來,因爲周顗才學甚高,王敦見到他時不自覺有些自卑,時間長了,心靈扭曲,嫉恨不已。
此時看到周顗出醜,快意頓生。
叫你把持不住,傻了吧?哈哈!
不過在感覺到自己褲襠內那毫無甦醒跡象的寶貝時,又暗歎一口氣,愈發嫉恨周顗了。
周顗可能還有些迷糊,聽到王敦問話,下意識答道:“欲與此女歡好。”
聲音還挺大的,客人們聽了,狂笑不止,就連主人陶侃都笑了,揮了揮手,讓俏臉通紅的愛妾退下。
周顗見衆人大笑,反應了過來,自己也笑了。
服了散就這個鳥樣,禮義廉恥全都沒了,人也變成了禽獸,老正常了——歷史上周顗與王導去別人家做客,主人家派愛妾出來唱歌,周顗便把持不住,上前拉住此女,欲當着滿堂賓客的面,與別人的愛妾發生關係,“露其醜穢,顏無怍色”,傢伙都掏出來了。
“伯仁真性情。”襄陽太守陶侃遙舉酒樽,主動解圍。
周顗知道自己孟浪了,亦舉觴回敬。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王敦看看周顗,又看看陶侃,心中惱恨。
陶侃、甘卓、周訪等人率軍平定杜弢之亂,功勳卓著。而他們曾經爭過荊州都督的位置,最後都被王敦擊敗,未能成功。
王敦當然能感受到他們若有若無的敵意,但他不在乎。
我琅琊王氏何等門第,你們再有才,也得給我憋着。
唯一讓他不滿的,就是這幾個人對周顗非常敬重,認爲他很有才能,故多有結交。
看到這樣的場景,王敦的小肚雞腸就忍不住了,暗下決心,有機會一定把你們全部弄死。
或許是爲了掩飾尷尬,席間很快談論起了剛剛收到的河北戰報。
“王彭祖系出名門,聲震北州,到頭來卻被小人算計,跌落塵埃,委實可嘆。”
“到底何人算計王彭祖?我聽說有長社棗氏的棗臺產,可真?”
“棗臺產確實背叛王彭祖了。惜哉,棗道彥(棗嵩之父棗據)美姿容、善文辭,形貌美甚,有君子之風,生的兒子卻這般熊樣,唉。”
“幫邵賊做事,誠乃助紂爲虐。”
“可憐,可嘆!”
衆人七嘴八舌,嘆息完畢後,齊齊喝了一輪酒,氣氛更加熱烈了。
酒桌上你懂的,氣氛越熱烈,說話越不正經。
不知道誰提了一句:“吾聞邵賊好人婦,他去了幽州,浚妻崔氏能保得清白不?”
“哈哈!”衆人再度大笑。
周顗也笑得合不攏嘴。
王敦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他想到了司馬脩褘,居然給邵賊生了孩子?!
要是當初死在青州就好了,省得給我丟臉。只可惜這賤婢有幾分本事,居然讓她生生穩住了局面,最後成功回到洛陽。
老實說,王敦寧願自己的妻子被賊匪擄去,也不願意她爲邵賊生子。
這事情讓他太難受了。
“邵賊得了幽州,風頭正勁,將來保不齊是要南下的,我等還是得做好準備啊。”身爲主人的陶侃引導着話題,說道。
“士衡勿憂。”許是心中有愧,周顗說道:“處仲收攏的關西流民,我已盡數安置於南郡。另有杜弢降人、巴蜀流民,皆已給其田宅,明年豐收之後,糧帛不缺,戰具齊備,定誤不了你的事。”
陶侃一聽,喜上眉梢,道:“有伯仁在,復有何憂?”
這不是誇張。
周伯仁嗜酒,也經常服散,清醒的日子不算太多。可只要他清醒着,無論多難的事情,他都能給你妥妥帖帖辦好,這就是他的能力。
所以說人是一種非常複雜的動物。
周伯仁都要在大庭廣衆之下搞人家的愛妾了,喝酒時經常好幾天不醒,但不妨礙他做好官、辦好事,雖然後來有個“三日僕射”的諢號——連續工作不超過三天。
“邵勳乃國之劇賊,須不能輕易放過。”王敦突然一拍案几,大聲道:“士衡放心,怎麼着也不會讓邵賊得意的。兵、糧、械,無論多難,都會給伱籌措齊備。你在襄陽練陸師,我去江陵治水師,伯仁在江夏籌集糧草,操練續備兵馬,早晚把南陽打下來。”
陶侃一聽,立刻起身拜謝。
他到襄陽上任不久。甫至衙署,便找人詢問之前的戰事。
受邵賊操控的沔北幕府集結了數萬丁壯,圍攻襄陽,敗退而回。
襄陽方向也出兵攻打新野,同樣被擊退。
這條戰線幾乎僵住了。
陶侃對荊州兵是很有信心的,因爲自張昌之亂以來,他們就經歷了殘酷的戰事,並非一觸即潰的烏合之衆。
王處仲帶過來平定叛亂的兵馬主要來自江州,這是整個吳地武德最充沛的江西將門集團的餘燼,由他們充作骨幹,與荊州本地將士合流,上下淬鍊一番後,便可爲強兵。
“琅琊王那邊……”有人滿懷憂慮地說道。
“擠也要擠出點錢糧器械。”王敦伸手止住了此人的話頭,道:“若不行,我自上疏討要。”
別看江東、荊州加起來超過五百萬人,但絕大多數與建鄴幕府無關,收不到錢糧、調不動人力,只能幹看着。凡事要打商量,豪族不同意,就沒有充足的糧餉、器械、兵員,這是最讓人撓頭的。
好在荊、湘二州沒江東那麼嚴重,他和周顗還是能發揮相當作用的,這可能是最大的安慰了。
“邵賊出身低微,乃竊國大盜,再讓他得意下去,我等皆無好下場。”王敦最後總結道:“好在事情並未走到無可挽回的那一步。邵賊北方尚有強敵,南北夾擊之下,一年兩年尚可,十年八年之後,定會疲敝,屆時便是機會了。”
周顗、陶侃等人暗暗點頭。
其實就是在謹守門戶、穩住陣腳的前提下,不斷騷擾河南,消耗邵賊的兵員、資糧,破壞其農桑,與北邊的匈奴互相呼應。
只可惜,壽春、徐州那邊未必有他們荊襄集團的決心,多半出工不出力,如之奈何。
但邵賊擊敗石勒、劉曜,奪取幽州,動靜可不小,甚至隱隱讓人感到恐懼。
如此,或許能讓建鄴那邊警醒一些,提供更多的資糧助力北伐。
不過——唉,算了,可能性不大。
聽聞江東那一片已經沿淮修建要塞、船塢,屯駐兵士,一副死守捱打的模樣,怎麼能指望他們大舉北伐呢?
說實話,指望那些人,還不如指望邵賊哪天死在女人肚皮上,北方內亂更靠譜。
“喝酒!”周顗不再想煩心事了,端起酒樽,勸道。
陶侃又派了一名侍妾出來獻歌:“春華誰不美,卒傷秋落時……”
歌喉婉轉,姿容俏麗。
唱着唱着,見到陶侃眼色示意,侍妾嫋嫋婷婷地來到了王敦身邊。
王敦笑着擺了擺手,一副不近女色的模樣,令人肅然起敬。
周顗卻不客氣,將侍妾抱入懷中,把玩一番後,哈哈大笑,又將此女推進另一個客人懷中,任其猥褻。
一時間,氣氛再度熱烈起來。
陶侃如同一個局外人般,靜靜注視着滿堂坐客,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要做事,先得巴結這些人,何其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