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遮月,夜色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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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貫高聲吟唱的蟲兒低沉了下來,讓這個夜晚顯得更加寂靜。
曠野之中,唯餘呼嘯的朔風,吹到人臉上時,竟然帶着幾分寒意。
拓跋六狗徘徊在樹林邊,仔細看着前方。
晚風吹拂時,那裡的蒿草有些動靜,讓一行幾人有些不安,都下意識看向拓跋六狗。
六狗沒理他們,冷峻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風越來越大,吹得馬兒都有些不安了。
六狗擡頭望天,又看看遠方。
他總覺得風中似乎夾雜了什麼奇怪的聲音,直覺告訴他,再等等,再看一看。
又一陣大風吹來,背後不遠處的桑乾水中“嘩啦”一響。
六狗扭頭望去,原來是一尾躍出水面的魚。
月色之下,魚身上淡黃色的鱗片竟然泛起了絲絲金光。
什麼?月色?
拓跋六狗再度仰頭望天,卻見烏雲突然散去,然後猛然看向河對岸,頓時呆住了。
疾風勁吹之下,蒿草盡皆伏倒。
起伏不定的原野之中,大羣手持銀槍的軍士正在披甲。
不知道是心靈感應還是怎麼着,幾名披完甲的軍士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後拿馬鞭朝這裡指指點點。
很快,後面來了幾個牽馬的騎兵,一邊與銀槍甲士交談,一邊朝這邊張望。
六狗心砰砰直跳,不安感驅使他朝其餘幾名袍澤打眼色。
衆人會意,緩緩後退,來到了栓馬的地方。
前方傳來了細碎的馬蹄聲。
拓跋六狗沒有絲毫猶豫,解開繮繩之後,翻身上馬,瞬間竄出了山林,向遠處奔逃。
身後傳來了呼喊聲和箭矢破空聲,甚至隱有落馬慘叫聲。
六狗策馬衝上一段緩坡上,扭頭看了一眼,卻見明亮的月色下,幾名晉軍騎兵正在後面狂追。
“六狗,救我!”有人伏在馬背上,哀聲呼喊着,背上還插着一根顫巍巍的羽箭。
拓跋六狗一撥馬首,直衝而下。
戰馬劇烈喘息着。
六狗從腰後抽出數支短小纖細的騎弓用箭,夾於右手手指之中,奔馳下坡之時,“嗖”地一箭飛出,然後看也不看結果,立刻調轉方向,左手抓着箭羽一抽,弓弦拉開,又是一箭飛出。
接二連三的箭矢讓追兵匆忙躲避,但他們也不是善茬,立刻還以顏色。
有人同樣抓出一把箭,握在手掌與弓梢之間,衝鋒之時,幾乎沒有停頓,一箭接一箭,來勢又快又急,差點射中六狗胯下的戰馬,並把他的一名袍澤射落馬下。
晚風之中,馬蹄聲陣陣,雙方兜着圈子,在蒿草中你來我往,人是越來越少,還有幾匹馬躺在地上痛苦地嘶鳴着。
遠處又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明亮的月光之下,竟然隱隱閃耀光輝,這是甲騎!
拓跋六狗心生退意。
這幾名烏桓遊騎都這麼難纏,更別說那些身披鐵鎧的甲騎了,他們馬力充足,一旦被其糾纏上,斷無生理。
六狗不再猶豫,當場撥轉馬首,奔向了遠處,竟連僅剩的兩名袍澤也不管了。
風越來越大,身後的呼喊咒罵聲清晰可聞,偶爾一枚箭矢從身旁掠過,更讓伏在馬背上的六狗頭皮發麻。
馬速漸漸慢了下來,當快要衝上一段起伏不定的緩坡時,馬兒的喘息已經變得非常粗重。
拓跋六狗感覺到追兵越來越近了,心下大急,狂夾馬腹。
馬兒發出了悠長高亢的嘶鳴,終於衝上了坡頂。
拓跋六狗直起身來,條件反射般做出後仰的動作,但剛做到一半,又呆住了……
山坡之下的谷地內,火把長龍一望無際,幾乎蔓延到遠方的黑暗深處。
無數步兵彷彿從地底冒出來一般,浩浩蕩蕩,快步行走於兩側。
旌旗在晚風中呼啦啦作響,佩刀與身體碰撞着,發着嘩嘩的聲響。
口令聲不斷響起,身背認旗的軍官們行走在外圍,不斷糾正着隊形,控制着行軍速度。
步兵長龍中間,馬車一輛接一輛,滿載甲具、箭矢、傷藥、軍糧等物資。
信使往來不休,用高超的騎術操控着馬匹,自車輛與步兵中間的空隙內馳過,將一道道命令發佈下去。
這僅僅只是近處。
更遠處的夜空下,火把星星點點,幾乎鋪滿了大地。
走在最前面的一部分人甚至已經弓上弦、甲上身,長槍握於手中,步伐不緊不慢,完全看不出這是即將接敵的樣子。
“唏律律!”馬兒又嘶鳴了一聲。
山下之人齊刷刷看向拓跋六狗。
一部分正牽馬步行的騎兵見了,立刻上馬,圍了過來。
拓跋六狗面如死灰,剛想轉身遁走,破空聲忽至,早就不堪重負的戰馬轟然倒地。
一騎奔來,橫身一抄,將六狗摜於馬背之上。
大軍浩浩蕩蕩,繼續前行,彷彿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一般。
******
六月水漲,河卻不怎麼好渡。
鬱鞠沿河找了許久,纔看到幾根掛着小紅旗的木杆。
他先遣人下河蹚水,待確定能順利抵達對岸後,才終於放下心來。
這不是沒事找事,而是以前真吃過虧。
和匈奴打仗的時候,斥候插的旗被人偷偷移動了,由淺灘移到了深水中,結果渡河的騎兵損失慘重,溺斃於水中者不計其數。
“嘩啦啦!”大隊騎兵開始過河了,人喊馬嘶之中,順利抵達了桑乾河北岸。
沒有人阻止,甚至連騷擾之人都沒有,這讓他非常高興。
近幾日,晉軍騎兵的活動非常頻繁,到處驅逐、捕殺斥候,規模之浩大,遠超以往。
就在今天早上,鬱鞠還奉命出擊,親手斬殺了兩名鮮卑斥候,驅散了一股遊騎。
當然,他沒有真的死命追趕,只是裝腔作勢一番就停下了。他還沒那麼賤,非得爲邵勳死戰。
但隨軍征戰這麼些時日,倒也不敢過於懈怠。
西中郎將王雀兒實乃良將,他帶着兩萬多人居前開路,自陰館城出發,然後在水南岸築城。
強渡過河之後,便一直沿着水北岸行軍,直撲兩水交匯處——水匯入桑乾河處。
行軍非常有章法!
既靠着河流,取水方便,又解除了南側的威脅,一路之上還伐木製筏,順着水輸送部分資糧。
許是判斷王雀兒奔着新平而來,鮮卑普部首領派出大量騎兵襲擾,但始終沒法攻破那穩如泰山的車陣,且一旦強行進攻,死傷了人馬,傷損了士氣,義從軍騎兵立刻從車陣內衝出來,追着潰兵打,斬獲頗多——普部大人乃拓跋鄰二哥拓跋普乃的後裔,國人七分時以普氏爲其所領部落名,部落中有普乃、普屯等氏族,後面還會演化出普六茹等氏族。
到了現在,普部也沒什麼好辦法了。
隨着越來越多的烏桓騎兵增援而至,就連監視都是一樁危險的活計,鮮卑人已經很難完全掌控晉軍的行蹤。
這該歸功於誰呢?不得不承認,這是樑王讓王氏母子大力招攬烏桓及雜胡部落帶來的好處。
鬱鞠自己算了算,自陰館出發後,前七天王雀兒被騎兵騷擾,一天最多隻能走十五里,七天下來走了百里。
今天已是六月十五,這兩天沒法騷擾,全軍行軍了五十里,離水、桑乾水交匯處已是不遠。
而作爲先鋒的鬱鞠,更是在這麼一個颳着大風的夜晚,渡河北上,進入黃瓜堆地界。
至此,新平城已近在咫尺!
鬱鞠稍稍辨認了下方向,一馬當先衝了出去。
******
大晉神龜八年(324)六月十八日,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拓跋六狗雙手被縛,倒在地上。
背上還被人一隻腳踩着,憋屈不已。
前方就是新平城,代國南部重鎮,平城的南大門,一旦被晉軍攻取,平城必然震動,屆時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知道。
看樣子,普部大人已經放棄了正面擊潰晉軍步騎主力的念頭,轉而依託城池堅守,然後派騎兵抄截敵人的後路。
若在以往,六狗覺得此計定然能成,但此刻的他臉着地被人踩着,卻沒心氣這麼想了。
遠處響起一陣鼓聲,隱隱夾雜着口令聲。
拓跋六狗睜開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
漸漸地,有馬兒慢跑的聲音傳來。
他瞪大眼睛,死死看着。
西邊的地面上出現了無數馬腿。
腿很密集,毛色也很統一。
他微微轉動臉頰,看到了更多的場景:一排排身披鐵甲的騎士右手夾槊,斜舉向前,左手牽着馬繮,仔細控制着馬速。
身下傳來了充滿節奏感的震動,六狗將一隻耳朵貼地,用他當斥候時練就的本領,仔細聽着。
好像有千騎,又好像有兩千騎,三千騎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的臉色有些沮喪,光聽只能聽個大概,還得到高處看一看才行。
騎隊之中響起了鼓角、笛聲,這讓他心神一震:這不是鮮卑騎兵中非常流行的鼓角橫吹式法麼——鼓角橫吹,顧名思義,通過鼓、角和橫吹樂器,在馬背上演奏的軍樂,有時候純欣賞用途,有時候也能用來發號施令,控制衝鋒節奏。
隨着鼓角之聲節奏的變快,拓跋六狗眼中看到的馬腿已不再整齊劃一,而是變得雜亂無章,甚至快到讓人眼花繚亂,只留下一片殘影。
一陣衝過去後,數名軍官帶着第二陣接踵而至。
第二陣過後,間隔數十步的第三陣在軍官的帶領下,直衝而出。
他們的速度很快,持長兵的人已經將武器放平,雙手握持,持短兵的人腿部微微用力,幾有站起的趨勢,一副即將接敵劈殺的樣子。
就在拓跋六狗看得津津有味,幾乎忘了自己身處險境的時候,衝鋒的騎兵突然就齊齊暴喝一聲:“殺!”
一陣勁風吹來,黃沙糊了六狗一臉。
爾母婢!
不過,這騎兵真帶勁,戰法和鮮卑有些不一樣呢,應該是專門改練的。
戰馬嘶鳴聲、兵刃交擊聲、垂死慘叫聲、呼喊喝罵聲、屍墜如雨聲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席捲而來,幾乎充塞了拓跋六狗的耳膜。
完了!
拓跋六狗心中一個咯噔,戰線好像在往北邊遠處移動啊。
晉軍騎兵是從南向北衝,相對應的,迎戰的鮮卑騎兵是自北往南打,這麼說的話,豈不是……
新平城頭,普骨閭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部落精壯被賀傉抽走了,至今尚未回返——或者回返了,也不一定來新平,興許在平城集結了。
剩下的這些人,精壯之中夾雜了很多老人少年,甚至是士氣低落的牧奴,四千人甫一交戰,就被三千晉軍騎兵衝得七零八落。
再想起城南、城東那陣勢整肅的晉軍步兵,普骨閭突然就喪失了取勝的信心。
新平城下,拓跋六狗被拉了起來。
一名黃頭軍士卒遺憾地看着他,說道:“你運氣好,今日不殺你祭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