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正如劉靈所猜測的那樣,追襲戰已經過了高潮。
這本就是一次有備打無備的突襲罷了,王桑、劉靈迫不及待上門送人頭,那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唯一遺憾的,大概就是風雪太大,能見度太低,天氣太冷,不利於追擊罷了。
不過,官軍不方便追擊,不代表其他人不行。
敵軍既然要劫掠,那麼免不了人員四處分散,惡劣天氣之下,收攏需要時間。如今直接被一波突襲給幹得稀里嘩啦,王桑、劉靈二人倉皇潰逃,分散在各處的賊衆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裡集結,於是只能一股腦地往林慮縣撤退——他們南下時的出發地。
撤退的路上,銀槍軍、牙門軍、府兵、義從虎視眈眈,碰到就追上去猛幹。於是,可想而知賊軍撤退的混亂程度了。
一開始可能還有點組織紀律,但跑着跑着,能維持組織的人越來越少,且多是自青、徐起事時就跟着他們的老賊,最次也得是在豫、兗二州入夥的悍勇之輩。
新兵們就沒這個能力了,往往走着走着就掉隊了,而這多半意味着死亡。
共縣通往林慮的驛道上,僵臥於途的屍體比比皆是。很多人身上甚至壓根沒有傷口,不知道是餓死的還是凍死的——多半是後者。
嚴寒的深夜,勁風直吹,雪花漫天。一天一夜沒吃飯的賊人,三五成羣,不辨方向,絕望地行走在荒無人煙的曠野中,凍餓而死的可能性很大。
邵勳策馬而過之時,目光只在這些屍體上掃了一眼,便即收回。
前方又出現了一羣林慮父(豪)老(強),恭恭敬敬地奉上酒肉、糧草。
一堵矮牆後面,甚至埋着上百個瓦罐、飯甑,裡面煮着熱湯,給過路的軍士提供補給。
來自郡城的吏員連連催促,讓丁壯們把蒸熟的粟米飯端出來。
“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邵勳感慨了一聲。
上一次來河北,以及更早之前去關中,一路上可沒這麼多人勞軍,甚至還需要自己派人去徵糧。
在老丈人的地盤上打仗,就這點好處。
同時也可從側面看出,庾琛堅守汲郡數年,威望已經相當高了,至少能支使地方上的大族提供後勤保障。
另外,從汲縣、共縣、林慮縣三地的情況來看,有相當部分田地種上了冬小麥,說明老丈人能在一定程度上推行朝廷的政策。
這是什麼?這是執行力!亂世之中非常寶貴的能力。
“君侯,塢堡帥應抓捕了不少賊兵,七八十人總是有的。”唐劍指了指遠處一羣正在喝粥的丁壯,說道:“逃散的潰兵,一般而言都會被塢堡抓走,成爲奴隸。”
邵勳點了點頭,沒管這事。
有塢堡帥們出手,這些賊兵大概沒幾個能回去了。
他想起了契丹開國君主耶律阿保機的事情,他帶着大軍南下中原,十萬衆先爲後唐軍五千人擊破,潰不成軍。第二次在沙河遇到時,一看到後唐軍旗幟,直接嚇潰了,爭相渡河,河冰破裂,溺死者不計其數,阿保機之子被俘。
後唐軍奮勇追擊,時天降大雪,契丹人死於嚴寒者不計其數,撤退路上又遭到村民襲殺,最後逃回去的寥寥無幾。
千萬不要小看這些“村民”、“堡戶”,在亂世之中,他們是有一定戰鬥力的。
遇到大軍前來,他們老實得像鵪鶉一樣,你燒殺搶掠,他們都不一定有能力反抗。但當你落單的時候,就能領教他們的厲害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數百人一股的賊軍都很危險,更別說三五成羣的潰衆了。那就是行走的奴隸,塢堡帥、莊園主們定然或捕或殺,不會放他們走的。
大軍在塢堡外休整了一個時辰,吃完熱飯、熱湯,順便烤乾綿衣之後,繼續向北進發。
十三日,前方來報,充當先鋒的府兵進佔林慮縣。
此縣空無一人,顯然已被賊衆放棄。
得到消息的邵勳下令加快步伐,於第二天午後率中軍主力抵達此縣,路上甚至還撞到了一支撤退中的賊兵,規模在千人上下,當場收繳器械,將其送往汲郡看守起來。
十四日傍晚,他登上了林慮縣城頭,俯瞰着正在行軍的大隊人馬。
這支部隊,有點劉裕滅南燕的十萬大軍的味道了。
很多人都只知道劉裕的卻月陣,但劉裕其實是用戰車的行家。
他滅南燕,就是以此車陣,自徐州出發,堂堂正正奔向廣固(南燕都城)。
一路上任憑鮮卑騎兵騷擾,我自巋然不動,只攻敵必救。
越靠近廣固,鮮卑騎兵的主動權越低,越沉不住氣。
到了最後,騎兵失去了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的戰場主動權,被迫主動進攻劉裕。
結果沒有任何懸念,南燕慘敗,就此滅亡。
攻敵必救是核心,這意味着戰場主動權在誰手裡。
我要攻的必救是哪處?
邵勳目光看向東方,彷彿能穿越時空般,落在了鄴城上方。
拷訊俘虜得知,敵軍大量輜重、財貨、俘虜放在鄴城,王彌、王桑、劉靈乃至石勒等人,都派了一部分兵馬前往鄴城留守,看守錢糧人丁。
石超本人,更是以鄴城爲基,拉丁入伍,擴充實力,似乎壓根不想走了。
那麼,目標很明顯了:我軍首戰告捷,氣勢正盛,隨軍攜帶的糧草又可支一月有餘,那麼直撲鄴城,看看賊衆是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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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剛剛從趙郡返回,抵達襄國,全軍在此休息了一晚。
恰在此時,御史大夫呼延翼自蒲子至,宣讀聖旨,加封石勒爲“持節、平東大將軍”,其餘官職、爵位如故。
石勒拜謝皇恩。
呼延翼不便久留,當天便離開了。
臨行之前,石勒塞了一大堆禮物過去。呼延翼假意推辭了一番,便收下了,同時滿口答應,回去後爲石勒說好話。
送走朝廷使者後,石勒鬆了一口氣。
此番東出,收穫非常大。
先是在魏郡、頓丘兩地俘獲了數萬丁壯,汰弱留強之後,得兩萬餘人。隨後以此爲本錢,北上攻趙郡,殺西部都尉馮衝,再破乞活軍,俘斬近兩萬。
趙郡已無對手,正當他準備向鉅鹿發展時,收到了王桑、劉靈二人失敗的消息,於是果斷停止進攻鉅鹿的準備,南下廣平,向鄴城靠攏。
但他還沒最終下定決心,尤其準備聽聽三位謀士的意見——刁膺、張敬、張賓三人,是此番入河北收穫的“衣冠君子”,胸有韜略,故爲石勒所重。
石勒尤重刁膺、張敬二人,倚爲臂助,言聽計從。
當然,他現在面臨着和邵勳一樣的困境,沒有開府的權力,謀士們跟在他身邊,沒有身份,沒有職務。
不然的話,高低也得給刁膺、張敬二人左右長史的職位。至於張賓,就表現出的能力而言,遜於刁膺、張敬,將來能給個功曹就不錯了。
“大王畢竟是都督,不能坐視王桑、劉靈、王彌等輩爲晉人擊破。”張敬是個外表孔武有力的漢子,允文允武,搶在刁膺前頭說道:“若消息傳回平陽,天子或有看法。”
石勒點了點頭,此言有理。
“大王,鄴城尚有徵來的兵丁、財貨,若棄之不顧,殊爲可惜。”刁膺補充道。
說完,隱晦地看了張敬一眼,競爭意味十足。
張賓沉默地坐在那裡,沒有插話。
“孟孫一言不發,何也?”石勒用鼓勵的眼神看向張賓,笑道:“但說無妨。”
張賓作了個揖,問道:“聽聞大王在汲桑帳下時,曾與魯陽侯邵勳交手過?”
“沒有交手。”石勒說道:“當年孤——我與苟晞大戰連場,基本都敗了。若遇到邵勳,多半也是敗逃的下場吧。逯平、李樂不是庸碌之輩,肥鄉之役,爲邵勳堂堂正正擊敗,換我上去不會有什麼變化。”
說完,坦然地看向張賓,道:“在那會,我們都不如他。就現在而言,也很難說。”
張賓點了點頭,道:“大王有沒有弄清楚邵勳帶來了多少兵?戰力幾何?”
“按王桑、劉靈所述,邵勳當有五萬衆。”石勒說道:“但他倆前言不搭後語,矛盾之處甚多,我並不全信。”
“大王所言極是。”張賓說道:“以晉廷過往而言,邵勳這種出身寒微之人,不太可能統領五萬大軍,至多一半。而且,僕觀晉軍部署,裴豫州已自白馬撤兵,王車騎觀兵河上,無北上之意。唯邵勳一路深入河北,那麼此人多半不受晉國天子、大臣待見,故被人驅使着北上消耗。此間原因,無外乎其出身較差,又年少得志,爲人驕橫……”
“此人用兵確實驕橫已極。”石勒嘆道:“按孟孫所言,兩三萬人就敢深入河北,實乃仗着麾下兵卒精銳,不把我等放在眼裡啊。”
“僕建議大王不要急着與邵勳交戰。”張賓鄭重說道:“此番攻廣平、趙郡,收穫兵卒不下三萬,錢糧牲畜極多,而今已往河東轉運,還需時日。大王可南下,但不可浪戰,先弄清楚敵軍兵力再說。”
石勒在劉漢國內是有駐地的,主要在其北部的雁門、新興二郡,這也是他屢次寇常山的原因,蓋因一東出陘道就是河北的常山郡。
這次七將下河北,卻是先南下上黨,再東出壺關,攻鄴城及其周邊。
先把到手的好處送回去,實際上是老成持重之言,石勒想了想便答應了。
“孟孫今日所獻之策,頗令我歡喜。”石勒起身,走到張賓面前,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後還要多多建言。我囊中雖不豐,卻短不了你的賞賜。”
張賓亦笑。
和張賓說笑完,石勒又走到刁膺、張敬二人面前,道:“孟孫老成持重,君等卻也沒說錯。大丈夫行事,豈能蠅營狗苟、畏畏縮縮?邵勳猖狂驕橫,孤軍深入,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裡,我領軍臨陣,豈能不發一矢便退走?這仗,終究還是要打的,便是打不過,也要啃下他一塊肉來。故爾等當羣策羣力,運籌帷幄,我自臨陣鼓勇,彎弓血戰,咱們一起使勁,把邵勳留在河北。若實在做不到,也不必頹喪,再臥薪嚐膽、勠力經營就是了。如何?”
“謹遵大王之命。”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齊聲答道。
十月十五日,石勒在襄國休整了一天後,率騎七千餘、步卒兩萬五千南下,往鄴城進發。
幾乎是在同一天,邵勳率衆離開了林慮,全軍東行,同樣往鄴城進發。
這個時候,風雪停了。